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眼狼
重陽節後第二日。
一大早,起了風,落着雨。
城東北鎮國将軍府的白草院月亮門虛掩着,蒙蒙煙雨籠罩着青瓦白牆。
進了院,秋葉黃黃綠綠,輔滿了青石徑。
雨水纏纏綿綿地打在葳蕤的竹葉青蘿上,發出簌簌的聲響。
紅柱綠額的畫廊上一個丫頭也沒有。
屋檐滴滴答答挂着一串串雨水珠子,檐下一扇開着的花窗前站着一個人,照亮了一院暗淡。
少女肌膚如雪,眉眼嬌憨,烏發挽成高聳可愛的元寶髻。發心插着點翠金花钿,額尖一滴紅寶垂珠,身着鮮亮的銀杏黃對襟衫。美得明亮耀眼,像秋日裏穿破灰色雲層的一道光。
她伸着手,樂此不疲地看着水滴在手心迸成一朵小小的花兒,然後在玉臼般的掌心積起一小汪水漬。
“姑娘呦,你都及笄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淘氣。這秋風秋雨寒氣重着呢,快關了窗吧,可別吹病了。”
聽筐兒又在唠叨,盈兒心裏覺得好笑。筐兒明明只比她大一歲而已,卻成天像個老嬷嬷,喜歡絮絮叨叨。
大概是她把人家的名字給取壞了。
當初從廚房把筐兒選上來的時候,見她長着一張方臉,她便想起詩經裏的一句話:維筐及筥。方筐圓筥,便給她改了名叫筐兒,後來又選了圓臉的小丫頭,便叫筥兒。
筐兒伺候她極是盡心,就是說話一筐一筐的,常常說得她昏昏欲睡,不走神都難。
雖這樣想,她到底收回了手,甩了甩手上的雨水,從腰間抽出條絲絹擦了擦,正要揣回去,一陣風卷來,才用了半日的新絲帕便飄飄乎乎地随風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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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被筐兒念了。她一臉正經,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匆忙回頭,不想剛一轉頭,額角就一痛,竟是迎面撞上了筐兒。
“……”
“姑娘!你什麽首飾沒有,怎麽今兒個為條禁步竟這般魂兒都沒了一樣!一早守在窗口看了八百回。要我說,這刮風下雨的,玉珍樓的掌櫃肯定得改日才來了。你就安生坐下吧!”筐兒揉了揉額頭,看來早就已經習慣了她的冒失,嘴裏念叨着,就探身去關窗。
方臉襯上嚴肅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有氣勢。
盈兒心虛,不敢攔她,便讓開些,張開雙手食指拇指,誇張地比劃出碗口大的橢圓形:“這老大的翡翠整整三塊,還有上百粒的各色寶珠。又是玉珍樓的掌櫃親制。我這條禁步啊,可不是普通的禁步,那是天下第一禁步!”
筐兒手上不停,白她一眼:“翡翠真能那般大,你挂上還邁得動腿?那可真成了禁步。”
盈兒一愣,想象了一下自己渾身挂滿寶石,走不動路的情形,“噗”地笑出了聲。筐兒大約也想到了一處,也繃不住,兩人一起笑起來。
正笑着,就聽外頭腳步聲“啪啪”響,随即“砰”地一聲,主仆兩人忙推開窗看去。
一個十五六歲的肥壯丫頭正手扶院門,大口喘氣。
等看清來人,盈兒臉上的笑容便頓時隐去。
“綠波?你慌慌張張幹什麽?”
筐兒語氣不善地問。
綠波頓時扯着喉嚨叫喚起來:“盈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她說話帶着些許鄉音。
筐兒瞪起眼珠子,大聲呵斥道:“一大清早的,你咒誰呢?我呸!你不會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綠波喘夠了,一溜煙跑進屋,擦了把臉上的雨水,便迫不及待道:“盈姑娘,真的不好了,世子來退親,我們姑娘聽到消息,急得不行,叫我趕緊來報信。”
她臉上雖極力作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可眼睛和語氣卻都掩飾不住地興奮,一看便知,正在幸災樂禍。
*****
盈兒歪坐在次間的黃花梨獨板圍子羅漢床上,手下壓着一只秋香色引枕,神情恍惚,墨黑的眼直愣愣盯着綠波—她表姐柯碧絲的貼身丫頭。
原來退親是這一天。上一世刻骨銘心,傷得她體無完膚的日子,她……居然會忘了。
盈兒對自己感到有些無語。不過轉念一想,她墜崖重生的時候一定摔壞了腦子,有些事情一時記不清楚,也實屬正常。
反正,她現在也想起來了。
想必跟上一世也差不了太多。她自小訂親的武安郡王世子跟她的表姐勾搭成奸,這會兒珠胎暗結,等不及雨停,趕着上門退親,好另娶心中的白月光,掩蓋醜聞。
上一世,她不明真相,痛不欲生,以為自己真像他們指責的那樣,過于驕奢。再想表姐身世可憐,便忍痛同意,成全了他們。後來無意中得知真相,她連夜跑去跟母親商議如何還自己一個公道時,才知道,她母親竟然早就知道一切。聽她要找父兄告狀,還理直氣壯地要求她善良一點。
她真不知道善良兩個字還能這麽定義。她視作親姐一同長大的表姐,她親生的母親,為了權勢富貴,出賣她背叛她欺騙她。而她若揭穿她們,就是不善良。
當時她只想死,可惜沒死成。
因為太子要選良娣,她的名字竟赫然在備選之列。
這時自殺便是抗旨,視同欺君,滿門遭禍。
為了父兄,她嫁給了楊陌,進了東宮。
楊陌啊……心頭驀然升起的名字讓她一個激靈。
前塵往事盡如灰,這一世,她只求與他永不相見。
*****
“難怪你跑這麽快!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回過神來,她才聽見筐兒在叫罵,仔細一瞧,綠波不知何時已經被打倒在地,筐兒正不顧衆人拉扯勸阻,蹦着跳着要撕打綠波。
“救命呀,盈姑娘,你的丫頭要打死人了!你也不管管!”綠波雙手護着頭,在紅毯上翻滾。
盈兒壓下心頭因為往事帶來的不舒服情緒,起身慢慢走到她身邊,彎腰,語氣輕柔地問道:“哦,她打你哪兒了?”
