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噩夢(2)

周圍的人都沒有意識他的狀态,仍自顧自地喝酒開玩笑。

接着他聽到周芳華也笑着說:“現在可不興在婚宴上拼酒那一套了,哪個姑娘喜歡酒鬼?不喝酒不抽煙會顧家的才是現在小姑娘們喜歡的,是吧小葉?”

葉筱菁被點到名,腼腆地笑着點點頭。

“我們這些70後的大叔是不懂了,哪知道你們這些90後在想什麽啊,這個叫什麽?代什麽?”

“叫代溝!你也少摻和人家年輕人的事了,剛給你滿上的酒怎麽還沒喝?趕緊一口悶了,可別耍賴啊!”

坐在葉筱菁身旁的兩個女人聞言對視了一眼,畫淡妝的女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些都被周航看在眼裏。

“周航,跟人家小葉聊聊天,不要一動不動的,都是大學生。”周芳華給周航夾了一塊魚肉,周航愣怔地擡起頭看過去,對方是微笑着的,眼角笑出了兩道細細的魚尾紋。

這個笑容和小時候周航見到的別無二致,但這次卻讓周航從心底生出一股冰冷的感覺來。

碗裏魚肉上的糖醋醬汁粘膩地流淌到米飯上,慢慢地滲了進去,周航拿着筷子,卻一口也沒有動。

男人們還在粗笑着談話,期間混合着女人詢問他的聲音,但是他已經分辨不出誰在說話了,手心裏全是汗。

葉筱菁在桌子底下的腿不小心碰到了周航的膝蓋,他吓了一跳,手一松,筷子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周圍的聲音安靜下來,齊齊往他這裏看。

“不好意思……”周航站起來想彎腰去撿筷子,起身的時候看到了周芳華不太高興的臉色。

那一瞬間周航恨不得立馬離開這裏,沖出去,到哪裏都好。

他茫然地想,自己為什麽要回來?他傻傻地以為父母對自己的态度或許已經不一樣了,甚至在昨晚暗喜自己可以久違地和家人過個好年。

但是又為什麽會變成了現在這樣呢?将一個女孩安排坐在他身邊,任由別人用看商品的眼神看着他,可他一個同性戀又如何去和別人談婚論嫁?

想起兩年前離家前作出的努力,周航只覺得像是被一巴掌扇在了臉上,提醒他的想法是多麽單純可笑。

然而他根本沒有勇氣當場質問周芳華,也沒有膽量撂筷子走人,只能沉默地重新坐下。

畫淡妝的中年女人是葉筱菁的母親葉碧雲,葉碧雲面上不動聲色,心裏頭的算盤打得精——店口村的媒婆說周芳華這家的小兒子在相親找對象,是個大學高材生,人也比較內向老實。

葉碧雲看重的就是他的高學歷,要是畢業後能考個公務員,她女兒也能跟去C省工作,日子就不用愁了。周振周芳華一家的經濟狀況雖然在這村裏也是不上不下的,但起碼還能撈上一點彩禮。

她旁敲側擊地問了周航幾個問題,周航只能忍着胃部的不适感回答,他也數不清自己被問了多少話,也沒有在意周芳華和周晶頻頻投來的目光。

周航最後只吃了半碗飯就吃不下了,葉碧雲還在問他在學校裏有沒有加入學生會當幹部,被對方一句“抱歉,我有點事先不吃了”給堵了回去。

“欸,怎麽這就走了,飯不是還沒吃完呢嗎?”

葉筱菁以為周航是被她媽問東問西問煩了,怪罪似的瞥了她一眼,“媽,才剛來人家裏,你問這麽多幹嘛!”

周晶看着周航腳步匆匆地走出去,不放心地對身旁的周芳華說:“我去看看他。”

“你......”

沒等周芳華開口,兩個人已經一前一後地消失在了廚房門口。

周航才剛走到大堂,步子慢了下來,終于忍不住在茶幾旁邊的垃圾桶裏幹嘔起來。

周晶遠遠地站在一邊看着,看他咳得滿臉通紅,生理性的眼淚也從眼角流出來,像條落水狗般狼狽。

一個一次性紙杯從手邊遞過來,周航緩慢地直起腰,偏過頭看見停在他身後的周晶。

“沒事吧,小航?”周晶問,“剛才我看你就吃了一點飯,你要是不想回廚房的話,我給你夾點菜在大堂裏吃?”

