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頭頂這片夜空在城市是少見的幹淨,沒有過分被光污染,雲朵像在深藍的海水中漂浮,遙遠星光自天外而來,山林幽暗,風過有聲。
庭院燈謙卑地彎着腰,投下一片暖暖的橙黃,像一床小被子輕輕搭在人肩膀,隔着幾棵茂密的女貞樹,依稀窺見別墅窗玻璃裏透出的熱鬧。
孩子的大叫、動畫片、滿地亂扔的玩具、廚房裏飄出的食物香氣、老花鏡、小竹籮裏打了一半的毛線衣,無數畫面争先恐後從那扇被樹枝切割成小塊的碎片裏湧出,拼湊成完整深深烙印在心底。
葉莺恍然發覺,寶牙半山8號裏的一切,已在無形中成為她貧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剝離,必然要承受的錐心之痛,她不可抵擋。每每作罷,有慶幸,也有無奈。
慶幸無須承受分離的苦痛,又對這種不健康、無法長久的情感關系感到無能無力。
此時是慶幸更多,好像撕掉的一小部分被重新黏合,痛還在,但跟徹底地撕離相比,可以忍受。
她沒法拒絕沈薔薇的眼淚,也沒辦法拒絕她濃烈的需要。她想要的不多,她當然也給得起。
“好了,不要哭了,每次都哭,眼淚總有不管用的時候。”葉莺拍拍她後背,上上下下順,像哄小孩。
她雙手虛虛攥拳,縮起肩膀小小只偎在葉莺懷裏,眼淚蹭了人一肩膀,“我也不是經常都在哭,只有你惹我生氣的時候。”
“我惹你生氣?”葉莺簡直沒處說理,“到底誰惹誰生氣。”
她淚眼朦胧擡起臉,“那你為什麽每次都要說走?你沒哭嗎?上次在馬路邊,你不是用哭來威脅我?”
沈薔薇差點把這事忘了,現在她想起來,當然不會輕易放過,“誰也別說誰了,你也挺會哭的,你要記不住,我把劉師叫來好好幫你回憶一下。”
葉莺給她逗笑了,“行,行吧。”
“是不是?”沈薔薇眼裏還含着淚。
“是是是。”指腹擦去她臉頰淚痕,葉莺服了,鐵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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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又在花園裏待了會兒,等沈薔薇眼睛消點腫再進屋。
這個家無論你什麽時候回來,總有一個坐在沙發上打毛線的長輩和翹腳看動畫片的孩子在等着,看見她們,便覺什麽都不是煩惱,付出再多辛苦都值得。
“回來啦。”馮姨低頭打毛線,頭也沒擡,努努下巴,“飯在餐桌上,還溫溫熱,自己吃去吧。”
小喇叭把臉轉過去,眼睛卻還盯着動畫片,學舌:“回來啦,吃飯沒啊,飯還溫溫熱呢,快吃吧。”
在門口換了鞋,葉莺說:“我去拿碗筷。”
小喇叭終于把眼睛也轉過來,看見媽媽坐在餐桌邊,也沒問她作業,小喇叭光腳跳下地,“吧嗒吧嗒”跑過去,歪頭一看,媽媽眼圈還紅紅。
腰一挺,小喇叭噘噘嘴巴,“不是吧,又吵架了。”
葉莺拿了碗筷過來在沈薔薇身邊坐下,先給她夾箸菜,“吃飯吧。”
小喇叭爬上凳子坐在飯桌對面去,雙手抱胸,繃着下巴一臉老成,“說吧,又因為什麽吵架了,讓我幫你們開導開導。”
“你作業補完啦?”沈薔薇張口問。
“補完啦。”小喇叭理直氣壯,“不然我怎麽敢出現在你面前。”
沈薔薇:“你倒是機靈。”
葉莺說:“不勞您老人家費心,已經和好了。”
小喇叭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竟然趁我不在偷偷和好。”
葉莺說是,“下次再有機會,肯定給你留着。”
沒有用武之地了,小喇叭跳下凳子讪讪離去。
臨睡時下了雨,房間黑黑的,兩人抱在一起,不說話,只是靜靜聽雨,感覺像躺在小船上,閉上眼睛,身子便随水飄蕩起來。
沈薔薇全身心都依賴着她,要她的手搭在後背,一下一下畫圈,或是上上下下地順。她自己也不閑着,喜歡摸葉莺的鼻梁,捏臉蛋,她的鼻梁很高很薄,臉蛋卻圓圓很飽滿,有點嬰兒肥,眉毛濃黑,綜合來看是很心軟的面相。可能是像爸爸,據說爸爸是個老實人。
沈薔薇的臉就是壞女人的長相,尤其是她的嘴唇,那唇生得十分精致,唇小巧,唇線清晰,唇珠上翹,缺乏一點和氣的鈍感,無論怎麽笑都不懷好意的樣子。
但她有一雙總是泛着淚的難以琢磨的黑眼睛,鼻梁不是很高但勝在精巧,便中和了嘴唇的攻擊性,加上她爐火純青的演技,極具迷惑性。
一開始,葉莺就是被她迷惑了,眼神拉絲,好像無時無刻不在勾引人,卻只為看人出糗,拿人取樂。然而到現在,見識過她所有的卑劣手段,嘗到欺騙和輕視,依舊無法舍下她。
或許這就是愛吧,葉莺完蛋地想。這麽愛她,願意給她玩,給她騙,她又愛我多少呢?
