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奸計
這次賈府派來給林府回禮的領頭的仆婦亦是賈老太君的心腹,都喚她作“錢進家的”,長着一張圓盤大臉,腮上微微幾點雀斑,未語人先笑,态度極好。這錢進家的雖然不如賴大家的伶牙俐齒,能掐尖賣好,但勝在态度端正,言語和軟,在賈府裏也算是有些體面的,想來也是,賈老太君使喚慣了的人,能差到哪裏去。
錢進家的看着下仆們将一箱一箱的回禮流水般搬進來,便一一打開,指給賈敏看,又口齒利落地說着:“這是金,玉如意各一柄,白玉觀音一座,老太太給姑爺和大小姐賞玩的,這是大紅、鵝黃、石青、湖綠四色羽緞各兩匹,等天涼了好給大小姐做外面的褂子穿,這是煙霞紫、杏子黃、蔥青色、翡翠碧的寧綢各兩匹,正适合這天氣穿呢……”
錢進家的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又打開幾個描畫着精美折枝花卉圖案的填漆木質錦盒,說:“這裏有紫金‘筆錠如意’锞十錠,‘吉慶有魚’銀锞十錠.金銀項圈各兩對,是老太太給姐兒的,或是姐兒自己玩兒,或是賞人,都是展樣又大方呢。哦,還有,這些是老太太專門給姐兒在翠寶齋打制的各種金玉首飾,老太太想着姐兒大了,該是要留頭發了,故而去定制的這些。”
賈敏看了一眼,見裏面簪子、釵子、步搖、耳環等等應有盡有,珠光寶氣,粲然生輝,心裏極為熨貼,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心思細巧,連我這親娘都沒想到呢,總說是玉兒還小,沒得叫那些金的銀的壓得她個小人兒腦袋沉。”
錢進家的笑得一臉和煦,說:“這些簪子、鳳釵都是小小巧巧的,又好看,又不會壓得姐兒難受的。”
另外,還有什麽各式各樣的粽子啦鴨子啦鹹蛋之類的吃食,好在這一路都敞在風地裏吹着,天氣也不甚炎熱,居然沒有壞,叫錢進家的交代清楚了之後便松了一口氣。
就連往日陪嫁過來的仆役、廚子等人都有賞賜,一般就是新制銅錢五百,或是繭子綢緞的尺頭,不一而足。
錢進家的一一分說完了,才指着地上的一個盒子,說:“這一套文房四寶和兩匣新書,還有這一個荷包是給那默少爺的。”
賈敏輕藐地看了一眼,淡淡地說:“荷包裏有些什麽?”
錢進家的将荷包打開,将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給賈敏看,說:“就是幾個小小的金銀锞子,老太太說,到底要手面上遮得過去,才好叫姑爺也沒甚說的。”
賈敏“哼”了一聲,說:“倒便宜了他,得了我娘家的好處去!”
錢進家的都有些甩汗,這麽寒酸的表禮大小姐還嫌給多了。往日就是偶爾有個家境不甚好的親戚來了,若是話語讨了老太君的好,賞的也不止這點子東西!這默少爺,還真是“眼中釘,肉中刺”,難怪将她這幾十歲懶得動的人都差遣了來做這一樁事!
錢進家的叫人将東西都收拾好了,又見賈敏眼睛微微阖起,便悄聲說:“大小姐可是乏了,那奴婢便先退下。等大小姐歇好了,再來說老太太交代的這一樁要緊的事情。”
賈敏的眼睛卻一下子便睜了開來,說:“現在就說吧,看你老是說一堆沒要緊的,我才犯了困。”
賈敏命丫鬟們都出去,最心腹的大丫鬟春雨守在房門口。确信沒有人可以偷聽了去了,錢進家的這才說:“奴婢也恨不能一下子就将老太太的心思神意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說與大小姐聽,就怕這府裏人多眼雜地,一來就看見咱們巴巴地躲在房裏密談,叫人起了疑心,跑去姑爺那裏搬弄是非就不好了,少不得走個過場,将節禮的事情掰扯清楚了再說話。”
賈敏點點頭說:“你們幾個慣常服侍母親的老姐姐謹慎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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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進家的說:“老太太的意思是:這事情急不得,須得徐徐圖之。”
賈敏有些焦躁地說:“現下那小崽子風頭勁得很,說是學問也不錯,老爺疼惜他得跟得了個活寶貝似地,就連玉兒都要往後靠邊,叫我心裏如何忍得?”
一說起林默來,賈敏便想起來今天早上林如海臨走的時候說的話,恨得壓根直癢癢。
林如海一大早說的是:“夫人,昨天我考校了默兒的學問,本來以為他在人家缙王府裏不過是個侍讀,學不到什麽真才實學,沒想到這孩子竟然是博聞強記,四書五經俱是信手拈來,說得頭頭是道,叫我大吃一驚、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真是意想不到之喜啊。既如此,便叫默兒明年就去考童生去!”
當時賈敏也裝出一副欣慰開懷的樣子,陪着夫君呵呵呵笑了一陣子。
誰知林如海話鋒一轉,又說:“既如此,當下便是默兒的功課最為要緊了,可惜我每日公務纏身,只能在閑暇時提點一二,我琢磨着還是要給他選個學問好的西席,好生點撥點撥。”
賈敏便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
果然,林如海接着便說:“玉兒的那個西席賈雨村往日是中過進士的,學問根底深厚,叫他來點撥默兒便足夠了。”
賈敏手裏的帕子一下子就攥緊了,嘴唇略有些抖,眼睛也有些發紅,問道:“那玉兒呢?難道叫他們兄妹兩個一起進學?”
