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前希恩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普通的平民。但他現在發現,自己是“特別”的。
他特別不幸。
上帝給了他重生的機會,卻讓他出現在貴族取得勝利五十年之後;對于當初那場戰争的結局他已經無能為力,最多也只能為受冤的人們平反。此外,他的身體比起前世十六歲簡直是孱弱,這意味着他需要加倍訓練自己才能重新成為 “天生的戰士”。
現在,他在尚未搞清楚所處環境之前,被一群衣冠禽獸捉住、像工藝品一樣被展示和拍賣,最終還被他最憎恨之人的後代高價買下。這聽起來真是個好笑話,如果不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希恩可能要放聲大笑了。
“要做一只乖巧聽話的寵物,想象自己是一具人偶。你要無條件完成主人的一切要求,絕對不能對主人大喊大叫甚至動手……”
對于這念經一般的聲音,希恩選擇忽略;他努力掙動,想要爬起來逃走。他現在趴在石床上,幾個強壯的男人按住他的手腳,以便那個被希恩稱為“畜生”的男人施展法術。
他們将別人的尊嚴抛在污泥裏,試圖讓人變成比從前的奴隸還要屈辱的存在。希恩清楚這一點,所以,他雖然對魔法一竅不通,也知道對方正在做的事情對他沒有好處。
觸感油膩的手指按在他脊背中央,希恩下意識地想踢開對方。他的抗争沒有持續很久,很快,一陣深入骨髓髒腑的疼痛襲擊了希恩,令他瞬間脫力。他忍着痛感受,發現那疼痛就像灑在地上的水一樣逐漸向四周擴散,仿佛在畫一個圖案。而就在他胸前心髒的位置,也受到了相似痛感的侵襲。
“結束了。”那只手指離開了希恩的脊背,先前的疼痛也随之消失。希恩下床站在地上,第一個動作是将後背對準牆上的鏡子。當他看清自己背上出現的黑色圖案時,不禁渾身發冷;低頭看向自己胸口,更是入墜冰窖。
那是列文家族的徽章,印在他的胸口與後背上。他與詹姆斯并肩作戰時曾近距離看過這個圖案,那是一只展翅嚎叫的龍,此刻在他後背上張牙舞爪,無聲地嘲笑着他的遭遇。
過去,奴隸們的後背被刺上家主的徽章圖案,意為“我的身體供您差遣”;胸口也會刺上一枚小的,意為“我的生死由您決定”。
現在,有人用契約魔法在自己身上印下了象征恥辱的标記。這代表什麽?
希恩開始後悔:先前在馬車上自己應該多問一些人偶的事情,尤其是關于契約。他張口想問施術者,腳下卻突然一空。兩個身材異常高大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挾住希恩,将他連提帶拖地帶出房間,送往他現在的“主人”身邊。
将兩側的人擊倒并迅速逃跑的方案,已經在希恩腦海中演練了許多遍;但由于身高與體格的差距,他無法将那方案完美實施。這讓他不禁開始懷念前世的身體。那時候,就算是與比他魁梧許多的對手對戰,他也有辦法将對方撂倒。
那兩個男人将希恩送到了列文家的飛艇——希恩終于知道這帶着吊艙的橢球形飛行物叫飛艇了——前面。被黑洞洞的槍眼行注目禮不是美好的體驗,因為這意味着人只能被迫做決定。比如現在的希恩;他如果不想被打成篩子,就只能跟梅丹佐離開。
但是,也有好處;如果這家夥把我帶到列文家族的那座城堡,那麽,我知道該怎麽逃出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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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壓下了微微翹起的唇角,繼續向那個漂亮優雅的男人走去。貴族的走狗站在道路兩旁,一個持槍的男人幸災樂禍地朝希恩獰笑并做了個下流的手勢。對此,希恩禮尚往來;他順走了對方兜裏的銅質打火機,然後砸在對方臉上,用力之大,甚至将那人的鼻梁砸斷。
梅丹佐瞪了眼那個捂着鼻梁大嚷的仆人,之後對希恩溫和地說:“我猜你沒有乘飛艇的經歷,所以我拉着你上去。如果你敢在我背後做小動作,我馬上拗斷你的脖子。”
如果不聽後半句內容,恐怕誰都要以為說話的是個溫柔得能令人流淚的紳士。希恩低下頭,暗自冷笑。
沒人想成為貴族階層恣意享樂的玩物。可在一個權勢肆意玩弄平民的時代,總有人需要成為犧牲品;或者說,是被迫成為。
被訓練成人偶的可憐男孩們未必都是自願,但希恩敢肯定,沒有人抵觸心理能強過自己。
希恩對梅丹佐完全沒有好感。他覺得對方的美貌、高傲,全部都令他惡心。比起無條件服從對方一切指令,希恩更想飛起一腳踢爆對方的頭。
——如果他在出手時不會被梅丹佐察覺并擊倒的話;以他現在的身體,根本無法與對方抗衡。
當他們坐在吊艙裏飛過天空時,梅丹佐忽然開口了:“510號。”
希恩不解地偏頭看向對方。梅丹佐解釋道:“這是你脖子後面的編號。其實十五歲才是人偶出售的最好年齡,但你逃跑了。你很可能賣不出去,但我花高價買下了你。”
“讓你破費真讓我無比慚愧。”希恩冷冷地回應。
梅丹佐笑了幾聲,似乎十分開心;他用一貫的優雅腔調說道:“所以你得活得長點,因為我今天用購買優質品的價格買了個劣等品。這對你應該不成問題,你看起來受得住鞭子與槍擊。”
希恩沉默不語,有點驚詫。他完全沒想到,這家夥長得像極了詹姆斯那個僞善者,本質卻是個坦誠的變态。這讓他感慨列文家族真是個“奇跡”,竟然完成了這麽匪夷所思的進化過程。
“你的名字?”
