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行人從醫館裏出來時,已到了半下午。
綠漪攙扶着洛聞心的手,自青石臺階而下。
“如何,你覺得好些了嗎?”上了馬車之後,綠漪問他,“那針那麽長,看着怪吓人的,疼不疼?”
“不疼的。”洛聞心想了想,老老實實的道:“好像也沒有什麽感覺。”
也不知是不是天氣的緣故,其實這些日子以來,他遠沒有最初穿越到這個世界時那麽難受了。
那種動不動被風吹一吹,就仿佛整個人被浸在冰水裏似的難受。
更何況,方才那銀針刺在他穴道周圍,他是真的沒覺出有什麽明顯的效用來。
至少,沒有他覺得冷的時候,跟季晟挨在一起時舒服。
綠漪嘆了口氣,将那疊藥包拎起來看了看,神色裏也有幾分不滿意。
“原以為這盧大夫當過太醫,必然見多識廣。”她道,“沒想到也是含含糊糊,連病因也說不清楚,就胡亂開了幾服藥,這跟那鎮上的郎中又有什麽不同?我還當他是神醫呢。”
說到最後一句,語氣已然有些憤憤。
洛聞心卻笑了,眼睛彎起來,“哪有那麽多神醫呀。”
如今這具身體這樣怕寒,怕的比上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到底不是心髒病那樣會要人命的病。
冷一點就冷一點吧。而且,他也已經很久沒覺得冷了。
更何況,洛聞心也沒有覺得自己的運氣就有那麽好,剛來到這個世界,就能一下子遇到一個華佗一般的神醫,三兩下就可以把自己治的比見雲還要活蹦亂跳。
哪有那麽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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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綠漪神色怏怏,比自己還要低落,洛聞心輕聲道:“沒事的,我的身體如何,自己也知道的,早已經好了很多了,綠漪姐姐不用太擔心我。”
身體不好的是洛聞心,此刻,他卻反過來安慰綠漪,還一臉認真。
綠漪一下子便笑了,半晌,想起什麽,收起笑容,嚴肅道:“你恐怕是忘記了,那日,你那寒疾又發作,可比最初來閑雲莊時嚴重的多,我都吓壞了。”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才繼續道:“還是多虧了少莊主出手相救,不然還不知道會如何。”
“嗯?”洛聞心眨了眨眼。
“你真的忘了?”綠漪見他是真不記得了,便道,“那日,你在湖上打冰球,一只腳不知怎的踩進冰水裏去,當晚就病了。”
洛聞心有些懵。
那天的事情,他當然還記得。
不過他記得的事情,就只剩季晟欺負他,害他摔了一跤,然後就被他抱回去了,似乎還折騰了一通。
可再醒來時,他又被不知道什麽時候把手伸進自己被子裏來的季晟吓了一大跳,哭了一頓,什麽都吓忘了。
等冷靜下來,也想不起其他事情了。
而聽綠漪這樣說,卻好像并不是那樣的。
“渾身冰的要命,還發抖,進氣兒多出氣兒少,你當時那樣子,我都以為……”時隔這麽久,綠漪再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心有餘悸,“若非少莊主內力深厚,用內勁為你驅散寒意,不然……”
洛聞心眼睛微微睜大,怔住了。
季晟用內力……為他驅散寒意?
