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寺院

門簾被掀開,露出一張得意萬分的臉孔,四姨娘扭擺着腰肢進了門,丫鬟秋蘭端着一碗綠豆湯自她身後垂首近榻前,只聽四姨娘嗤的一聲笑,“你爹今個清晨剛來過一回,方才夫人那便派人送了些補品。”

顧宛華嗯的一聲,便聽秋蘭笑道:“六小姐福大命大,現如今得了老爺挂念,這下姨娘該放心了吧。”

顧宛華淡淡一笑,一動不動盯着秋蘭半晌,那眼神說不出的冰冷探究,直看的秋蘭攪動湯水的瓷勺在手中抖了一抖,她下意識縮了縮腳面,心下不禁狐疑萬分:六小姐往日話雖少,待人卻也和善,從不這樣看人,難不成是她做錯了什麽事?

她這般驚疑不安,眼珠四下亂轉的表情落在顧宛華眼中,更覺說不出的厭惡,揮了揮手,“不必服侍了,你下去吧。”

秋蘭讷讷應一聲,抿着唇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母女倆,四姨娘卻是不解,便問:“紅兒今個不高興麽?若秋蘭做了錯事,罵一頓也就是了,了不起趕出院子去。”見她不答話,迎上前去挨着床沿坐下,伸手替她掖個被子,“自咱們被打發來這院子,下人們多有不敬,若有不快便跟姨娘說,便是姨娘如今失了勢,教訓幾個下人也還是做得主的。”說着,她又笑,“紅兒卻別擔心,眼下你爹他又惦記起姨娘,也該咱們母女過上好日子了,前兩日姨娘便派人放了話兒出去,你爹果然還是惦記姨娘的,今晨便來一回。”

她嘴巴一撇,卻是想到嫣紅莫名中毒一事,冷哼道:“定是夫人幹的,待你爹今夜來了,姨娘定要好生與他說道說道,為紅兒出上一口惡氣。”

這事顧宛華自是知曉的,自四姨娘重新得寵,她便重得了他爹青睐,也像其餘幾個姐妹那般,分得了獨立的院落,自此,與四姨娘才越發疏遠。而自己中毒一事,四姨娘在爹跟前費盡心思絮叨了數次,她爹終究沒能替她做了主。

由着這事兒,心裏卻想起另一樁來,上輩子直至她死後,才知母女倆竟連族譜也未入,眼下瞧着四姨娘歡喜神色,忍不住硬下心腸道:“姨娘,你可知,如今這世道,各大家族越發重視起儒家禮法,作妾作庶女,不過仰人鼻息過活,就是争得那一時的寵幸,身份卻擺在那裏,爹又怎麽會為了我與主母……”後頭那話,她咽了下去。

言下之意,卻是讓四姨娘想開些,自個中毒那事兒便作罷了。

四姨娘卻不以為意,眼瞧着顧宛華欣慰道:“原先就知道紅兒還是疼惜姨娘的,這般考慮周全,我娃兒長大了。”半晌,又嘆,“眼下你十歲了,又這樣聰慧,若能入學啓蒙,将來必不比你的幾個姐姐差,姨娘是作妾的命,日後卻盼着我娃兒能當個正妻,便是再難,也要為你争取争取。”

四姨娘這意思,分明是早已認清了自己身份,數度謀劃,不過只為着女兒罷了,顧宛華鼻尖不由酸了酸,伸出胳膊,由着四姨娘扶着起了身,“娘,搬院子的事兒,今晚便跟爹提一提吧。”稍一頓,臉上浮起個笑容來,“今個天兒好,下午靈懷寺去一趟吧。”

四姨娘含笑望着顧宛華,“也是,這次虧得菩薩保佑,該去上一炷香,只是你大病初愈,身子可能吃得消?”

