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三月初九,北方尚是嚴寒,天才蒙蒙亮,貢院早是燈火通明,執槍肅立的衛兵三步一崗,将貢院團團圍住,大門外側,則更是戒備森嚴。

即便如此,貢院外的街道上卻是聚滿了人群,将偌大個貢院圍得水洩不通,多為趕考的舉子乃至陪同相送的家屬,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小聲交談着藉以排解考前的緊張情緒。

也難怪他們緊張,十年寒窗苦讀,今日便是一躍龍門的時機,是繼續做淺游于溪的錦鯉,還是一舉越過龍門,平步青雲,飛黃騰達,就看此一役了。

林默見餘樂張大嘴巴,又塞下一個饅頭,兩個腮幫子又鼓了起來,便搖搖頭說:“別吃了,你都吃了五個饅頭了。”

餘大胖子有個毛病,別人緊張是手腳出汗,吃不下東西,他緊張,則正好相反,越是不安就越要暴飲暴食,似乎瘋狂咀嚼的動作可以緩解緊張的情緒似的。

餘樂直着脖子咽下那一口饅頭,納悶地說:“你怎麽一點也不緊張呢?”

林默的眼睛越過閉目養神的、臨時抱佛腳還在搖頭晃腦背書的、交談的等等各自情态的人群,有些憂郁地說:“我無所謂名次,只想快點考完好回家去看看。我爹爹又不好了,昨兒接到我妹妹的親筆信,筆跡都被她的淚水弄得模糊一片了。”

餘樂嘆氣說:“這可怎麽辦?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考上了狀元,你爹爹要是這麽撒手一去,你也只得回鄉去丁憂啊。”

恰在此時,時辰到了,貢院盤龍華表的朱漆大門徐徐打開。

十幾位身穿朝服、頭戴官帽的官員們從裏面走了出來,身後跟着的是手持各類刀槍棍棒的衙役差人,足有百八十人。

剛才還在低聲交談的舉子們一個個噤若寒蟬,貢院內外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居正中站立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官員,面蓄薄須,面目清癯,此時,他一雙細目威嚴地掃視了一圈面前的人群,沉聲說道:“本府乃禮部尚書阮尚東,奉聖上之命任本次會試的主考官,主持這三年一度的國家掄才大典,在此先說明規則。因為參考的舉子衆多,考試将分三場舉行,第一場考經義,第二場考五言八韻詩及試論,第三場考試策。……下面,報到名字的舉子請到階上來,待這裏的衙役差人搜查一番,看是否有夾帶什麽用作舞弊的紙條或是書卷,若是沒有可疑物品,便可入貢院內應試。”說着,尚書阮尚東看了身邊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官員一眼,說:“唐瓊,你來點名!”

唐瓊便端起一個厚厚的名冊,點起名來。

被點到名字的舉子先将一塊竹制的名牌遞給唐瓊查看姓名無誤,便有專門搜身的衙役上前來,細細地搜了身,還将那舉子考籃裏的東西,什麽筆墨、白稿、鎮紙、毛巾之類的東西一一拿出來對着光細看,就連那舉子的籃子裏放着的十來個白面饅頭也不放過,居然一個個掰開來看裏面有沒有藏東西,看得後面的林默都直翻白眼:艾瑪,被他們那樣檢查過的饅頭還能吃得下嗎?

林默的名字是很晚才被叫到的,阮尚東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就是兩淮解元林默?”

林默忙将竹制名牌奉上,恭恭敬敬地說:“學生正是林默。”

Advertisement

阮尚東居然笑了笑,回頭對幾個衙役說:“是大才子呢。差不多就行了,別太無禮。”

那衙役便不敢搜他的身,只是象征性地拂了拂,說:“好了。”考籃亦只是揭開來看了看就作罷,并沒有亂翻。

林默心裏暗罵那個人,管得也太寬了點,不過又因為他的細致體貼覺得十分窩心,唇角不經意地上翹。

林默對着阮衛東深深作了揖,謝過了主考官、副考官等人,深吸一口氣,随着魚貫而入的人流,提着考籃穩步進入考場。

進了考場,林默按着安排到了自己考試號房,等待分發考卷。

整個考試的過程都十分平穩,沒有出現什麽林默沒有複習到的內容,是以林默細細讀完考卷上的題目,斟酌再三,才提起筆來,一一作答。

整整九日的會試下來,林默走出考場,只有一個感覺:啊?!我居然還活着!感謝老天爺!感謝老爸老媽!感謝CCTV!

再看一起參加考試的餘樂,居然瘦了整整一圈,那肥大的袍子在他依然雄偉的身軀上晃蕩着,有一種飄然若仙的感覺,前提是要忽略掉袍子上一塊一塊的污跡。

掃雪飛奔了過來,一路喊着:“大爺!”