雖然不懂武功,可洛聞心也明白,這是一樁多大的人情。
洛聞心不說話了。
綠漪還在一旁絮叨,“唉,只可惜少莊主他們,說走就走了,也不留個音信。”
她頓了一下,還是沒說出下次寒疾若再犯了,沒有季晟的幫忙該怎麽辦,轉而道,“明日去附近的醫館再看看吧。多看幾個大夫,總是沒錯的。”
洛聞心垂下眼睛,咬了一下嘴唇,還有些愣愣的。
那、那這樣說的話,季晟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而就在昨天,他才給了救命恩人一巴掌。如果不是實在力氣不夠大,以他當時的羞怒,恐怕會把季晟扇到馬車外面去。
洛聞心腳步停了停,擡頭看了看天上的雲,頭一回覺得不知所措起來。
好像自己真的幹了一件很壞很壞的事情。
天色尚早,從醫館回客棧要穿過整個鬧市,洛聞心自吃了早餐後就沒吃過東西,此刻胃裏空空如也。
綠漪原想給他買點什麽先墊墊,可秣州小食口味都重,撒着孜然的烤肉串兒、辣味的大面餅子……
一連看過幾家街邊小食,竟然沒有一樣是洛聞心能吃的。
一行人就還是去了秣州最大的酒樓。
到了天香樓,自有人來迎,見雲去馬廄看馬,沒有跟他們一道。
二人要了個雅間,又點了幾樣清淡可口的小菜,小二一一記下後便退了下去。
沒一會兒,有一道窈窕身影抱了琵琶,坐在了二樓紗簾的後面。
是天香閣內專為雅間客人彈唱奏樂的樂伶。
洛聞心還只在書裏聽過古代酒樓茶坊有樂伶,卻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頓時就來了興趣,連忙看了過去。
女子抱着琵琶撫弄片刻,先彈了兩道铮铮之音,又停了下來。
二樓雅間四面皆通,除了洛聞心他們,大約還有其他房間內有客人,于是女子面朝另一個方向,慢聲細語道:“各位客官可有想點的曲兒?”
半晌,沒人答話,女子擡手撥了撥琴弦,自顧自的彈唱起一個活潑的江南小調。
女子聲調清甜,唱起歌來自有一股婉轉,十分好聽。
洛聞心托着兩腮,聽得入迷,等茶點上來之後,還就着小曲兒吃了兩塊桃花糕。
綠漪看着洛聞心,見他眉眼彎彎,的确是喜歡聽小曲兒的樣子,不由心下思忖,等回了獻州,每逢過節的時候,也可以請些歌舞班子來莊子上熱鬧熱鬧。
一曲将畢,綠漪給洛聞心斟了一杯茶,笑道:“你就沒有什麽想聽的?”
這意思是讓他點曲兒。
洛聞心想點,可又有些不好意思,猶豫了一會兒,紅着臉剛想張口,便見隔壁雅間的簾子被挑開,走出來一個小厮模樣的人。
那人徑直走到樂伶旁邊,附耳過去,向對方說了幾句話。
隔着一道簾子,看不清對方說了什麽,可洛聞心也能猜到,大約是隔壁雅間的人點了曲兒了。
他遺憾的垂下眼,又撿了一塊桃花糕放入口中,倒也不惱。
片刻,小厮回了隔壁雅間,那樂伶忽然向洛聞心的方向投來一瞥。
“這首曲子……是送給這位小公子的。”樂伶站起身,朝洛聞心禮了一禮,似乎是頓了一下,才又坐下去。
洛聞心睜大眼睛,愣住了。
“給、給我的?”他看向綠漪,指了指自己,小聲問。
綠漪也有些驚訝。
他們是頭一回來秣州,更是頭一回來這天香樓,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個人,要給洛聞心點小曲兒?
