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十四
數十年人世嬉游,謝衣也曾遍訪千山萬水,然而這西域,卻也是頭一次涉足。一路行來,他看過了長河落日圓,看過了大漠孤煙直,此種雄渾壯美之色,大約也只有親眼見過,才會明白那一種蒼茫而溫暖,渺小而曼妙的感覺。
生命,是多麽美好。
此時天色向晚,天邊紅日收回最後一絲霞光時,白日裏燦然一片的沙粒忽然就像蒙了一層厚重塵土一般沒了溫度。而謝衣,已經能遠遠的眺望到前方生于綠洲中的捐毒國輪廓,糊模可見其內林立的城池,滿是不同于中原的異域風情。
大漠晝夜冷暖懸殊,幾乎能感覺到溫度一分一分從身體流失。謝衣明白自己必須停下來做休整,畢竟那指環是捐毒國國寶,能否順利借來一用,他仍需好好思索一番說詞;何況,他知曉他四周都有人緊密監視,那些人在明在暗、不近不遠的跟着,敏銳如謝衣卻依然能認出正是流月城的人。
大約是貪狼祭司風琊的手下吧。謝衣想。利用矛盾,以敵制敵,這樣,才像是他膽識、謀略皆一流的師尊會做的事情。
孤月慢慢爬上來,大漠裏看圓月總是顯得比其它地方要大得多,挂在天跡如銀盤一般散着冷冷一層光輝,真是像極了往日在流月城的才能看到的月色,也像極了,那個人。
謝衣解下腰跡的皮囊,俯身于溪流邊沿取水。這條溪流從前方綠洲蜿蜒而出,正是因為這個時節雨水充沛才得以成形。謝衣想着如果明日進城,得先把周身這些人擺脫了才是,以自身目下狀況,不宜跟他們鬥法,但或許能以偃甲陣制住他們。
他思慮得細致,待起身時才發覺那些人的氣息攸然遠去,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謝衣心下一驚,警覺才起,身後一股強大的靈力已然靠近身側。
強大而熟悉。慌亂間只一回首,謝衣便看到了他心心念念只為一見的人,他的師尊——沈夜。
沈夜滿意的看着身前的人驚詫的轉身。數十年未見,眼前的人褪去了當初的青澀,從身骨到風姿皆成熟了許多。沈夜看到他無聲的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禮,比之從前愈發的溫和謙遜。被換掉的青色祭司服,挂在耳側的偃甲鏡片。眼前的人模樣慢慢的與記憶裏的謝衣重疊,似是,而非。
想說的話太多太多。謝衣望着面前的沈夜,與記憶裏一般無二的英挺面容,只無端多了一分疏離,說不清,道不明。謝衣伸出手想去觸摸,最終卻化為躬身一禮,擡起頭來時,重逢的欣喜便從謝衣的眼底沉下去,在夜色裏洇出幾分凝重。
他想,他早已失去這個資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淡然而不帶一絲波瀾,他說:“一別經年,大祭司別來無恙。”
沈夜面色一沉,深吸了口氣,方慢慢地搖了搖頭。到底不是從前那個喜歡粘着自己的徒弟了,那個謝衣,大約是真的被自己抹殺在了他說“請恕弟子不能茍同”的那一刻。然而他又還是從前那個徒弟,一樣的堅持,如同他追尋着自己的道;一樣的執拗,那是刻在骨子裏的驕傲。
“呵,現在來問本座無恙否。”沈夜揮了揮衣袖,不自覺的握了握拳,眸中神色明明滅滅,“從你叛師出逃的那刻起,留連下界數十載不歸,又曾否顧慮過為師?”
“……”謝衣無話可說。他無時無刻不念着師尊,但是從沈夜的角度來說,他确實未曾考慮過分毫,只因他總是相信,他的師尊不需要這份多餘的顧慮。
“成王敗寇。你可曾記得你答應過本座什麽?若勝,整個流月城交由你裁奪,若敗,便不得對本座有半分異議。而你——當真很好。”
記得,謝衣當然記得,他的師尊還跟他說,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謝衣面色蒼白,只覺得心口的惡痛比任何時候都要難忍。他踉跄的退了兩步,習慣性伸出去按住心口的手忽又化為躬身一禮,“往者已經不可追。舊日種種如川而逝,何必重提。你我師徒之義早已斷絕——”
“謝衣!”沈夜眉頭凝得更深,已不耐聽他說這些。右掌一翻,他慣用的古劍已經持于手中,“本座只問你,當日我只收了你一個弟子,傳道授業,可曾有一分虛假?”
“……不曾。大祭司授業之恩,謝某永世難忘,只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便夠了。斷與不斷,不妨拿起你的武器再與我一戰。你若勝,此後你要做什麽我都由你去,是生是死,我絕不插手半分,你若敗,便随我回去流月城,再不得擅離。”
謝衣靜默了良久。而這一次,卻再也未能聽他說“弟子怎能對師尊兵刃相向”。謝衣只阖了阖眼,少見的順從,卻是雙手結印,召出了他的偃甲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