顧宛華點個頭,“趁着午後太陽暖,出門正合适,早些回來歇着也就成了。”

四姨娘自是依着女兒,吩咐秋華與太太知會一聲,便有馬車候在院子外頭。

自大順開國帝王順武帝建國後,當朝統治者對婦女的地位沿襲了八國戰亂時期的開放政策,三從四德,男尊女卑,妻為夫綱等傳統禮法道德相對受到忽視。

二十年前文帝繼位,儒學思想這才逐漸複興,禮法的标準也就日益發揮着影響力,然,定國至今不過七十年,舊思想仍有殘留,正統儒者的言論尚未完全拘束人們,成文律法也未苛刻限制婦女的種種權益。

小門小戶自是不必說,大家閨秀想要出門卻也方便的很,便是家中嚴厲,一個月也總能外出個三五回的,若在城中參加個宴席詩會,只消與主母知會一聲,府中自會安排馬車與仆從跟随。

此時此刻的呂陽府街頭,依稀仍見八國戰亂時的開放民風,男男女女街頭巷尾随處可見,婦女與男人一般當街買賣,民間尚有戰國遺風,上流貴族與皇室內部豢養男寵、娈童更為平常。

此時的大順,社會輿論和社會風氣本身就經歷了許多變化,雖宣傳婦女平等的論調不絕于耳,卻依然無法阻擋儒禮興起的步伐。

儒家婚嫁禮教中的妾媵制,更嚴格分別了嫡庶之分,二十年的光複中,儒家禮教已逐漸滲透至平民階層,嫡庶觀念愈來愈濃,顧府這樣的一方大賈自然也不例外。

連着喝了幾日的綠豆湯,許是餘毒排清,今個她起色好了許多,一路上不住掀了簾子往外頭瞧。

顧家在這呂陽府算是獨一無二的世代商賈,若論錢財,尋常世家貴族也比之不及,呂陽府鹽商遍地,而其中又以顧家,劉家等幾家穩坐巨頭,大順國廣為流傳着一句話,“呂陽之盛,鹽商之功。”

這倒不是虛傳,鹽商財大氣粗,出手大方。旁的不說,只呂陽府中,便因大小鹽商的存在,養活了一大批園林匠人,鹽商大多沒文化,卻愛附庸風雅,園子也仿照着南邊兒的園林建築,極盡奢華。不僅如此,鹽商愛逛戲院,于是呂陽府出現了大量戲院。酒樓、茶館、妓院均是如此興起繁華,妓女又好打扮,于是呂陽府又出現了大批脂粉商。

大順建國不過七十餘年,此時的呂陽府,繁華之勢,堪比京城。

顧宛華病愈便出門,自然是去上香的,若在前世,她整日府中琢磨着如何在琴棋書畫上頭比過幾個姐姐,自是不屑于寺廟那般人多吵嚷之地,只如今能得天恩,賦予她再次活着,自然要虔誠感謝天恩。

靈懷寺在西山腳下,府中馬匹膘肥體壯,不消半個時辰便也到了。

顧宛華自秋蘭手中接過香火包袱,輕瞟她一眼,斂目吩咐道:“你在這候着,我跟姨娘去就好。”

秋蘭被她那漫不經心的目光一瞟,不覺渾身冷飕飕,弱弱應一聲,待四姨娘與顧宛華轉身離去,這才咬緊了下唇,不知怎的,小姐便這樣什麽重話也曾不說過,她也敏銳察覺到小姐心中對她的憎惡。

顧老爺共納四房妾室,哪個姨娘娘家不是有名的商賈?便那夫人陪房丫鬟,娘家不景氣的大姨娘,也是個慣來嘴甜的,常哄的老爺夫人極舒心。

也只四姨娘王氏家勢寒微,偏又是個不會做人的,言語多刻薄,這麽些年來,院中下人們早滿腹怨言,也只她跟秋香巧月幾個尚算盡心侍奉。

這樣想着,她心裏暗暗有些不快,小姐這是怎的了?大病了這一場,倒像變了個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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