沒等她細想,那樂伶便開始了彈唱。
可一改方才活潑的小調,她這次換了種唱腔,伴着琵琶聲,唱起了一首豔曲。
女子聲音本就極輕極柔,唱着這首小曲,顯得暧昧至極,也柔糜至極。
洛聞心睜着一雙大眼睛,聽得是認認真真,雖奇怪,但也有些歡喜——
也得虧他聽不懂那唱詞裏的含義,不然就會明白,這歌講的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圈養了一名美貌少年,然而這少年生性淫蕩又心比天高,有了那公子一個還不夠,還勾引了無數個,這詞裏唱的,就是他們胡天胡地,在各種地方颠鸾倒鳳的故事。
這種下三流的曲子,在秦樓楚館,倒是不算少見,江南好些地方的名妓,甚至是靠自譜自彈豔曲兒出名,許多客人,好的就是這一口。
可要把這種東西拿來幹幹淨淨的酒樓裏,在光天化日下唱,還指名唱給一個陌生人,那卻是頂頂的無禮了。
洛聞心歡歡喜喜聽了一會兒,就漸漸覺得奇怪起來,可是讓他說,卻也說不出到底哪兒怪。
只覺得那女子的聲音像有小鈎子,一下一下,全是陌生的含義,雖不明白,臉還是紅了。
洛聞心是聽不懂,綠漪也沒念過幾天的書,但到底比洛聞心懂的多一些,沒一會兒,她面色就漸漸變了。
片刻,她再也按捺不住,霍然站起身來。
“這幫下三流!”綠漪氣的臉色鐵青,“哪裏來的登徒子,我去找他們理論!”
說完,提起裙子,氣勢洶洶就要往隔壁雅間去。
洛聞心就是再聽不明白曲子,這下也知道,那定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了。
又見綠漪臉色青黑,一副真的要跟人吵架的模樣,立刻拉住了綠漪的袖子。
“算了,綠漪姐姐,”他拉住綠漪袖子,另一只手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仰着頭,小聲道,“我不聽,我不聽就好了嘛,你別去。”
綠漪一個女子,只是性子比一般女子要飒爽一些,又不會半點武功,遇上不講理的人,還是只有吃虧的份。
綠漪氣不過,剛要說話,忽聽琵琶聲一停,旁邊傳來一道低笑。
“姑娘莫生氣,小公子也不必捂着耳朵。”男子聲音低低的,像含着笑,他道,“要是不喜歡這首,我讓人換一首便是。”
綠漪怒道:“什麽人?”
話音未落,雅間門便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高挑男子。
男子形容俊美,衣着也華貴,若不是身姿一看就是習武之人,腰間還懸着把劍,看起來倒真像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綠漪警惕的看着他,那男子卻掠了她一眼,目光直直的看向坐在後面的洛聞心。
沈牧沒想到會在這裏再次遇見他。
自那天城外一別,他就被那不知名少年的聲音勾的心癢癢了幾日,幾乎算得上是茶不思飯不想了。
好不容易等事情辦完,他把蕭恕一人扔在客棧,自己上街找樂子。
剛在天香樓要了個雅間,茶水還未上,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沈牧看着洛聞心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豔。
——這小東西比他想象的還要漂亮。
片刻,目光又移到他捂着耳朵的手上。
少年一雙手生的小巧,粉白的五指并攏,正捂着左耳,睜着眼睛,怯怯的看他,活像一只小鹿。
沈牧像覺得有意思似的,一下笑了出來。
他面容本就生的陰柔,這一笑,愈發顯出幾分邪氣來,一看就不像什麽好人。
“方才那首小曲兒是我寫的。”他看着洛聞心,神色頗為親切柔和,道,“也不知是哪裏不妥當,冒犯了小公子。在此,我以茶代酒,向小公子賠罪。”
他倒是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邊說着,邊自顧自斟了一杯茶遞過來,眼神像狼,一錯不錯黏在洛聞心身上。
“……你!”綠漪簡直被這人的不要臉震驚到了,“你這龌龊東西,好不要臉,誰要喝你的茶?”
說着就要伸手揮開。
沈牧動作一頓,看向綠漪,剛想說什麽,忽見窗外一個黑影飛來,随即,又響起一道破空之聲。
沈牧嘴角笑意微微一凝,下意識的避開,可那一下來的太猛,他全幅心思方才又都放在洛聞心身上,故而仍然被那飛進來的東西削掉一片衣角。
是一柄短刃。
沈牧臉色立時沉了下來,慢慢的放下手,将茶盞擱在桌上,又看向越窗進來的人。
孟橋不知何時已提刀站在了桌旁,一張微黑的面龐上沒什麽表情,他看了一眼洛聞心,沉聲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