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洛聞心覺得自己又進入了一個長長的夢鄉。

夢裏, 他被一雙寬厚溫熱的手臂抱在懷裏,那人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別怕”,洛聞心便安心的沉沉睡去了。

睡的是無知無覺, 一身輕松。

等再次醒來時,洛聞心感覺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慢慢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一個尖中帶圓的穹頂,穹頂再往下是幾扇窗戶,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看得出來外面天氣很好。

洛聞心慢慢撐起身子,迷迷糊糊打量了一圈這個略有些簡陋卻十分幹淨的小屋子。

——好陌生的地方。

腦袋裏面依然有些混沌,但身體卻好似舒服了許多,仿佛一直以來壓在他體內的某種東西散去了。

但大約是躺的太久,四肢依然有些酸軟。

屋裏一個人也沒有,洛聞心揉了揉眼睛,探頭看向床邊, 只見床腳處擺着一雙整整齊齊的白布鞋。

他伸腳下床,穿上了那鞋, 又慢吞吞走向門邊, 拉開了木門。

外頭天色果然好,天光晃的他都有些眼暈。

洛聞心眯了眯眼, 伸手搭在眉前, 這才眺眼望去,只見滿目蔥綠, 花紅木翠,乍一看去, 像是個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

遠遠的有一條小道, 上面走着一些身穿碧色衣衫的童子, 他們手裏或拖着瓷瓶,或提着竹編的小籃子,來來去去。

洛聞心愣愣的,他本就不知道這裏是哪,眼下更是一片茫然了。

忽的,一道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側方走來,像是布鞋踏在草地上的聲音。

Advertisement

洛聞心連忙聞聲望去,卻和一個手挎竹籃的少女對了個正着。

這少女也穿着一身碧色衣裳,生的是圓臉圓鼻頭,鼻翼兩側還有幾顆小小雀斑,十分讨喜。

兩人對視半晌,這少女大喜,“你醒啦?”

洛聞心懵懵然看着她。

這少女進了門,将手中竹籃放在桌上,又歡快朝他招手,“你既醒了,就來把今日的藥喝了吧!”

洛聞心也跟着重新進了房裏。

他見那少女手腳麻利的打開竹籃,從裏面取出一碗藥來放在桌上,又揭開另一層格子,拿了幾個小菜、一碗粥并一副碗筷,全都整整齊齊的擺在一旁。

一面忙碌,又一面說着:“因不知道你何時能醒,這飯菜都是一天一送的,若你沒醒,吃不了,又得拿回去,這下好啦,你快來吃吧,等你吃完,我再收拾。”

那少女似乎十分高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見洛聞心不動,又跑來将他拉到桌旁坐下,先将藥碗推到他面前。

洛聞心捧着那碗黑乎乎的藥汁看了看,又放了下來,看向那少女,嘴巴張了張,問,“季晟……”

想了想,又改了口,道,“你有沒有見到一個男子,他……應當是和我一起來的,他如今在哪裏?”

“哦!”那少女一臉了然的模樣,“你說的是那位受了重傷的江湖人士麽?他如今還在另外的寮房裏躺着呢。”

躺着?

洛聞心立馬将藥碗往前推了推,站起身來,“那我去看看他。”

“哎!”那少女将他拉住,“你現在去看他做什麽?他情況比你重,還沒醒呢!你就是去了,也看不到什麽呀!”

“……什麽?”洛聞心喉嚨驀的啞住,“什麽叫他情況比我重呀?他、他怎麽啦?為什麽還沒有醒?”

少女被他這一連串的問題砸的,都不知道該回答哪個才好了。

她“哎呀”了一聲,将碗筷往他面前遞了遞,“你還是先吃飯吧!你朋友住的那個寮房,且還得走上一會兒呢,你剛剛醒,身子本就還虛弱,餓着肚子過去,就算看了他又能如何?”

洛聞心吸了吸鼻子,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搖頭道,“我想先去看看他。”

少年生的這般漂亮,大病初愈,更是惹人憐愛。

這少女給他送了好多天的藥,本就對他頗有好感,見他如今眼圈兒紅紅的,好像馬上就要落淚的模樣,立刻便心軟了,結結巴巴道:“好、好吧……”

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那你先把藥喝了吧!這藥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洛聞心心中焦急,可也沒有辦法,只得依照她說的,捧起藥碗一口喝了下去。

這藥苦的很,總覺得比以前喝的都要苦上百倍,他一氣兒沒停歇的灌了下去,被嗆的直流眼淚。

這少女看得心疼,又忙遞了帕子給他擦擦臉,這才帶着洛聞心出了門。

這一出去,洛聞心才發覺自己竟然是在一座山谷之中。

四面群山環繞,谷內古木參天、郁郁蔥蔥,寧靜無比。

那少女帶着他七彎八繞,果真是走了有一會兒,才到了一處跟洛聞心先前所處差不多大小的寮房前。

“就是這啦。”那少女推開門道,“你進去瞧瞧吧。”

