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哭得好傷心。
葉莺想,就算是天生情感豐富的演員,哭戲時也需要情緒引導,她的眼淚或假,但情緒一定是真,不然怎麽哭得出來呢?
沈薔薇就算是演戲也是在演自己,她的經歷是真的,是符合邏輯的,她變成現在這樣,也絕非情願,她說的那些話确實是為了哄她留下,但那都不是假話。
惡人的溫情,僞善者偶爾流露出的一點真誠,最是令人着迷。
——我只是同情她的遭遇,換作任何一個人,我都會替她感到難過的。
葉莺這樣告訴自己。
她來到沈薔薇的卧室,在洗手臺上面的小壁櫃裏取下一個巴掌大的眼部按摩儀、面膜以及各式的水乳精華,高正佑推門而入,房中搜尋一圈,看見葉莺倒也不覺意外,笑着跟她打招呼。
葉莺不理,拿了東西徑直要走,高正佑側身擋住門,“薔薇今晚歇在你房裏嗎。”
“你這麽着急生二胎?”葉莺反問。
“小葉老師說的什麽話。”高正佑笑容和煦。
葉莺說:“她不舒服,今晚是跟我歇,你別想了。”
“歇在你房裏。”高正佑點點頭,“你在跟她好啊。”
“是啊。”葉莺毫不避諱,“我們是好朋友,不可以嗎?哪條法律不允許員工和雇主成為好朋友?哪條法律不允許我們躺在一起?你懷疑我跟她不清不楚,你有本事就躺到我們中間來,看我們是不是真的像你想的那樣。”
“行行行。”高正佑擡手打休止,不跟她逞口舌之快。
也只有小孩子才張口閉口就是法律,天真以為這世上所有事情都能通過法律解決,有理就能走遍天下。
高正佑心覺好笑,話不用一次說完,他側身讓路,“小葉老師請便。”
對高正佑,葉莺始終有種無由來的憤怒,擦肩而過之際,她足跟瞄準男士拖鞋裏那只帶黑毛的大腳趾,咬牙用力一跺,卻不想高正佑早有預見,呼喊着飛跳兩步躲開,葉莺踩空,足下一聲巨響。
這一幕頗為滑稽,監控另一頭的沈薔薇情不自禁笑出聲。
沉默蔓延,驚愕對視兩秒,葉莺恨恨移開視線。她已經準備好迎接他的暴跳如雷,再鬧大點,把他氣走,又能給沈薔薇換來幾天清靜。
高正佑卻是意外的好脾氣,“小葉老師好功夫。”
“你也不賴!”葉莺回頭,咬牙惡狠狠。
他報以一個諒解包容的微笑。
“有病。”葉莺低罵。
“小葉老師慢走。”高正佑面不改色。
這人真的有病。
回到房間,沈薔薇立即貼上來抱住她,紅着一雙眼,“你跟他吵架了嗎?”
“也不算。”葉莺輕輕推開她,按摩儀塞進她手心,轉身整理床鋪,悄無聲息拉開距離,“就說了兩句,反正今晚他不會來煩你了。”
“謝謝小葉老師。”沈薔薇的感謝簡單粗暴,“今天三倍。”
若是以往,葉莺必定扭捏推辭一番,但就在半小時前,她想通了,賺錢不丢人。沈薔薇願意給,給了她就拿着,沒什麽不好意思的,能用錢算清楚就別動感情。
回來路上沈薔薇轉送的紅包葉莺也收下了,多少錢沒數,反正摸着挺厚的一沓。
賺錢哪有不委屈不辛苦的,媽媽幾十年如一日忙忙碌碌,母女倆靠那點微薄薪水精打細算過活,相比之下,她這份錢掙得過分輕松。
有錢,不委屈。
早上沈薔薇沒去跑步,鬧鐘響她擡手摁滅,蜷成一團繼續睡,昨天晚上哭累了。
她睡覺是孩子在母親肚子裏的姿勢,懷裏習慣抱只玩偶,有時睡得迷迷糊糊,會蹭過來抱住葉莺胳膊,臉頰貼在她手臂。
沈薔薇看似佻薄無端,任性妄為,卻很懂見好就收,絕無半分逾矩,因此偶爾流露出一些小孩子的頑皮也無傷大雅。
房間光線很暗,空調風柔柔地吹,葉莺怎麽都睡不着,也不想繼續待在床上,靠在床頭坐了會兒,起床洗漱下樓。
小喇叭坐在餐桌邊等飯,看見她眼睛驀地一亮,跳下椅子抱住她,“小葉老師,你跟我媽媽和好沒啊。”
“和好了。”葉莺安慰地抱抱她,“別擔心,我不會走了。”
小喇叭勾勾手指,葉莺順從彎腰把耳朵貼過去,小喇叭神秘說:“昨天媽媽跟我說了,我是媽媽的唯一。”
“她跟你說她不會生二胎?”
“對!”小喇叭拍拍她的肩,“所以你也不要擔心了。”
但小喇叭不懂,小葉老師為什麽會因為媽媽要生二胎跟她鬧別扭呢?她胡亂猜,“你是不是喜歡我媽媽,所以不想她跟我爸爸好啊。”
葉莺:“……小孩子不要亂講話。”
“我不是亂講話!”小喇叭煞有其事說:“我在學校也有玩得好的同學,但如果她跟別人好,或者她有什麽事沒跟我講,只跟別人講,我都會生氣的。”
她豎起一根手指,“媽媽說,這叫占有欲,小葉老師,你對我媽媽也有占有欲。”
葉莺快臊死,“我根本沒想占有她!”