周航沉默地接過紙杯将裏面的溫水喝了個幹淨,嗓子眼裏那股灼熱感消下去一點,可他心底卻仍覺得焦躁不安。

他沒有回答周晶的問題,只是啞着嗓子問:“爸和媽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心裏想的那個意思。”周晶沉默了一會兒,“媽今天讓那個小姑娘和她家裏人上家裏看看你,剛剛一直問你問題的就是那小姑娘的媽媽。”

周航從胸腔裏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眼眶也跟着紅了,他勉力控制着不讓自己的聲音變大:“我是同性戀!我沒辦法和女生談戀愛,怎麽去跟她相親,我難道要去當個騙婚gay嗎?已經快要兩年了,媽還不明白這件事嗎?”

“我已經勸過他們了,但是爸和媽也是有苦衷的......”

“什麽苦衷?怕我一個喜歡男人的人傳出去丢他們的臉,還是說他們沒法跟村裏的其他人承認自己還有個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兒子?”周航急促地喘息,“是我想得太樂觀了,我也不要求他們能支持我了,但是我不會去相親的,讓我違背良心去騙那個女生家裏人的事我做不出來。”

周晶看着周航濕潤的眼,那雙眼睛哀求似的看着她,似乎在征求自己的支持。這兩年裏周晶就是架在父母和周航之間的橋梁,周航在出櫃這件事上的苦悶恐怕只有向她說過,即使她不支持也不反對弟弟的性向,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周航還是下意識地想要有人能夠站在他身邊。

周晶想自己大概一開始就錯了,她就不應該讓周航回家,或許就能不用經受這場鬧劇。

她疲憊地坐了下來,嘆息道:“但是你看到之前坐小姑娘右邊的那個阿婆了嗎,那是店口村的媒婆張琴,媽已經給她交了媒金了。”

“什麽?”周航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什麽媒金?”

農村人迷信重儀式,凡是講究“禮先到”。村裏人相親配對都是要老媒婆說媒,每一個流程都要循序漸進,直到最後兩方辦完兩家人的喜酒才算徹底事成。

如果說媒的雙方在了解完基本情況後還算滿意的,就要先向媒婆交媒金,意思是一男一女先就這麽捆綁着定下來,再想找其他人也找不着了。

交了媒金的人到最後大部分都是成功結婚了,最後四成的錢給媒婆,六成的錢退還當作男方家裏的彩禮。

周芳華交了媒金,意味着周航怎麽樣都得硬着頭皮把流程走下去,要是在中途反悔,這些媒金就只能打水漂,一分都要不回來。

“她......她交了多少錢?”周航聲音顫抖。

“兩萬。”

周晶看到周航的眼睛瞬間濕潤了。

之後周航一直待在房間裏,木板門擋不住聲音,嘈雜的聲源從廚房轉移到了大堂,醉酒後的男人們嗓音粗亮,大聲喊着要打兩副牌試試手氣。

周航縮在被子裏,一邊耳朵塞着耳機,另一邊聽着門外的動靜。他麻木地等待着,等着周芳華推門進來叫他出去。

心裏對父母的最後一絲幻想也消散了,兩年的冷戰根本換不來什麽,只有周航一個人在這段時間裏患得患失,被孤獨和冷落的滋味削磨得七零八落。

在落下那一巴掌前,周芳華曾質問他為什麽改不過來,以為周航是在存心跟他作對。周航解釋,在微信上發了長篇大論,甚至發了幾個關于同性戀科普的網址給她。

他是天生的同性戀,16歲那年他在電腦的網頁上無意中點進了一個跳動的色情網站,裏面有很多音質模糊的成人電影。他對男女的動作片沒有感覺,但卻對當時對他造成巨大沖擊的同性動作片産生了反應。

這個認知讓他産生了恐慌,班上早熟的同學邀請他們幾個男生在家裏偷摸着看碟片,其他人都在看膚白美貌的女優,只有周航會對着裏面的男優出神。

此後的四年,周航都像是一個随時會被點燃的炸彈一般戰戰兢兢地堅守這個秘密,他知道在農村是根本不可能接受像他這樣的異類的,但他仍舊對自己的父母抱了一絲希望,就是這一點可笑的幻想,讓他在四年後被打入了萬劫不複的境遇。

不知道周晶說了一些什麽,直到大堂裏聚集的人全部離開,也沒有人來敲過他的門。

但他不可能永遠呆在這個小房間裏,手機裏的後搖換了一整個歌單,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下去,大堂裏短暫地出現低聲的交談聲後,廚房裏重新響起了鍋碗瓢盆撞擊的聲音。

沒有人來喊他吃飯,周航在黑暗中睜開眼,直起身坐在床邊使勁揉了一把自己蒼白的臉,深呼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推開門朝廚房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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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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