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其實現在回別墅沒有意義,小喇叭被高正佑帶走,別墅裏沒有小喇叭,監控也在手機上看過了。
那還有什麽回去的必要呢,沈薔薇心中忽湧起一陣迷茫。
她承認自己狼心狗肺,葉莺确實陪伴她度過了一段平靜安逸的美好時光,可葉莺同時也讓她失控、讓她牽挂、讓她心神不寧。
這種關鍵時刻,沈薔薇首先想到的是,葉莺弄丢了小喇叭,一定會非常自責,她無論如何都得回去一趟。
這段時間以來,她們同吃同住,家人般親密,那日對質,她問“我對你來說沒有價值了嗎”,沈薔薇至今無法給出答案。
愛是無價的,這份坦誠偶爾也讓她感覺負擔。
非常非常令人讨厭。
希望她在身邊,又不是時時都在身邊。可她不是個物件啊。
沈薔薇憋着一口氣回到別墅,車子爬坡的時候就看見了葉莺,雙手交握在別墅鐵門前不安踱步,看見熟悉的黑車立即小跑迎上來,替她拉開車門,張嘴想說點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徒勞攤着雙手。
“你不用自責。”沈薔薇用力砸上車門,大步往別墅走。
馮姨也焦急等候在大門口,沈薔薇上前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別擔心。”然後坐到客廳沙發上,給高正佑打電話。
電話響三聲“嘟”後接通,打開免提,沈薔薇眼睛死盯着屏幕通話計時,高正佑長長一聲嘆息被聽筒無限放大,沈薔薇閉閉了眼,強壓下心中狂躁,“小喇叭在哪裏。”
“你不用擔心,孩子很好,我不會對她怎麽樣,她也是我的女兒。”
聲音很空,有回響,每一段話結束有半秒停頓,充滿故作鎮定的壓抑感。
沈薔薇由此判斷,他現在非常緊張,不自信,沖動行事後,對自己所言所行很沒有把握。而且周圍環境很空,沒有汽車鳴笛聲,大概遠離街區。
她馬上想到了一個地方,是高正佑兩年前偷偷給周亦買的獨棟別墅,在城東郊區,開發商卷款跑路後荒廢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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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區總是遠離人群,爛尾別墅區,倒是個殺人藏屍的好地方。
沈薔薇迅速切出通話界面,打開地圖,別墅距寶牙半山車程四十分鐘。
“你到底想要幹什麽?”沈薔薇退出地圖,重新點開通話界面,時間才過去二十五秒。
“我想見你一面,你單獨來見我,我們好好談談。”
“我要見小喇叭。”沈薔薇搶聲,“我見她完好無損,我就來見你。”
“你來了就能見到。”
“我現在就要見!”沈薔薇拔高音量。
那邊沉默幾秒,“你等着。”
電話挂斷,沈薔薇把手機從桌面上拿起來,刻意避開葉莺視角給周淵發消息:有急事,速回。
“放心,他還想在高家繼續待下去,他不敢動小喇叭。”沈薔薇邊打字邊說。
馮姨不聲不響坐在沙發上,含一泡淚眼巴巴望着沈薔薇,她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婦人,對于權貴們的游戲,深感無能為力。
葉莺陪坐在她身邊,紙巾擦去她無知覺滾到下巴的眼淚。
屋子裏死一般的靜了五分鐘,高正佑發來一段視頻,小喇叭抱着娃娃正呼呼大睡,四肢健全,衣衫整潔,嘴巴微微張開,面色也還算紅潤。
視頻幾乎是貼着她臉拍,沒有暴露過多的位置信息,沈薔薇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推測高正佑很可能是把小喇叭單獨放在車裏,還給她喂了藥,不然她不會這麽老實。
沈薔薇把視頻轉發到葉莺手機,葉莺趕緊點開給馮姨看,沈薔薇打字回複高正佑:你給孩子吃了什麽。
高正佑回:一點安眠藥,對她沒有傷害,劑量我有把握,你放心,小喇叭是我的親閨女。
安眠藥,果然。
不過這樣也好,睡着也好,沈薔薇想,睡一覺起來,也許就什麽都結束了。
高正佑緊接發來一個定位:我可能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但我知道你肯定是一位合格的母親。不要耍花招,到這個地址來見我,我們談談。
果然是在他給周亦買的爛尾別墅。
沈薔薇說行,周淵的電話馬上進來,她攥着手機大步走出別墅,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接通電話,眼睛大睜死盯幾秒,淚就掉下來。
