第35章 表妹

馬行街許家,因州西灌口二郎生日将至,全家上上下下都熱鬧了起來。

正廳堂前,許家老太太梁氏正同一位少女說着話。

那少女年且十六,是粱氏幼弟的女兒,本為忻州人,因去歲歲末忻地震州而随着父母輾轉到了東京。于東京住了小半年,時常到許家來探望粱氏。

梁氏慈愛地摸摸她的秀發:“明日二郎神生辰,二郎廟那裏肯定熱鬧,你不妨去玩玩。”

少女撒嬌:“姑母,彩兒初來乍到,可不熟悉東京城呢。”

“你父親把忻州的産業都賣了,如今舉家搬遷,總是要熟悉的。明日便去走走,省得常常來陪我這麽個無趣的老婆子。”

“阿呀,姑母哪是無趣的老婆子!姑母和表哥,都是頂頂有趣的人。我聽說,表哥在二郎廟那裏也有一點産業?姑母怎麽不叫表哥明日陪我去那裏玩玩呢!”

梁氏微笑:“你還說不熟悉東京城,連你表哥在哪裏有産業都清楚了。”

那少女便嘻嘻地笑:“不瞞姑母,彩兒來東京之後,無論進了哪一家店,我都問問主家是不是姓許。問了小半年,發覺東京街上如此多的店鋪都是表哥經營的,才曉得表哥原來是當世範蠡呢。”

二郎廟在萬勝門外一裏許,從二十三夜起,已經搭起了樂棚彩燈。

後苑造作所與書藝局日裏給官家呈獻了二郎生日戲玩之物,多有球杖、彈弓、弋射之類。官家賞鑒後,再将這些禦用之物同大傩戲的隊列一道送出宣德樓,從禦街游出,令中貴人揮灑在路邊,百姓紛紛争奪。

搶到了禦賜之物,便要回家供起來。還要宴請四鄰,以伐自家好運。

教坊司也在東京城內搭建了不少露臺樂棚,有藝人于上表演。越接近二郎廟之處,圍看的百姓越多,唱戲的樂人也越多。但凡有人之處,便有鑼鼓笙簫,有金銀纏頭,有歡聲笑語。

賣小點果子的小經級背負着背簍,或是手提着籃子,沿街叫賣着:“水木瓜、涼水茘枝膏、衛州白桃、義塘甜瓜!”

就連舊宋門外的兩家冰雪鋪子也穿過東西整個汴京城,争相派人來廟前兜售生意,沙糖菉豆、水晶皂兒、黃冷團子都是用銀器盛放,生怕自家的東西賣得比他家差一點兒。

一年之中,朝煙能看的百戲實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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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到歲末,自家擺席面也好,京城呈百戲也好,皇家賜金明池宴也好,只要想看個熱鬧,總能找着熱鬧去看。朝煙又恰恰是個最愛熱鬧的人,但凡有什麽新鮮戲法,她便是起早落夜也要去趕上一場。

自小以來她便是這個性子,家裏人都知道,也不曾阻攔過她。

東京百姓于二郎神生日有個争燒頭爐香的舊俗,說是六月二十四的五更第一個在廟中燒香的,便能心想事成,求得一年好運。

為此提前七日,廟裏的廂房都已經被人住滿。宿在廟裏,到了二十四的五更天,好比廟外人更早些起來,搶到第一爐香。

李莫惜尚未外出當官之時,曾有一年帶着朝煙來搶過頭香。早早叫人來廂房收拾下,給廟裏捐了些香火錢,總算成為了第一個拜神像的。

那時朝煙年紀還小,不明白衆人搶拜神像是為了什麽。她只當自己是來趕一場熱鬧的,嘻嘻哈哈地守了半夜,與哥哥說說笑笑熬到五更,拜完後回府睡了一覺,再跟着哥哥複上街去,去看竿子戲,去看裝鬼,去看相撲。

此時朝煙早已弄清楚了二郎神是什麽,也知道拜二郎神的好處。若她有心,去與魏國夫人做個伴,自然也能再早上一天去二郎神廟,守着五更之時的到來。可今年二郎神生日,朝煙的心思卻全不在此。二十三晚早早地就洗漱完,回屋子裏睡覺了。

夢裏似乎夢見了什麽,朝煙笑了一夜。

醒來孟婆婆與她講:“姐兒夢裏高興得很呢!是夢見什麽了?”

朝煙卻抿抿唇。不是她不說,是她也不記得了。

哪管夢見了什麽,夢終歸是夢,醒了也就沒了。但這一日才剛剛開始,這六月二十四日,這二郎神的生日,總算是來了。

“姐兒,今兒要出門麽?”孟婆婆又問。

“嗯。去把我之前在界身巷買的東西都拿來,讓我挑挑今日的穿戴。”

原本想一早就出門的,誰知朝煙打扮起來,裝扮好時已經将近午膳。

王娘子前幾日患病,今日才剛好,聽說朝煙到這個時辰還沒出門,以為她今兒就不出去了,便來請她用午膳。

朝煙聽了,匆忙地拉着秦桑便出了門去,叫下人去回禀王娘子,說她派來的人晚了一步,朝煙前腳已經出去了。王娘子只好作罷,又去找了姜五娘。

從州橋投西大街往西,出了鄭門,再往北過橋,千辛萬苦穿過人潮到了萬勝門,才算擠到了二郎廟前。

一路過來,朝煙心裏止不住地想着:那許羨真說今日會與我見面,可卻沒說什麽時辰。會不會我今日來得晚了,他等不及,已經走了?

