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炎炎夏日,燦陽高挂,老家屬樓坐北朝南,前後貫通,風在門縫裏“嗚嗚”的響,室內并不悶熱,沈薔薇吃飽飯,躺在沙發上打起了盹。
電視裏很小聲放着動畫片,雖然已經不是小時候看的那些,但感覺大抵相同,久違的自在、閑适、安寧。
泛黃的天花板,疲憊轉動的老電扇,冰箱和電視櫃上蓋的白色蕾絲布……老家具自深處散發出厚重木香,萬年歷紙張邊緣被翻閱得圓潤,磨砂質感的地磚表面道道雜亂劃痕是時間經年累月的沉澱。
沈薔薇想起了小時候。
人總是會懷念小時候,并非真正懷念其實凋敝窮酸的故鄉,幼稚的童年游戲,以及當時甚覺美味的廉價小食。僅僅是懷念那時的容易滿足、原諒和信任。
一路走來多麽艱辛不易,沒有人想要真正回到過去。
沈薔薇想,她為什麽會喜歡葉莺呢,或許就是她身上那份來自遙遠的孩童時代,被長輩妥善保護至今仍未消耗殆盡的的天真、質樸。
沈薔薇想,如果父母還健在的話,她們大概是一樣的。
現在的葉莺,就是沈薔薇最想長成的樣子。
她其實早就過了滿腦袋胡思亂想的年紀,在高家這些年更是修煉得越發不近人情,落下的每一步都必須踩到實處,必須有利可圖。
人長期生活在這種高壓環境下,漸漸失去一切對浪漫和愛情的美好幻想。
沈薔薇貧瘠的想象力中,只有一種模糊的感覺,一種朦胧的意象,脫離了自身苦痛童年經歷,一個完全由她大腦虛構的家。
她仰面躺在沙發上,看見天花板滲水幹涸後形成的不規則大陸板塊,感覺到電扇風把頭發吹到臉上的癢,想象忽地落地,有了實體。
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套老房子,兩位和善的長者,對生活和食物的熱愛。
沈薔薇慶幸,幾次為數不多對女學生的‘仁慈’讓她有機會享受到這片刻安寧。
可那又何嘗不是葉莺對她的‘仁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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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好碗的葉莺重新回到沈薔薇身邊,手背輕輕貼了貼她額頭。
沈薔薇握住她手腕,将她手掌貼在臉頰,那手心濕濕軟軟,帶洗手液的檸檬香氣。
“你才剛睡醒,又困了呀。”其實葉莺想問她,今天沒有別的安排嗎。
如果沈薔薇昨晚沒來,她現在必然已經回到別墅,可沈薔薇來了,雖然是在自己家,習慣了受她差遣,葉莺一時不知該怎麽辦好。
“在等你啊,你帶我出去玩吧。”沈薔薇坐起來,沒骨頭似偎進她懷裏,“奴家任由處置。”
葉莺還真想到一個好去處,“那就跟我來吧。”
是這座日新月異的鋼鐵森林中,藏于鄙陋夾角的一處上世紀遺址——歌舞廳。
老居民樓的樓道裏總是布滿黑紅藍三色小廣告,牆皮剝落如同巨大的傷口,拉開藍色掉漆的生鏽鐵門,走在開裂的水泥路上,頭頂樹木遮蔽太陽,兩只野貓趴在石桌上互相舔毛,不知道誰家小孩蹲在水坑邊玩泥巴。
走過小賣鋪,路邊撐紅傘的水果攤,穿過小廣場,葉莺帶她來到電器廠辦公大樓,進入深藍色的玻璃大門,一股幽涼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水磨石地面顏色暗淡,已經難以分辨出當時的花紋。
此類老樓,樓梯總是格外的寬敞,擁有獨屬于那個年代的大氣沉穩,沈薔薇跟着葉莺上二樓,悠揚的華爾茲舞曲自這棟蒼老的建築身體內部傳出,她們腳步立即變得輕快起來。
葉莺牽着她手小跑過去,推開外面一扇沉重的黑色木門,裏面還有一面朱紅色厚絨布簾,掀開簾子,往前走幾步,舞廳大門口擺了張長桌,桌後一位大姨戴着老花鏡正在臺燈下打毛線。
聽見腳步聲,大姨頭也沒擡,“十五塊錢一個人,不限時長,掃碼付款。”
葉莺說:“我是內部人,我媽常來的。”
大姨問:“你媽是哪個?”
葉莺說:“葉依蘭呀,電器廠廠花。”
大姨終于擡頭,老花鏡底下瞥她一眼,“兩個二十。”
舞廳光線昏暗,頭頂各色燈球在地面投下零碎光片,左側是音響區,右側幾個半圓形的紅絨沙發和玻璃茶幾,桌面上盡是保溫杯,空氣裏有淡淡殺蟲劑和老家具的腐朽味道。
音響裏放貝多芬的《G大調小步舞曲》,曲調輕快,若微風過耳,不少老頭老太太已經跳上了,搭肩摟腰轉圈圈,
“你媽媽也在。”沈薔薇給她指了個方向,又招手沖她們打招呼。
楊慧跟葉依蘭摟在一起嘀咕,“我說她有問題,是吧?”