被問到這個問題,希恩的手不禁握緊。“希恩。”他小聲回答。
“希恩?”梅丹佐重複了一遍,有些意外:“沒想到,還真有人敢起這個名字。你逃走之後生活在貧民區,是嗎?只有那兒連護衛隊也不去。”
當初領導暴民叛亂的十個人,長相已無人知曉;法律明文規定,不許提起他們的名字,更不許用這十個名字之一命名。與此同時,貴族們卻又将那場暴動的真相告訴了自己的後代,讓他們能夠覺察不安定因素并提前消滅。
對于“希恩”這個名字,梅丹佐完全不陌生。那是一個從小就具有暴徒潛質的年輕人,而他最終也确實成為了貴族們口中的“暴徒”;他在戰場上像狼一樣兇狠,同時又很擅長煽動與拉攏人心。從某種意義上說,希恩是十人中最出名的一個。他甚至為議會制定法律做出了重要貢獻,因為他身體力行地表現了年輕人“憤世嫉俗”的危害性,更證明了出動護衛隊管束平民的必要。
至于事實真相如何,這并不重要;有權有勢之人說出口的就是真相。
飛艇最終降落在一片草地上,正對着古老而雄偉的建築,歲月并沒有讓它變得醜陋。
謝天謝地,他的确将我帶到了這個我曾來過的地方。希恩跟着梅丹佐向城堡走去,頭卻轉向另一個方向。他知道那裏有一座廢棄的高塔,巨大的石磚之間有能讓人攀爬的縫隙,是逃跑最好用的工具。他唯一在意的是那裏是否有人看守;前世內戰最激烈的時候那個地方也沒人守衛,就像固若金湯的堡壘上留了個大洞,疏忽得讓人難以置信。
雖然希恩不是第一次進入這座城堡,但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閑暇參觀內部。他對名畫與工藝品并不感興趣,只在看到樓梯轉角處擺放的、佩帶武器的銀白盔甲時感到惬意。
當希恩發現那盔甲配置的刀劍長槍都可以拿下來之後,他就更加惬意了。在他眼裏,每一尊閃亮又美麗的盔甲,都是他日後出逃時的武器架。
走到了某一層,梅丹佐停住了腳步;希恩也停下了,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在服從對方。他面前的牆壁上有一副巨大的畫像,正是他曾想劈死卻沒能成功的那家夥,詹姆斯列文。
“他現在……在哪兒?”天知道希恩費了多大勁兒才把“死了沒”咽回去。
“祖父?他在海濱休養。在我們最危機的時刻,祖父想到了借用平民的力量,之後又消滅了那些不老實的家夥;那時候他分明一身戰績,卻為了平衡勢力拒絕了首相的位置……”梅丹佐喃喃自語,仿佛希恩不存在一樣;此刻,他的笑意全是發自真心,眼神也變得虔誠。“我真想不通,一個人怎麽可以做出這麽多壯舉。”
噢,他的“壯舉”我比你更清楚;你和他差了輩分,我和他卻是肩并肩、也面對面地戰鬥過。
“他是個非常偉大的男人,但也有人令他自嘆不如。”梅丹佐忽然回過頭來,向希恩眨了下眼睛:“告訴你個秘密。那個和你同名、*而死的家夥,他的頭盔被祖父放在了玻璃櫃中、擺在書房正中央。祖父說,我們是一個善戰的民族,而那家夥是個中翹楚。”
希恩不知道該怎麽反應。被人敬佩是件好事,但對方在擊敗和害死你之後才對你說“我佩服你”,這種事根本不能令人高興。
希恩嘆氣,小聲感慨道:“我們的确是一個具有戰鬥精神的民族。不幸的是,我們的戰鬥精神總是對準自己人。”
梅丹佐有點意外地看着他,過了幾秒,他慢慢地說:“從我們一進來,我就有種感覺——你有話對我說。就在剛才,我們拐過樓梯、來到祖父畫像面前的時候,那種感覺尤其明顯。你在我面前不用這麽小心,如果你說錯話,我最多教訓你一頓。”
希恩盯着梅丹佐,目光灼灼。他不得不承認,對方的直覺不差:自己不僅有想說的話,還有想做的事情。
希恩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想象。他想扯着那頭炫目的金發将對方的腦袋撞到牆上,之後向對方大吼:“詹姆斯只是取走了我的性命,而你這只該下地獄的、裝模作樣的花孔雀,竟然敢冒犯我的尊嚴!”
這想象令人深感快意,可惜很難實現。雖然如此,希恩還是很快采取了行動。他沖上臺階到了梅丹佐面前,擡腳踹向對方的膝蓋;這一下被梅丹佐提腿巧妙地擋下了,可天知道,希恩從來都沒想過要踢對方。
在梅丹佐低頭看向下方時,希恩右手成拳,狠擊在對方側臉之上。
這一下打得夠狠,梅丹佐捂着臉轉過頭來,眼中的驚訝即便掩飾也看得分明。可希恩臉上的驚恐,卻比梅丹佐更誇張;他發現,就在自己的拳頭打中對方時,自己的側臉竟然也火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