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古文人大多不拘小節,一到興頭上就愛口出悖言,針砭時弊。皇太子畢竟養尊處優,其本人又聰華絕代,能詩擅文,眼高于頂,揆敘自打領了這差事,便一直心驚肉跳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沖撞了太子爺,且揆敘之父納蘭明珠是站在大阿哥那邊的,若是皇太子在他們府上些許有個好歹,他父子二人定要被人道是居心叵測。

揆敘小心的跟在皇太子身邊,逢人只說這是他遠房族弟。胤礽說話不多,多數時候都是在旁聽聽看看,若是有出彩的,便命人将詩詞抄錄一份,又記下作者的姓名。臨到最後在衆人的極力要求下,執筆作了一詩,規規整整,不算出彩亦不庸碌——他不想出這個風頭。

揆敘拿起他的詩作在心中品味了幾遍個中深意,心道,到底是主子爺親自栽培,大阿哥萬比不上皇太子之才。

詩會了了,文人雅客便轉移到了酒桌上,喝酒也是件文雅的事,要吟賦行酒令。文人間的輕狂雅事,胤礽不願參與,揆敘作為主人家自然是不能躲的,胤礽擺擺手示意他毋憂,自己往園子裏轉去了。揆敘急得直跳腳,偏生又被一衆書生給攔住了,只好指示貼身小厮去伺候。

後頭的小宴是揆敘之妻耿氏主持,耿氏為靖南王耿繼茂之三子耿聚忠與安郡王岳樂之女和碩柔嘉公主所生,嫁與揆敘後京中人習慣稱她為格格。

園子有前後之分,後園女眷聚會,他是不能去的。胤礽四下裏随意走着,離開宮銮重疊,金頂紅牆的紫禁城,整個人都舒泛了起來。

“主子,奴才聽說納蘭性德曾在自家園子裏詠詞誦句,新得的妙悟就随筆寫在走廊亭子裏。”垣暮四處瞧了瞧說道。

揆敘派來的小厮聽了,忙上前道:“有,我家大爺生前就愛寫寫畫畫,貴人若是方便,奴才領着您去。”

納蘭容若的親筆,胤礽怎能錯過,他随手一指道:“帶路。”

轉過一條抄手回廊,在行一小段青卵石子路,果然就見一座六角亭,兩面紅色的柱子上龍飛鳳舞的寫了數首詞。

“骊山雨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胤礽默念,詞是好詞,不過太幽怨了些,愁腸百結,難怪英年早逝。也不曉得他死了皇阿瑪難不難過,胤礽始終單純的認為康熙和納蘭容若是真的有一腿的。

胤礽正品鑒着,忽聽得那廂邊有一女子的聲音,還有一個奶裏奶氣的小女娃在吵嚷着什麽。

胤礽心下一肅,對下頭跟着的數人擡起手掌做了個止的動作,自己走了過去。他走近後将身子隐在一株茂盛的紫藤蘿後,透過滿樹繁花的密葉花穗間望了過去。

果然是溫憲和小六,邊上還有一個嬌柔明眸的女子,一身玫瑰紫的綢繡旗袍,約莫是還未成婚的緣故,頭上的發式并不繁複,通身上下只在發後綴着珊瑚點翠發飾,通透靈巧的耳垂上挂了一對珍珠,淡雅宜人叫人眼前一亮。這個蘿莉好可愛好标致喲,胤礽暗贊。

那邊三人相對而立,他家溫憲睜大雙眼不滿的瞪住這個攔住她的女子:“我為何不能到前頭去?”

溪則很無奈也很無辜,她原是不必管的,奈何這兩位小姑娘是格格親自帶進來的想必身份不凡,且又叫她撞上了,若是出了什麽差錯,事後說不準她也要給牽連進去,才現身勸阻一二。溪則盡量使自己瞧上去溫柔和善些,半蹲着身子對兩位小姑娘解釋道:“前頭有外府男子行詩會,此時去了難保不會撞上,兩位姑娘的貼身嬷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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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憲扭頭不語,小六瞧了瞧姐姐輕聲道:“嬷嬷們都叫甩開了,我們要去找二哥玩。”

五公主聽了小六的話,好像突然想起來她要去做什麽,跟頭小蠻牛似的,大聲道:“對,我們要去找二哥,你給我起開!”

“不成,”溪則幽幽道,“你這麽橫沖直撞的,要出了事,你家人尋我讨說法,我該如何?”

溫憲氣勢大漲,擡着小下巴睥睨着她,高傲道:“我道你為何攔着,這個容易,我自會說清與你無幹,你讓開吧。”

她本以為這下該好了,誰料這女子又幽幽道:“仍是不成,若到時你反悔了呢?”

溫憲大怒,指着她怒道:“你可知我是誰?我是……”

溪則打斷她,淡定道:“我不知你是何人,不過,不論到哪,這世上總得說個理字,這麽着吧,口說無憑,立字為據,你寫張保證書,道明了不論有什麽都與我無幹,如此可好?”

溫憲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她急欲擺脫這人,便答應了。

“那此處無紙筆,你随我往格格處借來筆墨可行?”

溫憲覺着這要求在情理之中,也答應了。

大功告成,溪則在心裏比了個勝利的姿勢,站直身,只要領着兩位小祖宗到格格那去,就聽得紫藤蘿後撲哧一聲莞爾輕笑。

溪則大驚,對着那處嬌喝道:“何人在此,竟敢偷聽!”

