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孕

等賈敏到了名為“靜心居”的林老太太的上房,早有機靈的小丫鬟打起了簾子,又弓着身子行禮,滿臉堆笑地喚道:“太太來了”。

賈敏微微點頭,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目不斜視地進了林老太太慣常起居的右邊的一間大花廳裏。

林老太太已經梳洗衣着好了,坐在一張寬大的填漆描金嵌螺钿的美人榻上,靠着個麻姑獻壽的秋香色錦緞靠背引枕,正閉着眼睛由着個小丫鬟兒用美人錘輕輕捶打着腿兒,唯有手中捏着的一串佛珠有些微微的晃蕩,也不知道是真睡了還是怎樣。

賈敏便放輕了腳步,正躊躇着要不要出去,等一會兒再來,那林老太太已經睜開了眼睛,見是兒媳婦來了,便慈和地說:“喲,是你來了,來,這邊坐。”

賈敏笑道:“兒媳來得不巧了,叨擾了老太太的清修。”

林老太太“嗐”了一聲,說:“哪裏是在清修?原是在打盹兒。這些天也不知怎麽,老是犯困。才起來沒一會兒,就又覺得困了。”

賈敏告了座,笑着對林老太太說:“春困,春困,春天到了,就是有些精神不好。看老太太今兒一早起來就犯困,想來也是因着節氣的緣故了,故而兒媳昨兒就跟大廚房說了,叫他們給老太太來些個提神醒氣的東西來吃。我琢磨着老太太早上喜歡喝一碗燕窩粥,便叫他們不用清水,換成泡了甘菊花的水來下那燕窩。菊花明目,又提神,配着燕窩一起吃着也香甜。另外配了個素炒枸杞芽兒的小菜,也有提神的功效,一會兒就叫他們給您送來。”

林老太太素日原是愛她這行事說話一絲兒規矩不錯的大家風範,要仔細輪起來,這媳婦兒還真是個百裏挑一的,家世好,模樣好,規矩好,知道孝敬公婆,只除了不能子嗣這一項不好之外。

可是,就那一項不好,偏偏就能抵得過所有的好去。

林老太太淡淡地說:“你想得周到,倒是費心了。”

盡管婆婆如此冷淡,賈敏也不好轉身就走,少不得又搭讪着說:“看這天氣熱得倒是快,兒媳屋裏的幾個丫鬟昨兒還嚷嚷着說熱,說是要脫了夾的呢,我再三地不準,‘春捂秋凍’,這氣候反複無常地,衣服脫得快,容易招病呢。老太太如今是有了春秋的人,更要注意着穿脫的小事,不然,着了冷熱,叫老爺還有阖府上下都焦心,倒是我們府上的大事呢。所以,兒媳閑來無事,給老太太做了個坎肩,就是在這等天氣無常的時候好添加個冷熱的意思。”

說着,賈敏便使了個眼色,那大丫鬟翠煙弓着背上來,打開手上的一個大包袱,将裏面包着的東西取了出來。

原來包袱裏面包着的是一件銀灰色羽緞,鑲着一圈兒齊嶄嶄的黑色“一鬥珠兒”的坎肩兒。

林老太太原是經歷過富貴,識得些貴重東西的人,一看就知道鑲嵌了這一圈兒的“一鬥珠兒”該是花費了不少銀兩。說起來,這“一鬥珠兒”雖然是羊皮,卻不是普通的羊皮,乃是原産自“羅剎國”(即俄羅斯的西伯利亞)的母羊肚子裏的胎羊頭頂上那一圈兒毛,因為彎曲的弧度恰似一鬥珍珠,故名“一鬥珠兒”。又因為一匹胎羊頭頂上才刮得到一點兒毛,故而這“一鬥珠兒”的皮毛價格遠在黃金之上。林老太太見這坎肩兒用了這麽一大圈“一鬥珠兒”,想來賈敏會破費不少,又是親手做的,算得上是兒媳婦的孝心虔誠。

林老太太一臉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命一旁的丫鬟收了,說:“到底還是你心細,這知冷知熱的,比我那兒子還強呢。”說着,便笑将起來。

賈敏更是笑得春風般和煦,說:“老太太謬贊了。孝敬公婆,原是兒媳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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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太太便留賈敏一道吃早飯,賈敏當然不會推辭,正想着要和婆婆親香呢,便一起等着丫環婆子們将桌子布好,用食盒将各種小菜、糕點、飯食等物運來,又一一盛放在花廳側邊的一張紅木八仙桌上,少頃,又有丫鬟們端了漱盒乃至布巾等物來伺候林老太太和賈敏漱口淨手,才好進餐。

誰知道賈敏剛剛才親自去盛了一碗菊花燕窩粥,奉于林老太太面前,林老太太接了,正用着一只玉瓷的調羹往口內送呢,就看見那兩歲多的默哥兒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咧開小嘴喚“奶奶”,身後一群丫鬟婆子們跟着進來,都在後面說:“哥兒小心,別跌着了。”

林老太太見了他就喜笑顏開,将手裏的碗一推,張開手臂說:“哎呦,我的小寶貝兒,過來,叫奶奶抱抱。”

将默哥兒摟在懷裏,林老太太又軟着聲氣和他說話,問他“早上吃了幾碗飯飯?”“那日奶奶給的那個玩意兒喜不喜歡”“晚上幾時睡的?”之類的話,那默哥兒便由着孩童的性子,一直搬着林老太太的脖子咿咿呀呀地撒嬌,叫賈敏旁邊陪着,臉上笑得僵硬,心裏一陣膩歪:好不容易才和婆婆說上了幾句熱絡畫兒,又被攪合了!