“臉,她打了我好幾巴掌。還有腰,她踢我!疼死我了!”
“哦!哪裏最疼?”
“腰!都要斷了!”綠波眼淚汪汪地告狀。
衆人見狀都以為她定會扶起綠波,責罵筐兒,可心裏又都極不服氣。
明明柯表姑娘只是夫人妹妹的遺孤,可自打姑娘十歲上出事,摔呆傻之後,夫人對柯表姑娘就越來越偏心,如今更是沒個邊兒了,出入都帶着她,對姑娘是不管不顧。如今這家裏,倒像這位柯表姐才是正經的小姐。
這綠波是她的貼身丫頭,叫姑娘的貼身丫頭打了,她們豈會善罷甘休,一狀告到夫人那裏,夫人一定會大發雷霆。
姑娘現在若是不幫着綠波數落筐兒,說不得,到時也會跟筐兒一起受罰。
哪知衆人就見盈兒慢慢直起了腰,一步步走到筐兒面前,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突然轉過身,提起白紗裙,露出杏黃鞋,朝着綠波腰間就狠踹一腳。
綠波慘叫一聲,在紅毯上翻了個滾。
所有人,包括筐兒全都呆住了。
盈兒卻沒事人一樣,轉身又坐回了羅漢床,脫了鞋,灑脫地揉着右腳尖,一臉天真地嬌笑道:“這下好了,若你真死了,也是被我踢死的,怪不着我家筐兒啦。”
綠波:……。
衆人:……。
*****
筐兒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姑娘這是準備替她頂鍋呢。回頭綠波找沙夫人告狀,姑娘必定說打人是她自己的意思,她還親自動了手。
鼻頭酸酸地,她好想哭,那麽好的一門親事,眼看就要丢了,姑娘居然還肯花心思這樣護着她一個小丫頭。
可好端端的,武安郡王世子為什麽要跟姑娘退親呢?不會是聽信了那些傳言,以為姑娘真的呆傻吧?
姑娘十歲那年重陽,去青雲峰登高,從山坡上摔下去,撞得頭破血流,差點兒送了小命。至今右眉尾上還留着一個小印記,日常用胭脂點了,人不知道的,只以為那是一粒天生的朱砂痣。
打那以後,姑娘話也少了,時兒發呆,時兒傻笑,時兒悲戚。走路撞牆,吃飯卡嗓,忘東忘西都是家常便飯。因而家裏上上下下才都說她摔呆傻了。
可這五年來,她貼身伺候着,最是清楚。姑娘除了常常就不知道魂兒飛哪裏去了,呆一些,根本不傻。為了這個,她不知道跟人吵過多少架。可外頭的閑話卻根本止不住,反而越傳越烈。
真要退婚了,姑娘将來可怎麽辦呀?名節受損,再加個呆傻的名聲,別說再找一個皇親國戚,就是門第差些的好人家,也沒人願意娶這麽一個媳婦啊?
雖然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可是想起這幾年越來越冷淡的世子爺,包括這次及笄,武安郡王府只打發個老嬷嬷送了支如意來,她心裏知道,必是真的。
是以看綠波不懷好意幸災樂禍,她才氣不過,動了手,不想倒連累了姑娘。
想到這裏,她掙開本來拉着她,現在早已經呆成木雞的衆人,走近羅漢床大聲道:“姑娘,這親事是老爺跟王爺訂的,哪能他們說退就退!你先別着急,咱們找他們說理去!”
盈兒正在揉剛才用力過猛,杵疼了的腳指頭,聽到筐兒的安慰,忍不住笑起來。上一世,她退親後,可是嫁了太子,做過寵冠後宮的貴妃呢。武安郡王世子夫婦見了她,都得下跪行禮。
雖然這一世,她呆傻之名滿京華,必定不會再嫁太子,可這親,她還是定要退的。
只是,退親之後,她可不想再像上一世那般“可愛”加“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