小喇叭“嗐”一聲,“我理解的,你不高興,是因為媽媽事先沒有跟你講過那件事,你覺得她背叛了你,是吧?我剛開始的時候,也有點生氣,後來媽媽來哄我,我就好了嘛。”
小喇叭判斷出媽媽已經把小葉老師哄好,徹底放心了,馮姨端了早餐過來,她很有小主人派頭地招呼,“吃飯吃飯。”
葉莺驚嘆她心智之成熟、健全。
現在的小孩真可怕,一代比一代可怕!
其實昨晚回來的路上葉莺也想過,就沈薔薇和高正佑目前關系看,二胎可能性極低,可她為什麽要在飯桌上答應呢?葉莺很好奇她接下來的舉動。
當然,就算真要二胎,跟你有啥關系,犯得着生氣?
因為這麽一點小事,沈薔薇哭半宿,小喇叭也來哄她,葉莺想,她可能确實有那麽一丢丢的恃寵而驕了。
早餐高正佑下樓跟着一起吃,小喇叭不願意跟他同桌,牛奶喝完,三明治抓了便走,高正佑也不管她,慢條斯理給面包片塗花生醬。
葉莺給沈薔薇拿了早餐正準備端上樓,高正佑忽然叫住她,“我之前說你長得像我一位故人,不是沒話找話。”
葉莺停下腳步,回頭,高正佑喝了口咖啡,玻璃杯底與岩板桌面磕出輕響。
“你媽媽叫葉依蘭,是吧。”
“你認識我媽媽?”
“其實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很眼熟,但你對我好像總有些莫名的敵意。”高正佑說:“我跟你媽媽,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
葉莺眉頭緊皺,她嗅到了陰謀和危險,卻忍不住好奇,“你說清楚一點。”
高正佑笑笑,這笑十分莫測,與他平日表現相背馳。
第一眼看過去,這是個甘心在女人身上跌跟頭,大方、花心、滑頭又破綻百出的老男人。
當然他的破綻百出,很大可能來自沈薔薇的置之不理,他好像被沈薔薇‘慣壞’了,輕浮散漫,卻還以為自己是多麽的天衣無縫,因此這笑就顯得格外愚蠢且自以為是。
葉莺眯起眼睛,警惕的目光在他那張醜怪的臉上逡巡,“你有話就直說,你笑什麽笑,你以為你在演電視劇?”
高正佑還是笑,擡手一指,葉莺極不情願投去一瞥目光,客廳東南角攝像頭靜靜注視着她們。
在這只黑色的眼睛之外,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冷漠幽深,複雜多變。
“沒事,你走吧。”高正佑擡手。
話說一半,留一半,成心吊她胃口,等什麽呢?
葉莺偏不讓他如願,半步不留,轉身便走。
回到房間,沈薔薇已經醒了,歪頭懶洋洋戳手機。葉莺把早餐放在窗邊小桌,經過昨晚,還有些拿不住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對待她。
“我眼睛還腫嗎?”沈薔薇沖她仰臉,遲緩扇動兩下睫毛,說話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啞。
她睡裙領口很低,材質幾近透明,其下玲珑盡顯,遮光簾拉着,室內光線自帶一層朦胧的柔光濾鏡,葉莺偏臉移開視線,“不腫了,洗漱吃早餐吧。”
沈薔薇模樣很乖地點頭,翻身下床,擦肩而過之際,像往常那樣調皮擺胯撞她一下。
“下午我們出去騎車吧,散散心,好不好?”
葉莺說好,她甜甜笑,離得近了,細看眼睛還是有點腫的,葉莺心中頓覺不忍,嘴比腦子快,“剛才,高正佑在下面跟我說了一些話。”
“嗯?”沈薔薇旋即皺眉,“他欺負你了?”
“倒也不是。”葉莺說:“他說他認識我媽媽,跟我媽媽以前是好朋友。”
沈薔薇收斂笑意,渾身都帶着小心地看她。
她的反應很正常,可以理解為得知自己最信任的好朋友跟仇人有一層為她所不知的親密關系,心裏拿不準朋友會向着誰。
帶怯的眼,微蹙的眉,一點讨好的笑,緊張揪着衣角的手。她天衣無縫。
葉莺趕忙說:“他故意吊着我,話也不說完,我沒搭理。”
沈薔薇還是那樣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讓她自己品味。
“我不會相信他說的任何話。”葉莺牽起沈薔薇的手,“他那樣對你……雖然你沒有明說,但我都能猜到,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他犯法了!但他們有錢有勢,你反抗不了,我知道的,這世界上有很多的不公平。”
“你放心。”葉莺鄭重承諾,“我會保護你,讓他不能靠近你。”
忽而一股強烈的酸澀湧上鼻腔,毫無預兆,沈薔薇淚水奪眶而出。
情緒洶湧,頃刻滅頂,她跪倒在羊毛地毯上,毫無形象孩子似掩面大哭。
葉莺慌張地張開羽翼将她納入懷中,懷中人哀恸哭喊,單薄的身體大雨中的蝶翼般脆弱顫抖。
“不哭,不哭……”葉莺笨拙安慰,一刻不停給她順背,心裏慌得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情不自禁紅了眼眶,“對不起,我不該提,我知道你很委屈……沒關系,都過去了,小喇叭也長大了,別怕。”
是真的難過嗎?這麽多年過去,沈薔薇認為自己早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她當然不是因為過去流淚,她一心往前,從不回頭看。
然而眼淚兇猛,讓她措手不及,回神時已被女學生哄小貓似的抱進懷裏。
她無可奈何看着心裏那只毛線團飛快往山下滾。
千萬不能拽,否則它就會滾得更兇更遠,她原處等着,等它滾到盡頭再慢條斯理把線收回,那頭卻已拴緊了。
很不妙,沈薔薇察覺到自己的失控,她偏離了軌道,一種危機感使她感到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