翌日,沈薔薇七點就起床化妝,高正佑的葬禮下午兩點開始,地點在郊外墓園,她挑了七八套衣服出來,準備一件件試給葉莺看。
“老實講,我結婚那天都沒這麽隆重。”沈薔薇對着鏡子畫眉毛,“我跟高正佑結婚,婚禮都沒辦,我那時候還不到法定,結婚證都是後補的。”
葉莺瞄一眼她扔床上那堆飽和度超高的豔紅長裙,“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确定真這麽穿?司馬昭之心,也不怕惹麻煩。”
“那又怎麽樣?”沈薔薇不在乎,“高家人都知道我恨他,我恨他恨得理所應當,他們知道我為什麽恨他。”
是了,上次高正佑夾竹桃中毒她也穿得十分喜慶,臨上救護車了還要回去換身裙子。
“還是低調行事吧,他的葬禮不止有高家人,還有他在行業裏的朋友,如果有跟他關系好的,你表現得這麽高調,恐怕會引起懷疑。”葉莺勸道。
這個道理沈薔薇何嘗不懂,她就是太高興了,高興得無所顧忌。
“你關心我。”她回頭,笑得很欠扁,“你很在乎我哦。”
“這不廢話。”葉莺百無聊賴靠在床頭玩手機,出席葬禮她只随意套了件灰色衛衣搭配闊腿牛仔褲,對逝者表示的最高敬意是洗頭了。
沈薔薇最後還是換了身黑裙子,腰臀勒得緊緊,黑色蕾絲手套,黑色寬檐帽,紗網半遮臉,楓葉紅寶石胸針是她最後的倔強。
如此盛裝,小喇叭不解其意,“媽媽要去哪裏?”
“今天你也得去。”沈薔薇進她房間找衣服,沒找到黑裙子,随便給她套了件胸口有顆紅色大草莓的短袖,配她藏藍色的校服裙子。
“要出門?”小喇叭不滿意媽媽這身胡搭,“你自己穿這麽漂亮,你給我穿這麽醜。”
沈薔薇說:“去參加你爸葬禮,你想穿什麽,公主裙啊,你又不是去當花童,将就一天吧。”
“我爸葬禮?”小喇叭舉起雙手方便媽媽套衣服,這衣服領口小了,給她臉都勒變形,“我爸為什麽要辦葬禮?”
“你爸死了,出車禍死了。”沈薔薇口氣跟你“下午可以多看半個小時動畫片”一樣輕松随意。
孩子對死這個概念還很模糊,心裏對‘葬禮’這項活動有點好奇,但因為是高正佑的葬禮,又有點不情願,問:“能不去嗎?下雨了,池塘邊會爬出很多小螺蛳,我想玩。”
葉莺:“……”
沈薔薇只能哄她說:“準你用媽媽手機玩一會兒王者榮耀。”
小喇叭說:“那行。”
馮姨當然是不去的,她上午要去公園跳舞,下午回來煲湯,什麽事都沒有給孩子煮飯吃重要。
一行人驅車前往墓園,沈薔薇臨下車補了口紅,戴上墨鏡,嘴角可以繃住不翹,眼睛裏真實的喜悅卻是藏不住的。
葬禮有專人安排流程,只需要跟着走個過場就行,殡儀館的車拉到墓園,在墓園外大廳辦儀式,有花圈唢吶大悲咒,還有神父禱告十字架,半中半西,閻王爺和上帝搶着超度。
中西合璧這一套民間很受歡迎,咱老百姓辛苦一輩子圖個什麽?不就是熱鬧!
沈薔薇坐在下面翻白眼,小聲問謝舒華,“都是你安排的?”
謝舒華冤枉死,“這是買墓地送的殡葬套餐!我圖省事嘛,有套餐,不用白不用,哪知道還有這些鬼東西。”
兼職大學生在上面穿着黑袍用英語讀聖經,背景音樂是音量壓得很低的大悲咒,神父後面還有兩個穿黃袍戴方帽的道士,只等神父念完就上來舞劍。
參加葬禮的賓客們扶額連連嘆氣,謝舒華自己先憋不住,肅靜中一聲尖細的哼笑,引來衆人矚目。
謝舒華蹲下身去,趴在沈薔薇大腿上笑得渾身抖,沈薔薇手捂着臉,也快憋不住。
小喇叭全程低頭玩游戲,她百忙中扭頭看了一眼旁邊好奇怪的謝媽媽,手一滑,音量拉到最大,峽谷厮殺聲響徹靈堂。
葉莺:“……”
老高家的面子都在今天丢完了,老爺子絕望地閉上眼睛,老太太掖淚花的手帕掉在地上。
小神父見過大場面,袍袖一揮,咒曲高揚。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一場荒誕靈堂鬧劇在聲線平直毫無感情的誦經聲中結尾,衆人起身離開大廳,參加最後的告別儀式。
神父手捧骨灰盒走過高大的冷杉樹,來到墓園的最高處,天空很合時宜飄着小雨,雨帶來些微悲傷氣氛,這樣即使大家心中毫不動容,依舊可借這雨為冷漠神情平添肅穆。
骨灰盒下葬,蓋上一塊采石場批量生産的黑色花崗岩,衆人排隊獻上套餐內包含也是排隊領到的黃色四季菊。人生不過如此。
神說:“阿門——”
高正佑戲劇的一生就此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