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正值晌午, 日頭頗大,走了幾步,饒是帶着遮陽的帷帽, 洛聞心額上仍是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又熱, 又有些渴,洛聞心正有些走不動了,季晟便要抱他。
可如此大庭廣衆,他又不是小孩子, 被男人背着未免太過令人害羞。
洛聞心搖了搖頭, 季晟舉目望去, 只見不遠處一家酒樓還算華麗, 便帶了洛聞心一道, 要了個二樓雅間,暫且坐下休息。
茶是雨前龍井, 點心是鳳梨棗糕。
洛聞心拈了一塊放在口裏,還未等甜意在嘴裏化開,便聽見屏風後頭的幾道人聲在交談。
雖然隔着一道木門,又擋了扇屏風,但那些人聲量頗大,洛聞心聽見季晟的名字在裏頭。
這江湖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
不過半月有餘,季晟曾在碧雲湖一帶出現, 并無故打傷數十名江湖人士的事情,便又都傳遍了。
碧雲湖離瓊州頗近,這件事自然是成了瓊州茶館酒樓內的談資。
凝神聽去, 只聽一男子在高談闊論。
“這季某人行事還真是嚣張, 前不久群英會行兇的事還未了結, 這才安分了多久?”言語中頗具激憤,“便又惹出這樣的事,難不成就真的沒人能管得了他了麽?”
另一人道:“是啊,聽說他打傷的那些人裏,還不乏一些正派少俠,可是……唉。”
又是幾道語意不明的咒罵,這群人似乎喝了酒,言談中隐約能聽出幾分醉意來。
過了一會兒,又談起近來這沿海一帶都不太平,不是有流寇作亂,便是有倭人行惡,幾人感慨了幾句,倒是沒再提季晟了。
洛聞心許久沒有說話。
Advertisement
桌上那盤精致的鳳梨棗糕,除了起先那一塊,餘下的則是一口未動。
季晟将糕點往他眼前推了推,“不吃了?”
洛聞心擡眼看他,季晟這才怔了一怔。
少年眼圈微紅,兩頰氣的鼓鼓的,細細的手指頭攥着木桌邊緣,攥的很緊。
不是委屈。
——竟是在生氣。
可他五官生的太過柔軟,做出這種表情來,也只像是那種戲文裏發怒的粉面小娃娃,看了只教人忍俊不禁,倒是覺不出威懾來。
洛聞心正是在為這些人說季晟的話而生氣。
蘇家別莊那日發生了什麽事,除去那些人自己,也只有他與季晟最為清楚了。
對方步步緊逼是真,無故打傷是假,行兇作惡,更加是無稽之談。
可事情傳來傳去,傳變了樣,竟然也沒人去質疑他的真假了,好像季晟就該是大惡人,活該就這樣受他們斥罵。
洛聞心想到那日在院牆外時,那群人嘴裏說的也同樣難聽。
男人瞧他這樣子有趣,伸手,在他軟綿綿的頰側捏了捏。
洛聞心被他捏的洩了氣,看他半晌,又鼓起嘴聽那頭的人說話,片刻,才小聲道:“……他們亂說的。”
少年臉頰手感頗好,季晟多捏幾下,視線只停在他臉上,漫不經心道,“嗯。”
“那天,明明就是那些人先動手的呀。”洛聞心不解道,“為什麽他們要這樣說你?”
季晟想了想,實話道,“不知。”
他做人做事,的确是向來不懂什麽叫留情面,但若要說他濫殺無辜,這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從不殺婦孺,也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正如孟橋所說,季晟幾乎可稱得上是恩怨分明。
若非對方主動尋釁,季晟少有真的開殺戒的時候,與洛聞心這一道以來,他更像是有意似的,從未在他眼前殺過人。
但也不知為何,自他踏入江湖那日起,便甚少能遇到願意同他以“和”字為先友好交流的人。
仔細想來,除去孟橋、雲岫還有李夢璃等人,他行走江湖多年,竟然數不出幾個關系稱得上友善的人,名聲也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這樣。
好在他這人也并不太在意旁人眼光,說便說去,随他們如何。
又坐了兩刻鐘,待日頭稍歇,招來小二結了賬,便預備離去。
剛從雅間下樓之時,忽聽幾道乒乒乓乓、稀裏嘩啦之聲,從一間包房內傳來,間或還混着幾聲叫嚷。
酒樓之中争執常見,這動靜卻是稍微有些大了,沒過多久,聽見聲音的掌櫃便“蹬蹬蹬”上樓來調節勸和。
可江湖人士打起來又是刀又是劍,桌椅亂飛,哪裏是他一個普通人能插得進去的,只得站在一旁喊了幾聲“客官別打了”,一面心下盤算,一會兒索賠該要多少兩銀子。
其他幾扇雅間門也被打開,有別的客人探頭出來瞧熱鬧,掌櫃的賠着笑,一面問其他客人是否還要添些茶水,一面打發小二去上幾樣點心來,就當做是給其他被驚擾到了的客人賠禮了。
忽的,一張矮凳徑直朝季、洛二人的方向飛來,眼見就要砸到洛聞心的頭,男人單手接下,那木凳穩穩落在他大掌之中,頃刻間,被被捏了個粉碎。
圍觀人群俱都滞了一滞。
懂武功的自是曉得這人內力深厚,恐怕還是走的剛猛之勁;不懂武功的,也啧啧稱奇,只當這人天生神力。
不知人群中誰喊了一聲,“閣下好俊的功夫!”