林如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玉兒一個女孩兒家,況且又年幼,學了幾本書已經盡夠了,難不成還叫她也和默兒一樣考舉人考進士不成?再說,她身子弱,不如歇了功課,好生調養身子,昨兒晚飯時我看她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真是心疼。”
往日林如海為黛玉花大價錢聘請賈雨村來作啓蒙時,賈敏還笑他小題大做,花冤枉錢,并不以黛玉學多少學問為念,畢竟女孩兒家,知書達理雖然重要,貞靜女紅還更要緊些,但是那時賈敏卻是一陣陣心頭發緊:現在是先生被搶跑了,以後又是什麽?難不成黛玉的好東西都要叫那小崽子一樣樣搬走、奪光了不成?
賈敏實在忍不住,便口氣生硬地回了林如海幾句,言下便是不樂意的意思,林如海沒想到她會這般,也不高興了,于是,不歡而散,現在賈敏想起來還覺得胸口發悶呢。
錢進家的搖頭說:“大小姐想想,那庶出的少爺如今得姑爺的百般寵愛,飲食出行等一應都是有交代的。大小姐若是遽然動手的話,不僅不一定能得手不說,就算僥幸得手,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姑爺傷心之下豈有不将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的?而一旦暴露了,大小姐也決計讨不了好去。為了一個庶子,落得被休回母家的下場,豈不是得不償失?”
賈敏目光微閃,遲疑着說:“那倒是,我也是慮及後果,才不敢輕舉妄動,就等着母親支招呢。”
錢進家的笑着說:“老太太的看法呢,這個事情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要落在一家之主林姑爺的身上。據老太太的謀劃,姑爺當前是将那庶出的少爺寵愛得無以複加,所以,大小姐現在萬萬不可去‘老虎頭上扪虱子’,而應該是在面上和和氣氣地對那小少爺,卻在私底下暗暗運作,直到叫姑爺厭膩了那小少爺,才好弄後面的動作。”
賈敏蹙眉道:“簡直是天方夜譚!老爺把那小崽子誇得跟一朵花似地,又是學問好,又是教養好,還心胸寬大什麽的,就沒一處不好的!我看老爺倒是要越來越喜歡他,把我的玉兒都蓋了過去了,又豈會厭膩?”
錢進家的說:“大小姐自幼聰慧,但在這人心上面,卻還是不如老太太看得通透。男人家呢,自來是重視子嗣的,姑爺就這麽一個兒子,又是離散之後失而複得的,這會子當然是倍感珍惜,稀罕得不得了的,聽說姑爺還把大管家都弄了來叫打理少爺的房屋飲食出行事宜什麽的,可見是用了心的。可是,日子久了,男人家大多不耐俗務,兼之也看着習慣了,慢慢地就會疏忽,漸次不會去過問那小少爺每天和些什麽人在一起,又或者房裏有些什麽人在伺候,到時候就好弄手腳了。再者,這少爺吧,現在看着是好,可是誰知道呢?十歲左右的年紀是最容易被人勾引着學壞,移了性情的。大小姐您說說,姑爺雖然當了多年的官兒,可是股子裏還是文人習氣,最重這個門楣家風的。若是小少爺往後沾染上富家子弟的惡習,每日鬥雞走狗、流連勾欄,您說姑爺還會将那小少爺捧得跟手心裏的寶一般嗎?”
賈敏聽得微微點頭,錢進家的又趁熱打鐵地說:“少爺變壞,姑爺可怪不着大小姐您。您雖然是他嫡母,負有教導之責,但是,聽得人說那小少爺年少時曾經寄人籬外,沒經過大的富貴,原有些眼皮子淺,如今這一下子掉到安樂窩裏,到底把持不住了,也是常情。”
賈敏想了想,覺得有理,又問:“然後呢?”
錢進家的說:“若是姑爺認定那小少爺已經徹底蛻化成不學無術又無惡不作的纨绔子弟,根本不堪承繼林家之将來,對他的心就肯定會一點點冷下來,最後失望透頂。在那種情況下,若是小少爺突然出了什麽事故死了,姑爺想必不會因為一個不肖之子的意外身亡而大生疑心吧?也許他只是嘆息一聲有如此逆子不如沒有,便丢開手了吧?那樣的話,大小姐不是輕輕松松地就蒙蔽了過去嗎?”
賈敏不禁叫好,說:“确實,現在若是小崽子忽喇喇地死了,老爺絕對是要追查到底的,可是,若是老爺真的不在意那小崽子了,事情倒真是好辦得多。做起來容易,事後也容易遮掩糊弄。只是……”計劃很美好,實施起來難度不要太大啊。那小崽子又不是我屋裏的小丫鬟,有那麽聽話,叫堕落就堕落?賈敏心想。
錢進家的看透了賈敏的心思,胖胖的臉上滿是笑意,說:“只要大小姐覺得這事兒可行,老太太便有三條錦囊妙計。一計不成,還有一計,管叫那小崽子身敗名裂,叫姑爺引為家門不幸。”
賈敏“哦”了一聲,将身子微微前傾,一副極其感興趣的模樣。
錢進家的便壓低了聲音,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聽得賈敏連連點頭,道:“母親不虧是智多星,辦法真多!看來我的修為還差得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