“高正佑把我的孩子帶走了,他威脅我,要我單獨去見他……我好害怕,我的小喇叭,她才八歲,孩子是我活着唯一的念想,我不能沒有孩子,我求求你幫幫我……”
稀疏樹影間,沈薔薇看見葉莺兩手攀着窗框站在窗邊靜靜地、不忍地看着她。
沈薔薇渾身不自在起來,那種煩躁的感覺又來了。
她為什麽總是這樣,像幫不上你忙只能可憐巴巴望着你的小狗,只等你招一招手,發號施令,就抛下一切奔向你的小狗。
已經被抛棄的,沒有價值的棋子,仍渴望被利用。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蠢的人。
沈薔薇聽見周淵在電話那頭詢問會面的時間和地點,聽見他沉穩嚴肅耐心哄慰,她感覺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一個嚴格按照制定計劃流淚、哭訴、欺騙、博取同情,一個便這樣傻傻與她對望,坦然面對她洞悉一切的包容。
別再這樣看着她了,沈薔薇躲開她的眼睛,背過身去,走向更深的樹叢。
十分鐘後,沈薔薇回房拿上皮包,準備乘車跟周淵彙合,葉莺小跑跟在她身後,“讓我和你去吧,你不能一個人去,萬一遇見危險,我可以幫你。”
“萬一遇見危險,你打算怎麽辦?”沈薔薇駐步,轉身。
“我可以保護你,我可以打他,我有力氣的。”有過上一次的教訓,葉莺不敢跟得太緊,怕再一次惹她厭煩,笑裏幾分讨好。
“你幫不上忙的。”沈薔薇說。
葉莺沉默,幾秒對視,她認輸地低頭,站在車庫卷簾門一側讓出位置,手扶着牆,被漸漸開始毒辣的太陽曬得有點頭暈。
沈薔薇上車,在車後座看她,想起她那日痛哭模樣,最終還是拉開了車門。
葉莺立馬挺直後背,不可置信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尖,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忙歡天喜地奔過來。
鮮活、年輕的氣息瞬間盈滿肺腑,沈薔薇看她咧嘴傻樂,又覺得這樣緊張的時刻笑得這麽開心很不合時宜,于是故作深沉地雙手握拳,深深皺眉。
“可以出發了,我們把小喇叭救出來!”葉莺為自己鼓勁說,一點不為剛才的事計較。
“又不是讓你去打仗。”
葉莺分析說:“高正佑帶走小喇叭,目标其實在你,他要對你不利,他可能還會傷害你!我們要小心提防。”
“好巧,我也是。”沈薔薇滿不在乎地笑笑。
三十分鐘後,東郊爛尾別墅區,車子駛過凹凸不平的沙石路,進入工地大門,沈薔薇下車前叮囑,“既然跟我來了,就要乖乖聽話,不要自作主張,我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知道嗎?”
葉莺用力點頭,“知道。”
沈薔薇帶着葉莺下車,劉師不放心,廢石堆裏扒拉出來半截鋼筋,扯扯褲腰帶,“狗日的,虎毒還不食子,以前沒看出他是這種人,我跟你們一起去,他要敢傷害你,我老劉肯定沖在第一個!”
沈薔薇笑笑,這次是真實的欣慰的笑,她擡手一指,“看那是什麽。”
前方荒蕪的沙石地,不知哪來兩輛嶄新的黑車,周淵竟已經先到一步。撇開跟沈薔薇這層不明不白的暧昧關系,他跟高正佑确實是有些私人恩怨的,說給妹妹撐腰,不是只動動嘴皮子。
步入雜草叢生的荒園,缺門少窗的灰色爛尾房大門口站了個西裝筆挺的彪型大漢,是周淵的人。
“在二樓。”那大漢說。
沈薔薇點點頭表示感謝,三人互相給了個眼神,劉師打頭,葉莺斷後,把沈薔薇夾在中間一起上樓。
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至少也該費些唇舌,事情發展卻大大出人意料,只見二樓陽臺邊,一張瘸腿斷椅上,一人被五花大綁,頭顱無力低垂,渾身黑灰血污,狼狽不堪,如果不是腳上那雙熟悉的棕色牛津皮鞋,沈薔薇怎麽也不敢相信,那是高正佑。
三人齊齊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個字也說不出。
周淵笑,鞋底踩滅煙蒂,“沒認出?”他下巴點點,又一黑衣大漢上前,朝椅子上那人腹部猛擊一拳,那人痛呼一聲,又被揪住頭發被迫擡起頭。
确實是高正佑的臉,那張沈薔薇日日夜夜恨不得剝皮剔骨的臉,難以想象他一個小時前意氣風發的模樣。
“打人不打臉,就怕你認不出,怎麽樣,是你老公吧?”周淵笑得很邪,“你們兩口子挺有意思的,你想殺他,他想殺你,不過他還是輸了。”
劉師當即破口大罵,葉莺倏地回頭,高正佑腳邊果然扔了把水果刀,那刀大家都眼熟,馮姨切水果用的。
“意料之內,”沈薔薇漫不經心投去一瞥,成王敗寇,大局已定。她嫌惡轉過身,面向周淵,“我的孩子找到了嗎?”