洛聞心走了進去,起先聞到的是一股藥味,走近一瞧,等看清床上人的模樣,眼淚就落了下來。

男人安安靜靜躺于一張小小木床之上,眼睫覆着,看起來好像是睡着了。

可他四肢、胸口及大腿上都以白紗裹纏了起來,面色也較之以往蒼白不少,一看就很不好。

洛聞心慢慢走近,在他床前趴下,伸手摸了摸男人被纏得的厚厚的胸口,沒用上兩秒,眼淚就兜不住了。

“他……季晟身體一直很好的呀,”他吸了吸鼻子,小聲道,“而且他、他……”

他是大反派呀,武功最高了,又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

這十來天裏,洛聞心雖意識不太清醒,但也大概記得發生了些什麽事情的。

自己被原書裏的那個人擄走了,季晟來救自己,但也受了傷,二人在古廟裏……之後,又一路策馬奔襲,到了這裏來。

可他分明記得季晟雖受了傷,可遠遠沒有到眼下卧床不能動的模樣,這是怎麽回事?

少年臉上挂着兩行淚,可憐兮兮的看向那少女。

那少女道,“我、我也不知道呀,聽阿英說,是他把你們迎進谷來的,說是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傷的很重,你還中了什麽毒呢……不過幸得老谷主親自為你們瞧病,眼下都瞧好啦!”

“好、好了?”

洛聞心摸摸自己胸口,怔怔的,只覺得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夢。

……他身體裏那個毒,居然就這樣好了?

那個折磨的人要命的毒,讓他想拼命把季晟推開,可又實在沒有辦法抗拒他的靠近的那個毒藥,就徹底沒有了嗎?

他繼而又急急道:“那、那我都好了,為什麽季晟還沒有醒過來?”

那少女思考了半晌,一臉為難道,“這我就不知道啦!我只是谷中的婢女,為大家送茶送飯的,哪裏懂這些?這個恐怕得問親自為你們瞧病的老谷主才知道呢!”

洛聞心立刻道,“那老谷主在哪裏呀,我……我這就去謝謝他。”

少女搖頭道:“老谷主已經閉關,最近恐怕都見不到了。而且老谷主本就是不輕易與人瞧病的,這還是這麽多年頭一回呢。”

洛聞心徹底洩了氣,趴在男人床邊,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伸手摸摸男人的臉,指腹在他高挺鼻梁上微微停留,內心酸楚無比。

他其實很少見到季晟真的睡着的模樣。

男人面相生的兇戾,真的睡着時,眉眼間戾氣卻散去了,顯露出真正英挺的模樣來。

若此刻有小童再看見他這幅模樣,也是不會覺得怕,也不會吓哭的。

——可是洛聞心寧願他不要這樣,寧願季晟還是跟平時一樣。

他總是最厲害的,身體好,武功也高,從來沒有一天生過病。

書裏明明說,大反派讨厭小炮灰,把他殺掉,自己則依舊潇灑,為何現在卻是反了過來?

季晟為救他,把他從那麽遠的地方帶到這裏來,可洛聞心的病好了,他自己卻倒下了。

……洛聞心一點也不想這樣。

自那日起,洛聞心便每日都來季晟躺的寮房裏看他。

第一日時,他捧着臉同季晟小聲說話。

第二日時,他覺得一個人講話太冷清啦,于是将包袱裏的兩個陶土小人兒也拿了出來,一人并兩個玩偶,一同跟季晟說話。

第三日時,他發覺季晟的紗布翹起來一個邊,于是又小心翼翼的替他多纏了一圈。

那小婢女依舊每天來送藥和飯,只是一人份變成了兩人份,他二人在一處,她也樂得輕松。

小婢女名叫小蘿,她見洛聞心成日都怏怏的,小臉蛋上仿佛籠罩着烏雲一般,實在心下不忍,便又叫了幾個小姐妹過來,将洛聞心拉出去,陪他一道在谷裏散散心。

幾個小婢女的年歲都跟洛聞心差不了多少,只十六七歲,活潑開朗的很,一群人尋到一顆巨大的古樹,便在那底下坐着納涼談天。

一人望着那參天古木,突發奇想道:“這樹好,不如我們紮個秋千來玩兒吧?聞心,你說好不好?”

洛聞心知道她們是要哄自己開心,乖乖說好。

有人跑去拿了麻繩和木板過來,看着倒是有模有樣的。

洛聞心也過去幫忙。

可洛聞心笨,幾個小姑娘也沒什麽力氣,一群人折騰了半天,一個秋千竟還是松松垮垮的,不成形狀,倒是将大家都累得滿頭大汗。

小蘿從籃子裏掏了一只洗好的蘋果過來,“算啦,等明日再找阿英他們過來幫忙吧,我們又不會爬樹,夠不到那上面的。”

洛聞心握着小蘋果,配合的點了點頭,還沒說話,便聽不遠處一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過來,大喊道:“洛公子!”

