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姐弟三個關上門來說了半刻鐘的話,再出來的時候最小的眼圈通紅的,任誰看了都知道不正常,但此時這邊俱是皇後與敏若的心腹,自然無人敢多置噱。

因為只能通過原始工具勞動力來解決濕噠噠的裏衣,康熙那邊耗費的時間很長,這邊姐弟三個已經“抱頭痛哭”了一通的,又換了一壺清茶來說了好一會子話,才聽屋外有太監回禀的聲音:“娘娘,萬歲爺更衣畢了,召三格格與小公爺過去呢。”

小公爺指的就是法喀,他承襲了遏必隆的一等公爵位,如今身上也有個公爵,京裏世交家同輩子弟中沒幾個比得過的。

沒辦法,爹死得早。

這種全憑運氣的“技術活”,滿京城找不出幾個比得過法喀的。

皇後于是徐徐起身,帶着敏若與法喀往前頭去,此時雨勢稍歇,正屋裏康熙已換了另一件幹淨的馬褂,在屋裏來回走動着,見人進來随意擺手免了禮,不等敏若與法喀開口,便道:“該向三格格道聲謝,占了你的地方了。本就是微服,你們不必把我當做皇帝,只當我是你們的姐夫就是了。這屋子裏好濃的茶香,倒與以往茶香有所不同,不知沏的是什麽茶?後來端上的茶便不同于這香氣了。”

他自然不會覺得敏若有膽拿不好的茶來招待他,方才婢子奉的茶也确實是極好的當年春茶,品質雖比不上宮中的貢品,但他也吃得出是數一數二的,可有屋子裏那子橫沖直撞闖入人肺腑的濃烈獨特的茶香,嘴裏的珍品喝得也沒滋沒味的了。

敏若聽他自稱,又這樣一連串地說話,就知道他是真心不想來回行禮謝恩退讓地客套,于是道:“是上午烤的一壺茶,與平日的喝法有所不同,要現将茶葉盛在幹淨的砂壺裏在火上烘烤,待茶香濃郁再注入開水,喝着風味與平日茶水不同,別有趣味,是書上的新鮮法子。那茶新沏的好喝,您若喜歡,奴婢這就命人備去。”

“聽着倒是新奇,我也想見識見識了。”康熙愈發來了興趣,敏若只得命雲嬷嬷另備了幹淨的砂壺與茶葉過來,由法喀再次烤茶沏茶。

康熙如願喝到了熱騰騰的茶水,滋味确實與素日的不同,一時頗感新奇,也确實不錯,法喀這會來了眼色,低頭給他續上了茶,他叫衆人落座,沒一會莊上管事戰戰兢兢地進來問晚膳怎麽備。

一屋子除了法喀都是人精,能聽不出來這是原先有預備了,烤茶喝得康熙心裏舒暢,此時便随口問了一句:“原備得什麽?”

管事的沒想康熙會問,一時話都說不出來了,敏若安撫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晨起叫那邊備羊肉作羊肉鍋子。”

“是呢,又正巧趕上雨天了,吃那個正好。”法喀忙接道,康熙便笑了,“倒是趕上了。”

敏若道:“那奴才便命他們備一桌呈與萬歲與娘娘。”

“才說叫你們只将朕當做姐夫便是,既是一家人,又何必如此呢?擺一桌在這屋裏便是,若有多的鍋子,勻些給随行的侍衛他們是正經。”

都是跟着他出來了,淋了一身雨讓他們饑腸辘辘地回去,康熙心裏也有點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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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麽說,敏若心中忽然一定,原本見了康熙因為他的身份而條件反射一般升起的幾分防備與反感稍減,她應了是,道下去預備,康熙點頭允了,法喀忙也起身說去幫忙。

未多時,門口又過來一個應是莊上管事的男人,捧着兩身衣裳戰戰兢兢地進退不是,皇後見了心中了然,對趙昌與梁九功二人道:“兩位公公也随他換身衣裳去吧,都是被大雨澆來的,都濕透了,染了風寒回宮就不好辦差了。”

康熙也點頭說:“正是呢,你們快去吧。稍後與容若他們一道吃了飯再過來吧,不必伺候了。”

二人連忙謝恩,跟着管事的出去換衣裳,宮裏能混出頭的太監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這份情該承誰的,走出院子對着迎頭碰上的敏若行了個禮,敏若笑着微微欠身還禮,客客氣氣地待他們。

不說別的,就這份态度叫人心裏頭熨帖。

有些人恨不得眼高于頂拿鼻孔看人,其實閹人也是人,有什麽可看不起的。

梁九功心裏頭嘀咕着,趙昌回頭看他一眼,拉着他快步跟着管事的往外走。

其實敏若還真沒什麽招攬人心的想法,想也知道,往皇帝身邊的人伸手就是作大死,她是想養老,不是想養蠱!她待趙昌和梁九功客氣純粹是因為将心比心對他們的難處感同身受。

在封建社會大頭子身邊待着有多難她清楚。都曾是一樣的人,哪怕是內監也是人,沒什麽好看不起,也沒什麽好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是鈕祜祿家的貴女,沒準明天突然死了,後天就成了等着砍頭的犯人,這種事情誰說得準。

這邊敏若與法喀出了屋子,康熙随口與皇後道:“你這妹妹與你說的不一樣,處事得體落落大方的,有幾分像你當年的模樣。”