葉依蘭還不願意承認,“人家來玩,跳個舞怎麽了嘛,你不要因為自己有問題,就覺得小鳥也有問題,她戀愛都沒談過,她懂個屁。”
“是啊。”楊慧說:“所以我一直覺得她不怎麽像你,年紀輕輕就戀愛經驗豐富,她老實過分了,像我哥,憨頭憨腦的。”
葉依蘭說:“女兒都是像爸爸的,像爸爸也好,爸爸性格好。”
楊慧:“那你意思就是我性格不好咯?”
葉依蘭:“我可沒有這樣說。”
楊慧:“你經常說老頭性格不好,現在又說女兒像爸爸,不就是說我性格差?”
葉依蘭:“那你覺得你性格好嗎?”
楊慧:“我不要我覺得,我要你覺得。”
……
“我們也來吧。”葉莺牽起沈薔薇的手,展開懷抱奔向場中,“你會跳嗎,我來教你。”
“你小看我了不是。”
想要融入小姐太太們的交際圈,不會跳舞怎麽行,沈薔薇不僅會跳,還跳得很好,兩人手掌一合攏,葉莺就知道她是練過的,儀态很好,起手也非常專業。
華爾茲舞步緩慢,以旋轉為主,步伐綿綿,華麗優雅。沈薔薇感覺很可惜,“早知道要來跳舞的話,我一定選一條大裙擺的裙子。”
葉莺說:“我沒有那種裙子。”她努努嘴,“你今天穿這個百褶裙還是我媽媽在網上看了學着給我做的,我平時都不怎麽穿。”
沈薔薇驚喜“啊”一聲,怪不得感覺面料十分不同,“你媽媽好愛你,做得很好啊,不穿太可惜了。”這身裙子她打算黑吃了。
葉莺搖搖頭,“我小時候不愛穿裙子,我長得太高了,我姑說我穿裙子就像一面倒插的旗。”
沈薔薇“咯咯咯”笑。
樂曲舒緩柔美,步伐富有節奏,面面相對,感情毫無掩藏于自然流露,裙擺沒有大大地飄起來,沈薔薇感覺心已經高高飛到天上,在雲間踮腳旋轉。
“別老看我。”沈薔薇說。
“那我看誰,一屋子老頭老太太。”葉莺就想看,三拍一組,三步一伏,升降、傾斜、擺蕩,這滋味萬分美妙。
不知不覺,老年組和青年組轉到了一處,楊慧說:“小沈跳得很好,以前學過嗎?”
“學過,只是不常跳。”沈薔薇回答。
葉依蘭說:“小鳥小時候就常常跟我們來跳,這麽多年,終于有自己的舞伴了。”
“啊,她從前沒有舞伴嗎?”沈薔薇配合問:“那怎麽跳呢?”
葉莺着急喊了一聲媽,葉依蘭沒打算給她留面子,“摟着布娃娃跳呗,摟空氣,也摟過人家小狗。”
沈薔薇低低笑起來,摟小狗,那得是什麽樣的場面,“你小時候這麽可愛啊。”
葉莺:“小學時候愛跳,上中學就不跳了。”
一曲接近尾聲,葉依蘭提議說:“要不我們拆對來跳吧。”
葉莺立即否決,“我不跟姑跳。”楊慧冷哼一聲,“你當我願意跟你跳,你跳得那麽爛,人家小沈的腳指頭都快被你踩癟了!”
“我只是很久沒跳,剛開始不熟悉!”葉莺拉着沈薔薇走開,不要跟她們說話了,一點不懂尊重小孩。
在沙發上坐下休息,葉莺用一次性杯子給她接了點水喝,一對中年男女起先規規矩矩坐在她們身邊,沈薔薇注意到他們一前一後起身,走到舞廳角落一塊黑黑的幕布後面,雙雙消失不見。
她好奇拉着葉莺看:“那塊黑布後面是什麽?”
“砂舞池。”葉莺解釋。
沈薔薇:“什麽意思。”
葉莺伸手比劃,“布後面就是一個四方的小舞池,沒有燈,裏面黑黢黢,還很窄小……嗯。”
沈薔薇:“外面那麽大,為什麽要去裏面跳?還沒有燈。”
葉莺抿緊嘴唇不說話,垂下眼簾,挺不自在地東張西望,臉也詭異紅了。
沈薔薇是什麽人,她一下就懂了,開始不懷好意“哼哼哼”笑。
“我小時候誤闖過一次。”葉莺難以啓齒。
“撞見了?”沈薔薇立即把腦袋湊過來,“看不見,總聽到了吧?”
“聽到我也不懂啊!”葉莺拍大腿,“是長大以後才懂的。”
兩人對視一眼,捂着嘴巴在沙發上笑作一團。
許久,葉莺正色,“不過後來整治了,不準他們那樣幹,跳舞的人變少,自然而然就規範了。”
沈薔薇目光躍躍欲試,“我們也去跳砂舞吧。”
葉莺雙手比叉,“NO!”