秦桑自然不會知道朝煙和許衷之間的事,只察覺朝煙心神不太安定,一遍遍地問“姐兒怎麽了?”

怎麽了?朝煙也說不上來。秦桑又問個不停,朝煙便在西浮橋頭買了份細索涼粉,讓她一路上吃着,省得再多問她,害她心思更加飄搖。

朝煙是大家女,不可邊走路邊吃,可秦桑從來無所謂。秦桑在一邊吃着,果然不再追問朝煙怎麽了。

伴着秦桑手裏淡淡飄來的涼粉味,朝煙捏着手裏的帕子走到了二郎廟門口。

到處都是人,哪裏能一眼看得見什麽許羨真。只看見到處都是飄着的人腦袋,從西邊擠到東邊,擠進廟裏燒香的人太多,擠出廟外聽教坊樂師奏笙歌的也太多。

一個紅衣少女自朝煙面前穿行而過,夾帶着一縷濃香。

秦桑把眼睛從自己的涼粉裏擡起來,看着那走過的少女,對朝煙講:“姐兒,那位娘子身上好香!實在太香了!我就沒聞過這樣好聞的香味!”

朝煙卻用帕子輕輕擋住鼻子,嗔她:“什麽沒聞過,入芸閣的香不比她身上的好麽?”

秦桑嘿嘿地笑:“家裏的香都沒這麽濃。”

“傻丫頭,香可不是越濃越好的。她身上的香過濃了,配上一身紅裝,有點……”

朝煙停住了話語,目光追着那少女而去。

“嗯?姐兒?有點什麽?”秦桑又問。

卻沒等到朝煙的回答。

她只看見,姐兒直直地看着少女所去的那一邊,精心描的細蛾眉微微地蹙在一起,給清雅又嬌嫩的檀暈面增了一絲愁緒。

姐兒怎麽了?秦桑奇怪。她順着朝煙的目光,往那裏望去。

在人群之中,紅衣少女實在過于顯眼,口中喊着表哥,毫無顧忌地拉着一位郎君的袖子。

朝煙一路上都在想着今日來見許衷的事。

想着許衷什麽時候會來,什麽時候會走。什麽時候能見到他,又會在哪裏見到他。

今日這裏的人實在太多,一路過來,少說也遇見了千餘人。千餘人中,皆不見他,便如未曾見任何一個。此時見到了他,卻是她全然不曾料到過的情形。

倜傥郎君,身畔是明媚女郎。一青一紅,一個面若桃花,一個眼眉如星。兩人立于黎庶之中,似卓爾超群者,讓人目無別處,只見其人。

“姐兒,你在看那兩個人麽?”秦桑在一邊問着。

朝煙的耳邊空空,嘈雜人聲與秦桑的呼喚統統聽不見了,只有目光遙遙,看着許衷。

第一次,在馬行街。

第二次,在山子茶坊。

似有冥冥天意,李朝煙只要與許衷遇見,必然就會有眼神的交接。

當她看向他,他必然也會看向她。朝煙的目光像是一根細繩,随眼神伸展而去,拉着許衷的神思轉向這裏。

他也不必尋覓,只消一眼,就見到了朝煙。

薄妝淡抹,清韻朱蕊。分明是個最愛熱鬧的人,偏偏裝扮地最清淡。可就是這樣清淡的妝,實則也耗了她小半天的時光。看到她,許衷是驚喜的。

他自诩會拿捏人心,不過少女之心哪裏能像揣度尋常人心那樣揣測。當日相邀,他心裏判定朝煙一定會來。然日久,這“一定”也有了些動搖。

此時見到她,那一點點動搖全然消散。

因為,她來了。

“表哥,你在看什麽?”

拉着許衷袖子的那紅衣少女,便是許衷的表妹梁明彩。

許衷這才想起來,今日自己身邊,還跟着這麽個小姑娘呢!

看看梁明彩,拉着自己的袖子,與自己舉止親昵。

再看朝煙,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她轉身進了二郎神廟之中,發髻高梳,步搖搖曳。

他無奈道:“在看我心儀的小娘子。”

“啊!”梁明彩吓了一跳,立刻松開了拉着他袖子的手,退後兩步,“是将來的表嫂嗎!?”

許衷搖着頭笑:“什麽眉目都沒有呢,可別亂說話污人清白。只是,我一會兒須得過去找她一趟。”

“嗷嗷!是她看見我拉着你袖子了嗎?那你可得與她說明白,我只是你表妹罷了,可沒和你有什麽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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