賈敏看着這默哥兒越看越礙眼:不過是個庶出的哥兒罷了,老太太哪裏就疼愛成這樣?簡直是失了體統!簡直是嬌慣得不成樣子!

一會兒,梅姨娘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進來了,先問了林老太太的安,又給賈敏福了一福,嬌滴滴地說:“給姐姐請安。原說要去姐姐那裏請安的,偏生昨晚上睡得遲,竟然耽誤了。好在在老太太這裏遇上了,也是一樣的。”

說完,揚起兩道彎彎的娥眉,朝着賈敏似笑非笑。

賈敏一聽她這一番話裏有話,便心裏暗自氣惱:正經該叫我“太太”罷。好個沒規矩的小賤人,仗着生了個兒子,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誰和你稱姐道妹的?就憑你也配得上?

想着林老太太愛屋及烏,必是有所袒護,賈敏不想跟這微鄙的梅姨娘在人前争執,便只好不在這“姐妹”的稱呼上挑刺,含糊了過去,也沒答應她。

梅姨娘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掩住了嘴角微露的不滿。

林老太太聽見梅姨娘說晚上沒睡好,便逗着默哥兒說:“肯定是你這個小淘氣鬧得人睡不好覺覺的,是不是,是不是?”又撓着默哥兒的癢癢,叫那孩子笑得“格格”地。

一旁的丫鬟婆子們也跟着湊趣兒,注意力全轉到那“小淘氣”的身上去了。

梅姨娘此時卻膽大地看着賈敏,平日裏柔媚得擰得出水來的杏眼裏跳着一小簇挑釁的光,說:“昨兒倒怪不得默哥兒鬧得我,他一早就睡着了。”

說完,唇角揚起一抹勝利的笑。

別人都不理會,盡都随着林老太太去逗默哥兒去了,唯獨賈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梅姨娘的意思。

換句話說,不是默哥兒鬧的,是默哥兒的爹爹鬧的。

再說得明白點,就是賈敏那風度翩翩的探花郎的夫君,昨晚上與這面容姣好,實則粗鄙的梅姨娘滾了炕頭,還鬧得她次日都不能正常起床了。

春宵帳底卧鴛鴦。

賈敏就是個泥人,此時也不禁要冒火,何況這梅姨娘還當着衆人戳她的肺管子?正待開口,賈敏忽然覺得腹部一陣絞痛,眼前就有些發黑,身邊的喧嚣也似乎在離她遠去似地,只看見梅姨娘似快慰又似驚慌的眼神在面前放大。

終于,賈敏臉色蒼白,捂住心口,身子往後一仰,就倒了過去,驚得丫環婆子們都叫喚了起來:“太太!太太不好了!”

林老太太的上房一下子亂成了一窩粥,林老太太忙命奶嬷嬷将默哥兒抱走,一群人圍上來看賈敏,翻眼皮的翻眼皮,掐人中的掐人中。

林老太太便說:“現在不宜搬動,就先将太太移到我那邊屋子裏去歇着。喚大夫來。”

“另外,”林老太太想了想,說:“旺福,你馬上騎馬去老爺的衙門一趟,跟他說了此事。”林老太太原是想着兒媳既然是在她屋裏出的事,不叫兒子知道不行。

本來正在衙門辦公的林海聽了家人趕來的禀報,吓了一大跳,賈敏雖然素日身子不太康健,但是這種突然就厥過去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不可大意,便忙丢下手裏的卷宗,又告了個假,出了衙門,林海又有了主意,想着外面請的大夫未必拿的準,不如命人拿帖子去請那往日太醫院退下來的原劉禦醫。交代妥當了,林海便騎上馬,急急往府裏趕去。

賈敏早就被挪到林老太太的一間廂房裏躺着,這時候倒是醒着的,只是面色蒼白,一臉憔悴。

林海趕過來,坐在她床側的一個繡墩上,眼瞅着賈敏,關切地問:“怎麽了?好好地怎麽就厥過去了?可是有什麽不舒服?”

賈敏只覺得心頭湧過千萬句話,在林老太太這裏人多嘴雜,卻是一句真心話也不能說,一時急怒,便覺得喉頭處滾過一片惡心,十分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又過了一會兒,原劉禦醫來了,見了如海,略微寒暄了幾句,便道了聲“惱”,進去隔着簾子給賈敏把脈切診。

劉禦醫把了脈,聽了診出來,林如海便忙迎了上去,問:“孟琴兄,不知拙荊所患何病,要不要緊?”

劉禦醫摸着一把山羊胡子,呵呵笑着說:“如海兄,小弟要向你讨一杯好酒喝了。尊夫人……乃是喜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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