她話音剛落就見一少年不緊不慢的掀開花穗穿花而來,他身着藍緞妝花彩雲便服,腰間一條寶石腰帶束身,腰帶上別了個滾藍邊月白色葫蘆形荷包,上面綴着一顆閃亮的青藍色碧玺諸子做飾扣,他清朗俊秀的面容上含着淡淡的笑意,站定了身,微微擡手從容拂去不知何時落到肩上的碎花。

溪則不禁一愣。

五公主和六公主見到胤礽大喜,忙站到他的身邊去,五公主癟着嘴道:“二哥,你去哪了?溫憲到處尋你不着。”

“我自有我的事。”胤礽略微安撫了她,便對溪則拱手朗聲道:“适才多謝姑娘照拂舍妹,不知姑娘姓甚名誰,如何稱呼?”少年笑容溫潤,唇紅齒白,目朗眉秀,身姿如一棵挺拔的青竹般端秀。

溪則皺了皺眉,花隐見此回過神來,上前一步喝斥道:“哪來的登徒子,我家小姐的閨名是你能問的麽?”

胤礽一愣,轉眼想起古代女子的姓名除了家人和丈夫是不得說與他人知曉的。他轉口歉然道:“造次。敢問府上何處,他日也好着人拜謝。”

看着長得挺俊俏挺正太的一個人,怎麽為人這麽輕浮,不是跟她一樣是穿來的不懂禮節就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僞君子登徒子,溪則淡淡的瞧了他一眼,道:“舉手之勞爾,花隐,咱們走。”

說罷,兩人半刻不停留立時移步離去。

胤礽微微一笑,并不以為意,轉頭對疾步趕上來的太監道:“你們到裏頭把公主的嬷嬷們尋來,再與格格道別,就說孤改日再奉上薄禮,謝格格對公主們的照拂。”

“嗻。”兩名太監領命而去。

五公主見他都安排妥當了,方拉着六公主的手上前扯了他的衣袖委屈的道:“太子哥哥,你騙我,宮外一點都不好玩,溫憲不乖,太子哥哥诓我,我也認了,可是小六這麽可愛乖巧,太子哥哥你怎麽舍得騙她。”

兩歲的六公主不大能明白這麽長的一句話,茫然的眨了眨眼,她努力的辨認,大約是誇她的。

胤礽扶額,叫過身後的數名太監道:“你們帶上十名侍衛陪公主到大街上玩耍去,記得,不可惹是生非,不可與人生怨,好生照看公主。”

“嗻!”

五公主高興的蹦了兩下,帶着依然茫然的六公主走了。

愛新覺羅家的人沒一個好糊弄。胤礽看着人都走光了,對身後僅存的垣暮道:“咱們也走吧。”

晚上,明珠聽說皇太子今日把他府上踏了個遍,不由又驚又怒,大罵揆敘:“蠢材,你為何不報我知曉?”

揆敘無奈道:“主子不讓聲張。”

明珠無話,握緊了拳背在身後,在廳堂裏來回走了一圈,以拳擊掌道:“不成,我要想法子讓大阿哥也把索額圖的府邸也走個遍。”

揆敘扭頭不語,傳說中的冤家對頭,大約就是這樣的。

今日一樣不适意的還有溪則,她甫一回府,冬果爾氏便打發了人來尋她,溪則忙手忙腳的換了身家常衣裳便叫嬷嬷引到主院了。

冬果爾氏命丫鬟上了盞熱茶,等溪則歇過了口氣,她方問道:“今日在納蘭府上見着什麽聽着什麽了?”

溪則想了想,遲疑着道:“也沒什麽不同,一樣是飲茶賞花或是吟詩作對的,哦,人似乎分外多一些,似乎全京城十二三歲的姑娘們都到齊了。”

冬果爾氏目光微閃,輕輕地哦了一聲,格外意味深長。她默了默又問:“那可見着不同尋常的人?例如格外尊貴些的,往日不曾見過的貴婦?”

溪則回憶了一圈,緩緩搖了搖頭:“未有,不過,倒是有兩位小姑娘,格格親自領着,對她們極為親熱,隐約又透着些恭敬。”

冬果爾氏納罕自語道:“這倒是奇了。”

溪則見此,忍不住問道:“額娘,可是有何不妥?”

冬果爾氏正容對溪澤道:“明年開春便要大挑,大挑挑的除卻納入後宮的妃嫔,還有阿哥親王貝勒貝子們的福晉,入選的姑娘品貌端良不止,尤以賢德持家為要,如此,僅憑大挑時的寥寥數眼是遠遠不夠的。照往年來看,宮裏偶會有皇親貴戚受托先來相看,昨日納蘭府突下帖子,我還以為……”

提到大挑,溪澤便沉默了下來,臉色沉郁。冬果爾氏見此,愛惜的撫了撫她柔軟的鬓發,柔聲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是逃不過大挑的,既如此,不若放寬了心去,伯爵府已是極富貴的,阿瑪額娘無須你入宮侍上掙得隆寵來錦上添花,撂牌子也是無妨的。只一樣,必要自矜身份,不可敗了家族名譽。”

溪則垂首木然的看着鳳仙花染就的鮮亮潤澤的指甲,良久方沉重的點了點頭。

回到自己房裏,溪則屏退了下人,對着銅鏡重重的嘆了口氣。w,,這萬惡的封建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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