又一人笑道,“是啊,我瞧着竟比那東瀛矮腳蝦要強得多!”
聞言,那閣樓上鬥得正歡的兩人停了下來,聞其中一人朝季晟看來,冷冷嗤笑一聲,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輕身躍起,便是一刀劈來。
這一刀快且猛,幾乎看不清刀鋒的來處,圍觀衆人皆是倒抽一口氣,季晟将洛聞心往後一推,手在腰胯上一按,斷魂铮然出鞘,落入他手中,接下了那人這一刀。
這一接,雖是面上神色仍然未動,卻是愣怔了一秒。
這男子看着并不高大,手上勁道竟是不俗,倒不像是什麽等閑之輩。
當下是略略打起幾分精神來,但還有空分神朝洛聞心看去,低聲道,“退後。”
洛聞心心知自己在他身側,季晟必定不能全神貫注,當即乖乖站到遠遠的角落裏去,扒着廊柱,只探出一點腦袋來看,既忐忑又不安,生怕季晟受傷。
那人也被季晟接下自己這一劍驚了一瞬,上下打量季晟幾眼,嘴裏叽裏咕嚕說了句什麽,轉而又用生澀的中原話道:“毛頭小子!”
竟然是個外邦人。
這男子大約三十來歲年紀,身材矮而精瘦,生的是細眉細眼,想必方才人群中說的“東瀛矮腳蝦”便是他了。
再仔細看去,他手上所持的刀竟然也是頗為怪異,與中原武林中人常用的并不相同,更細些,也更長些,比起季晟的斷魂更要纖細幾分。
兩人對視幾秒,俱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燃起的興意,那男子哼笑一笑,便是朝他攻來。
季晟端眉冷目,是右手握刀,按兵不動,可等對方一動,他又招招不留情面。
二人鬥的興起,圍觀衆人看得也是眼花缭亂。
這種酒樓裏人來人往,本就是江湖人士聚集地,是以圍觀衆人裏時不時爆發一兩陣叫好之聲,一時之間是熱鬧非常。
洛聞心乖乖聽季晟的話,躲得遠遠的,可又覺得那刀實在吓人,他擔心季晟安危,只見二人越鬥越遠,連忙往那邊走了兩步,想要跟上前去。
就在這時,忽聽一道男聲在他身側響起,陰恻恻的,像毒舌的信子在他耳側游移:“……洛聞心。”
洛聞心愣了愣,只聽這聲音十分陌生,但又的确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還未作出什麽反應,正想循聲望去,就感覺手臂上一處經絡被揉了一下,霎時,整條小臂都變得酸麻無比。
随即,這股子酸麻又傳到四肢百骸,立刻令他沒了力氣,軟軟向後倒去,落入一雙臂膀之中。
那人一手掐住他肩膀,一手扯住他手臂,力氣很大,将洛聞心掐的生疼。
他就那樣拖着洛聞心,一路向後拖去,也不知要拖往何處。
事發突然,洛聞心整個人都懵了一瞬,他下意識想出聲,可剛一張口,便發覺自己啞穴被點,喉嚨裏像被抽掉了空氣一般,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他睜大眼,一股恐懼浮上心頭,頭皮都麻掉了。
他想叫季晟,可身體被制着,他這方角落又恰好有些隐蔽,沒法看到男人。
情急之中,只好努力動了動還有一點力氣的小腿,踢翻了一個花瓶。
花瓶落地摔成碎片,發出一陣脆響。
可十分不巧,人群正因方才一個經常的招式,爆發出一陣喝彩之聲,這點響動立刻便被掩蓋了過去,無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可洛聞心的小動作卻仿佛立刻激怒了男人。
那人以手作刀在他頸後一砍,頓時一股痛意混着麻意直侵頭皮,洛聞心睫毛微微一顫,手臂軟軟的垂了下去,便失去了意識。
昏過去之前,只隐約看見面前有一張男人的臉,俯身過來,捏着他的下巴,低低道,“你偷偷跑回瓊州,卻又不回府裏,在外抛頭露面的游蕩,是何居心?還嫌丢人丢的不夠?”
又是冷嗤一聲,“倒真長本事了。”
可洛聞心迷迷糊糊的,哪裏知道這人在說什麽,只覺得眼皮像有千斤重,一點也擡不起來了,徹底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