沈薔薇才不管,“我先進去。”她腳步輕盈,翩翩地跳開,“等你哦。”
葉莺坐在沙發上摳了一會兒手指,瞅準大人沒注意,也貓腰跑了。
“兩個女娃娃,跳啥子砂舞哦。”有人嘀咕。
消息很快傳到葉依蘭耳朵裏,楊慧握住她肩膀使勁搖,“完逑,砂舞都跳上了!”
音響裏開始放《風流寡婦圓舞曲》,葉莺跟沈薔薇抱在黑漆漆的砂舞池裏跳不正經貼貼舞,一切正合時宜。
頭頂有專門的小音箱,聲音很大,說話必須得貼着耳朵,沈薔薇感覺好新鮮,一直埋在她肩頭笑,“黑呼呼确實很有氣氛。”
葉莺兩手老實搭在她腰間,跟随曲調左右搖晃,“呵呵”傻樂,本來一開始沒那意思,沈薔薇覺得不能浪費這麽好的機會,提議說:“來接吻吧。”
“不太好。”葉莺說。
老實孩子從來沒幹過這種事,再說媽媽和姑姑還在外面呢,待會兒被捉住了怎麽辦?
“那又怎麽樣。”黑暗中沈薔薇踮腳找到她的唇,叼住唇瓣,溫熱吐息落到她的臉上,“你覺得不好,就別動,我來就好了。你堅守自己的道德,我沒有道德。”
“不要嘛——”葉莺求饒。
“哪來那麽多廢話。”
葉莺心裏亂極了,感覺來得迅猛,理智決堤,頃刻便被淹沒,呼吸困難。這跟在家不一樣,這太……太刺激了,她一時難以自持,喉嚨裏溢出軟軟的咕哝聲。
“喜歡嗎?”沈薔薇拇指摩挲她絨絨的後腦勺,有一下沒一下啄,心口飽漲甜蜜,涓涓愛戀流淌,“我也好喜歡。”
舞池裏有一張小凳,一曲結束,葉莺精疲力竭靠坐在牆壁,比八百米體測還累。
沈薔薇跨坐其上,頭枕着她的肩,因餍足而感覺惬意,少有的溫馴。
“我說了。”葉莺擦一把額頭的汗,再這樣下去她真完了,身體已經開始吃不消了。
葉莺說:“我招了,我全招,我告訴你高正佑跟我說了什麽。”
“我不着急知道的。”沈薔薇嘴唇擦過她下颌,兩只手摟住她的脖子,“我表現還不夠好,還要再接再厲。”
葉莺苦笑兩聲,沈薔薇的厲害她算是見識到了,“我玩不過你,我投降了。但我一直不說,不是我想讓你做什麽,而是……真的,難以啓齒。”
沈薔薇隐隐猜到什麽,葉莺疲憊地閉上眼睛,“他讓我跟你那什麽,然後拍照片,要拿照片去找老爺子,跟你離婚,然後讓你淨身出戶。”
“照片?什麽照片?”
“就是……他讓我勾引你嘛,然後我們兩個,那什麽的,照片。”葉莺聲若蚊喃。
沈薔薇久久無言。
虧她還以為高正佑想出什麽不得了的高明計策。
就這?就這?
這樣的對手,還真是無趣啊,一點挑戰性都沒有。真令人失望。
不過想想也合理,周亦懷孕逼婚,他臨時抱佛腳,哪有什麽好辦法可想呢?到底還是高看了他。
“所以你答應他了?”沈薔薇問。
“我現在告訴你了。”葉莺說:“一開始就沒打算瞞你。”
“酬勞呢?”
“他說給我買房。”葉莺手背擦擦耳鬓的汗,“我還在考慮。”
沈薔薇說:“你要現金吧,不然你怎麽瞞過你媽媽,怎麽解釋憑空多出的一套房産?要現金的話,以後就說畢業了上班掙的,或者別的收入,怎麽都比房子好解釋。”
葉莺:“啊?”
“拍照嘛,我還蠻期待的。”沈薔薇簡直期待得要死,才只是親親她就虛成這樣,真拍照還不得暈死過去?
還得謝謝高正佑,給她的生活增光添彩。
葉莺不敢期待,媽媽生日被破壞,她氣昏了頭,當時只想狠狠報複高正佑,希望沈薔薇有辦法懲治他,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後面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合适,心裏很多顧慮。
“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葉莺在小凳上軟成一灘,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你什麽都不用想,我來安排就好了。”沈薔薇趴在她胸口,輕輕吻過她唇角,“累了就回家休息吧。”
葉莺“嗯”一聲,她能量耗盡,确實需要休息。
然而,就在葉莺以為這是今天的極限之後,她衣衫不整,面帶潮紅,在沈薔薇的攙扶下走出砂舞池時,好巧不巧,或許是血緣的靈犀,不經意間擡頭,正跟靠在沙發邊與人聊天說笑的楊慧和葉依蘭對上視線。
一曲罷,場中陷入寂靜,連空氣都凝固。
葉莺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