皇後看着敏若的背影,神情卻很鄭重,康熙見到了,不免斂起笑意等她言語。

皇後心中打好腹稿,示意侍候的婢女退下,房門被掩上,她才對康熙道:“她這兩個月長大了許多,若說從前叫她入宮,只是為了替額娘與他們姐弟兩個求您的一份庇佑,如今,我想,只要您日後給她支持,她能夠替您,掌控住整個鈕祜祿家。”

皇後徐徐起身,眼底帶着悲意,沖康熙鄭重拜下,“我疏于對法喀的管教,如今所剩的時間也不多,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像如今竟然山回路轉,柳暗花明。如今唯有一個請求,還望您應允。”

“朕知道你的請求。”康熙伸手扶起了她,心中有幾分苦澀,“不要拜我了,咱們是夫妻,不是君臣。朕會護好她的,一如從前朕答應你的,朕會保她平安,保她的寧靜日子。”

他只覺嗓子裏頭哽噎發澀,沉聲道:“你總是想那麽多、操心那麽多,身子怎麽能養得好?如今唯有珍惜身子是緊要的,明春牡丹花開的時候,你不是還想與朕同去南苑賞花嗎?”

皇後仰着臉沖他一笑,若敏若在此,定會驚嘆于這張一貫溫柔端雅的面孔此刻的明媚動人。

從正院裏出來,敏若注意到法喀魂不守舍的,斜了他一眼,道:“別抽風了,使人回府裏傳話,莊子轉名的事情先不急,過段日子再過。”

法喀道:“可這本來就是阿瑪留給三姐你的莊子,而且你不是還打算把後面那片山地買下來,若是不先從公賬上轉到你名下……”

“你瞧正院裏的如今是誰?”敏若扭頭看他,“你敢保證今天那兩位在這落腳的事情就半點風聲不會露出去嗎?那片山地先往你名下買,回頭再轉給我就是了,先把這一陣的風頭避過了再說。”

法喀隐約琢磨出她的意思,點點頭沒吭聲。

敏若這才舒了口氣,麻煩吶。

但凡跟“皇帝”這兩個字沾上邊的事情都麻煩。

這莊子雖然由遏必隆臨終劃給敏若了,但還是挂在鈕祜祿府中作為公産,按理是等出嫁前再作為嫁妝劃轉給敏若的,這段日子因為敏若在這邊居住,又有再置山地的打算,舒舒覺羅氏心中也有些愧疚,上回來看他們時便提出先把莊子轉給敏若。

可如今既然皇帝在這歇過腳了,這莊子就最好是鈕祜祿家的産業而非鈕祜祿家三格格的産業,哪怕鈕祜祿家的打算滿京城人都知道,也正因為鈕祜祿家的打算大多數人心知肚明,皇帝在鈕祜祿家三格格的莊子歇腳才更引人矚目,更“不合規矩”。

且很容易叫人多想。

暫且繼續挂在府裏,對敏若而言是省了一大樁麻煩事。

莊子上有不少銅鍋,備幾個桌子足夠招待這群忽然來訪的“不速之客”還是足夠的。涮鍋子的羊是在法喀那邊的莊子上現宰的,本來敏若是打算兩邊莊子上的人口都各分些,命人挑肥的宰的,如今正好,食材也不緊俏了。

廚房裏頭忙得熱火朝天的,皇帝要進嘴的吃食,禦前的人就在門口盯着,敏若沒進去,廚房裏掌事的人走了出來,掌勺的人也跟着出來,掌勺是從正院後頭竈上喊來的,她原本單照顧敏若的飯食,這會要伺候聖駕吃食,莊子上她的手藝最好,衆人也都服氣,聽了聲連忙從小廚房那邊把她喊來籌備吃食。

見了敏若,二人忙欠身行禮,敏若擺擺手,道:“不要緊張,一切如常預備就是了,只是要比往日豐盛些。多備幾桌,随行的人不少也都淋了雨,備些姜湯吧。”

“姜湯已經熬上了。”管事連忙回話,敏若點了點頭,又看向掌勺的辛盼兒:“用心預備,沒準今日有驚喜呢?”

盼兒先是一怔,然後猛地大喜,敏若就知道她是聽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了。

如今天下權力最大的人,就在正院裏坐着呢。盼兒的遭遇冤屈,敏若為她出頭,只能以鈕祜祿家的名義,或許能為她讨回公道,但也僅此而已,貪官污吏還坐在蘇州的官衙裏,他們一日不倒,又不知要有多少個盼兒蒙難。

盼兒的事情複雜也複雜,說簡單卻也簡單,不過招贅碰上個心懷鬼胎的白眼狼男人,伸冤遇到了收人銀錢貪贓枉法的狗官。

只單單這兩難,就害得盼兒流離颠沛兩年,險些被賣與人為奴。

這樣的世道,平民百姓的命就是如枯草般脆弱易折。

盼兒能碰到她,能躲過被賣與人為奴的命運,有伸冤的機會與門徑,旁人呢?更多人呢?

敏若本該心情沉重的,但或許是上輩子這樣的事情已經看多了,她竟然不過覺得有些諷刺而已,心情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只是看着盼兒欣喜若狂的面龐神情時,才略微地感到有些心酸,忍不住在心裏痛罵一聲:萬惡的封建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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