林默勉強勾了勾嘴角,表示“沒事兒,還有一口氣在呢。”

掃雪欣喜地說:“大爺,剛才我在那邊看到好多舉子都是被擡出去的,我還想着,就大爺這身材板兒,估摸着也要去找擔架了,沒想到您居然還能自己站着,不容易啊。”

林默拍了一下他的頭,說:“我倒下了都還好,餘公子倒下了可就夠你們受的了,你還不去謝謝他叫你們幾個猴崽子省力氣了!”

餘樂有氣沒力地說:“好哇,又拿我開涮!我要不是在考前有先見之明,猛塞了幾個饅頭下去墊着,這會子怕是真要叫他們擡出去了。”

掃雪攙扶着林默,回頭對餘樂說:“餘公子,你扶着牆走,再堅持一會兒吧,到外面就有馬車了,還有熱熱的人參雞湯呢。”

好不容易回了老宅子,喝了點湯水,又洗了個澡,換上了幹幹淨淨的衣褲,又吃了幾塊精巧的細點,林默才覺得自己算是活過來了。想起《聊齋志異》中描寫鄉試士子:入場提籃像乞丐,點名受呵責像囚犯,進入號房像秋後的冷蜂,出場後像出籠的病鳥,盼望報子時坐立不安像被捆住的猴子,得報中像中了毒的蒼蠅……林默不禁搖搖頭,深感其苦,又想道:好在考得還不錯,對得起這些年的苦讀和父親的一番教導。

想到父親,林默簡直是歸心似箭,恨不能馬上飛回去看看,可是三月底發榜,四月初即是殿試,這一來一回将近一個月,無論如何來不及,林默只得打消念頭,每日書信一封給揚州的家裏,和家中主事的妹妹黛玉交換彼此的情況。

好在王瑜知道岳父病重,亦是百般出力為岳父診治,而且,但凡是黛玉一個閨閣女兒不好出面去做的,他都一一在私下料理清楚了,并寫信告訴林默原委,叫林默也略略放心。

賈府那邊賈赦賈政等人都幾次三番力邀林默過去榮國府散心,林默哪裏會去,自是推辭,看着賈琏每次鼓足勇氣而來,面色灰敗而去。林默不禁有些心軟,想着賈府那幫子人裏面唯有賈赦還像個人樣子,賈琏如今也好了不少,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林默便說:“不是我不近人情,實在聽到我父親不好的消息,身為人子,我哪有心思和你們飲酒作樂?等往後吧。”

林默又問起賈寶玉的病好些沒有,賈琏才說賈寶玉的那塊寶玉果真有些奇異之處,太醫也看不了的病症,卻叫穿得破破爛爛、四處游歷的一僧一道給治好了。而且,他們治病的法子也很奇特,就是将那玉拿在手掌上,颠來倒去念了幾句什麽詞兒,沒聽真切,不知道究竟念的什麽,然後叫人将那玉挂在寶玉的睡房上方,就鎮住邪物了,寶玉便漸漸地好了,次日可以食粥,再次日便可下地走動了,現在已經大安了,只是一說起林妹妹,他就眼淚花兒直流,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了,他父親賈政又罵他,他母親又勸他,現在總算是好些了。

林默有些好奇,便問:“那你家寶玉的婚事也該有個眉目了吧?”

賈琏搖搖頭說:“他父親嗔着他沒出息,說是至少要考個舉人才許他成親。老太太那邊護着說,還不如先成親,把心定下來了這課業才能學得好,所以,就這麽亂着,沒說一定。不過,我琢磨着,還是因為沒有合适的人。”這合适的人是誰,賈琏和林默都心裏有數,可惜賈老太不能如願了。

林默便不許他再說下去,以免将話題又扯到黛玉身上來,轉而對着進門的餘樂招呼說:“喲,餘兄回來了,今兒又去哪裏游玩去了?”

林默因為父親生病的緣故足不出戶,餘樂卻十分有興致,趁着這二十多日的空閑,将京城內外的風景名勝都看遍了,此時,砸吧着嘴說:“這天子腳下真是氣象不同啊,要是能留下來就好了。”

林默笑着站起來,說:“天道酬勤,餘兄往日鑽研課業幾乎到物我兩忘的境地,想來一定會如意吧。”

賈琏鄙視地看了一眼相貌平凡,衣着寒酸的餘樂,向林默拱拱手,告辭出去了。

三月底,會試的榜單便張貼了出來,林默高中會試之首,有連中三元的勢頭,叫林家上下個個喜氣洋洋,人人“與有榮焉”。

黛玉寫來的信中說:林如海得知林默不負衆望,勇摘會試之會元之後,本來病體孱弱的,那一日竟然多吃了一碗粥,蠟黃的臉上泛起了紅光,想來被這好消息一激,父親的病沒準兒好了也未可知。林默見信喜不自勝,比知道自己高中會元還要喜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