小喇叭就被抱出來,頭向後仰着,雙手軟綿綿垂在身側,沈薔薇快步上前接過,周淵說:“沒受傷,被關在地下車庫,可能被喂了藥,睡得很死。”
小喇叭雙目緊閉,呼吸平穩,檢查過确實沒有外傷,沈薔薇摸摸她額頭和後背,沒出汗,也沒有發熱的跡象,一顆心這才放回肚子裏。
“謝謝你,周老板。”她誠心誠意。
周淵只是笑,沈薔薇把小喇叭交給葉莺和劉師,“帶她回車上等我吧。”
今天這種場面,連沈薔薇也是第一次見,更別說葉莺,此類穿西裝滿臉橫肉的總裁保镖她只在電視裏見過。豈止,在遇見沈薔薇之前,她都老老實實過着自己平凡踏實的小日子,她抱着小喇叭一步三回頭,終于明白沈薔薇說的‘幫忙’是什麽意思。
如果是這種幫忙,她确實無能為力。
回到車上,劉師才一聲長嘆,“這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強中自有強中手啊,只是以後的路,恐怕會越來越難走了。”
他顯然意有所指,葉莺不置可否,把小喇叭的頭在大腿上擺正,理理她卷到肚子的外衣,袖子抻平,她能做的只是幫小喇叭躺得舒服點。
以後的路好不好走,沈薔薇暫時無暇去想,人生總有意外之喜,比如葉莺,比如此刻,她現在有一個大膽的,瘋狂的想法,就看周淵有沒有那個膽量了。
這一路走來步步驚險,計劃幾番調整,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沈薔薇猛然意識到,她或許不用再等了。
“小奕在醫院,謝舒華陪着她,我上來的時候接到電話,那邊手術已經做完了,她很虛弱,流了很多血,但也沒什麽大礙,休息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她知道自己哪個角度最漂亮,怎麽笑才顯得最無辜,似乎十分害怕血污,對高正佑想看又不敢看,從指縫裏偷瞟,“這個人,你打算怎麽辦呢?”
周淵也是情場老手了,他當然看得出來沈薔薇是在演,可她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她總能勾起人好奇,想看看她到底能演多久,下一步又打算怎麽演,她能全不帶重樣。
正因為她惡毒、卑劣、自私又虛僞,偶爾漏出來那一點真情就顯得極為可貴。周淵腦海中不住閃回的,是沈薔薇手伸進孩子後背那一刻全身的松懈。
不得不說,沈薔薇确實很有魅力,她的經歷在圈子裏其實不算特別,但她這樣心機和手段卻十分稀有。
見過這樣的女人,再去看那些清水似的妙齡女孩,便覺寡淡無味。
“那你想怎麽辦呢?”周淵似笑非笑看着她,“他已經在這裏了,你心裏對他有什麽不滿,大可以打一頓出出氣,如果你嫌髒,我的人可以代勞,卸他條胳膊腿什麽的。”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她高高撅起嘴巴,撒嬌一般,涼滑的手臂纏上他的腰肢,“你別裝不懂了,你就幫幫人家嘛,我也幫你了呀,你妹妹的事我也辛苦了很久的。”
“我幫你,我有什麽好處呢?”周淵問。
“幫你妹妹出氣呗。”沈薔薇拳頭軟綿綿打在他胸口,“她年紀小不懂事,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麽也糊塗了,高正佑年紀一大把,就是花言巧語騙了她呀!你不會真的以為她們是真愛吧?我的事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我就是受害者其一。這種人,你不收拾,他以後還會禍害更多人的,你替天行道,是積德行善,老天爺會給你福報的呀!”
周淵頓覺好笑,她這嘴可真會說,“我打他一頓,已經是幫我妹妹出氣了,哦,不過我确實應該感謝你,給我提供了方便,是吧?”
“男人就會花言巧語,不是我幫忙,你妹妹現在指不定都跟高正佑扯結婚證了。”她松開手,轉身欲走,卻猝不及防被擒住手腕,她轉身,嗔他一眼,周淵正色,“你說吧。”
“要我說嗎……”她眸子烏靈靈一轉,淌出陰毒的笑,“小亦今天在醫院可是遭了大罪,我也是做媽媽的人,最見不得這種事了,孩子無辜,大人也受苦,這天底下受苦的都是女人,要不就……”
她仰臉,俏皮眨眼,“一命換一命吧?”
……
小喇叭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她躺在沈薔薇卧室,抱着枕頭睡了一整天,到底是孩子,腦子不經事,對白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全無印象,醒來哭着找媽媽,直嚷嚷餓。
馮姨給她煮了一碗雞湯面,窩了兩個蛋,她吃飽飽,洗了澡又沉沉睡去。
沈薔薇接到120的電話已經是淩晨兩點,電話裏醫護人員告知高正佑死訊。
他死于酒駕,淩晨一點四十八分,超速行駛,追尾一輛剛從工地出來的渣土車,整個車頭都撞癟,搶救無效,當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