一群人齊齊看去。

那人喘了兩口氣,手攏在嘴邊,“你哥哥醒啦!”

“啊??”

不僅洛聞心,就連小蘿她們也都驚呆了。

需知她們這些奉諸位藥師之命送藥配藥的,要送多少天的藥,那都是有定額的!

醫師們治完病之後,都能估摸出病人何時能醒,就像洛聞心只是拔毒,未有什麽皮肉之傷,老谷主說他最多五日便能醒,于是果真是第五日就醒了。

但、但、但那男子,身上各處都有深可見骨的傷口,據說好像還有內息受損,且得小半個月呢!

這才第九天?!

小蘿呆愣片刻,“你說真的?”

那人道:“千真萬确!我已叫醫長過去了!”

小蘿道:“那、那……聞心你……”

話音還未落,就見少年早已不在一旁了。

水靈靈的小蘋果被留在木樁上,少年的衣袖在風裏飄着,就像只輕巧的蝴蝶。

洛聞心在門外繞了兩圈,才磨磨蹭蹭的走進門。

進去時,只見季晟已坐起了身來,眉心擰着,左手平端着一碗藥在喝,右手則煩躁的扯着腰腹間的繃帶——

那繃帶将他纏了一圈又一圈,勒的他呼吸都有些不暢。

他身旁立着位送藥的小厮,似乎是十分為難、想說什麽的模樣,可又不敢開口。

洛聞心站在門邊,張了張口,小聲叫道,“季晟。”

男人拉扯繃帶的動作一頓,眉間一松,擡眼向他看來,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洛聞心背着手,慢吞吞的走過去,又慢吞吞的在他床邊坐下,好半天,才擡起黑亮的眼睛瞅着他,“你、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呀?”

季晟醒來,洛聞心自然是高興的,可心裏仍舊愧疚。

覺得若非是自己太沒用,被人抓走,身上又有那種毒,才會害了季晟。

季晟卻是不說話,就那麽直直看着他,眼睛黑漆漆的。

洛聞心跟他對視,越來越慌,眼圈兒都紅了,差點落下淚來。

這回卻不是撒嬌了,是真的難受。

沒一會兒,淚珠子便吧嗒吧嗒落下來,洛聞心拿手背擦着眼淚,怎麽也擦不完。

男人見他哭了,薄唇抿了抿,伸手在他臉頰上抹了抹,又去牽他另一只手。

洛聞心呆了呆,眼淚也忘記再流了,就那麽任憑男人将自己的手牽着,放在了他的下腹處。

“……”

男人小腹硬邦邦的,洛聞心也不知他要自己摸這裏做什麽,只睜着一雙淚糊糊的眼睛瞧他。

片刻,才聽男人緩緩開口:“我……好像武功盡失了。”

洛聞心嘴巴微張,傻了。

等意識到男人在說什麽,他最先的反應,卻仍是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季晟不是哪裏痛哪裏難受,只是武功盡失而已——

等一等,武功盡失?!

洛聞心立刻便急了起來,“啊??為、為什麽會……”

少年急的不行,一雙烏漆漆的大眼睛瞬間就又聚起了霧氣。

見他眼圈紅的愈發厲害了,季晟幹脆直起了身,雙手捧着少年臉頰,用大拇指抹掉他眼角的淚滴,臉上卻有些隐隐的不解。

“不好麽?”男人眉心斂着,稍作思忖,道:“我現下,只是個普通人。”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半分功力也沒有。”

你不必再怕。

“你在說什麽呀!”洛聞心抽抽噎噎的看着他,覺得季晟怎麽受了傷之後,腦袋也變笨了,“武功盡失,那你就……你、你不是最喜歡練功了嘛?”

更何況、更何況……原書裏本來是說,大反派到了最後,幾乎是武功天下第一高了,難不成因為自己,改變了原本的軌跡,季晟就要從天下第一高手,變成武功盡失嘛?

洛聞心吓壞了,眼淚簡直止不住的往下流,只覺得自己壞大事了!

男人一邊心不在焉的聽他講話,一邊捧着他的臉蛋,托在手心左右瞧了瞧,只覺得洛聞心這般有生機的講話跟流眼淚,也仿佛許久沒看到了。

看來狄老谷主所言非虛,那奇毒果然是已經全部拔除了。

想到這個,男人心情舒朗,連帶着眉目都展開了些許,有些沒太聽見少年方才在說什麽,随口道:“我為何只喜歡練功?”

“……”

男人握着他的臉,挨近一點,眼潭深深的,“分明還有更喜歡的。”

洛聞心呆呆的跟他對視,突然有點意識到男人要說什麽。

可現下氣氛顯然不太對——

他張了張嘴,便打了一個小小哭嗝。

男人剩下半句話,便跟他這聲哭嗝一道講了出來:“更喜歡心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