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齊邦國跪直了身體,雙手交握,恭聲回答道:“臣願去大理寺。昔韓非子有言:‘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治者也,言無二貴,法不兩适,故言行而不軌于法令者必禁。’臣深以為然,自入翰林院後,徑取其中斷案審刑之法家學問以讀之,手不釋卷,深有體會。聖上識才善任之美名遠播,可謂伯樂,臣雖不才,亦可謂之驽馬,願聽從聖上驅使。”

林默不禁在心裏暗嘆:這齊邦國果然是個最老道的,皇帝問的是想做什麽“官兒”,等于問的是“職務”,這家夥掉了一堆書袋,其實回答的是“工種”,說是願意去大理寺工作,并沒有狂妄地自稱想做“大理寺卿”,而是非常妥帖地自貶為“驽馬”,再吹捧皇上幾句,言下之意是“我是革命的一顆螺絲釘,您安排我做大理寺什麽官兒就什麽官兒吧”,既敷衍了皇帝,又不至于叫一旁圍觀的老大臣們不高興,是個肚裏有點成算的。唔,也許我一會兒也可以照着葫蘆畫瓢兒——有樣學樣。

狀元答完了,就該榜眼的了。

黃子蛟平素就有些眼高于頂,桀骜不馴的,聽完齊邦國四平八穩、滴水不漏的話,他微微撇了撇嘴,顯然是不屑了。等到皇帝的目光轉向他,他便也跪直了身體,語調激昂地說:“恕臣無狀,在回答聖上的問題之前,臣想問問殿上為官多年的大人們,身為朝廷命官,何物,乃重中之重?”

那些大臣都是做官做老了的,見皇帝此時心情頗佳,便也湊趣,七嘴八舌地紛紛回答道:“忠誠”、“才能”、“品德”、“操守”、“名望”等等,不一而足。

黃子蛟跟個主考官似地,只是微微一笑,對諸多回答不置可否。

林默在心裏暗笑:別賣關子了,哪有跪在地上的主考官呢?再裝就裝過頭了,小心惹得皇帝不高興。

黃子蛟倒是見好就收,拱着拳,聲音郎朗地說:“臣以為,為官者,最重要的在于自信。”

淳于鉅“哦”了一聲,說:“說來聽聽。”

黃子蛟說:“聖上明鑒,一個人若是沒有自信,如何能勝任朝廷命官?若是無法勝任朝廷命官,即便是空有忠誠、學識、品德,又有何用?”

淳于鉅點點頭,說:“這個說法也對,不過與朕的提問似乎有些離題萬裏了吧?而且,空有自信,沒有才能,豈不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林默在心裏拼命點頭:皇帝大大,乃也注意到了啊,這裝B貨明明回答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好不好?

黃子蛟說:“剛才聖上問臣願做什麽官兒,臣不敢狂悖,但是,臣自幼博覽群書,立下大志,并堅信天生我才當大用。教化百姓,則使地方太平,斷案審刑,便使冤獄昭雪,登殿堂,則輔佐明君,使國泰民安,盡抒平生之志。”

我去!說得你簡直是“走到哪裏哪裏亮”,這樣狂妄真的大丈夫?看着在旁邊觀看的老大臣們黑沉着的臉,林默在心裏為黃子蛟默哀一分鐘。

不料皇帝淳于鉅卻擊節贊嘆道:“好!有志氣!朕早就覺得朝堂之上盡是一股子萎靡老朽的氣息,朕要做個什麽都被一群人拉着勸着的,就想要黃愛卿這樣積極開拓的青年才俊!”

林默眼珠子快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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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大臣也在心裏嘀咕:咱們還是素日皇上看承得好的呢,敢情皇上早就嫌棄咱們老邁不中用了?

林默心想:原來皇帝大大喜歡這調調兒,自大狂加馬屁精的奇妙結合體?

作為讀了十來年聖賢書的人,林默覺得自己應該不屑于那麽去做。可是,慢着!俗話說“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自己寒窗苦讀十多年,不就是是為了在皇家謀個好差事嗎?要是有地方跳槽也可以賣弄賣弄讀書人的風骨,那就“此人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了。可是,請注意,皇家是壟斷企業啊,皇帝淳于鉅的腦門上就标着“只此一家,概無分店”幾個大字,未必然我這時候不迎合,卻傻不拉唧地學什麽假清高實迂腐的名士風範,落得個被皇帝擯棄的下場嗎?

說不得也只好效仿黃子蛟,說些皇上喜歡聽的。不,我要比他說得更好。林默拿定了主意。

林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眼眸,清朗的聲音在金殿中響起:“聖上乃是聖明之君,物盡其才,人盡其用,令微臣佩服不已。微臣多謝聖上美意,然而微臣不求高官,只求微末之官,願為國竭股肱之力,盡犬馬之勞。”

果然林默欲揚先抑的說法叫淳于鉅的眼中閃過一縷失望。

旁邊一位胡子老長的大臣聽林默的說法與剛才的黃子蛟剛好相反,不禁說道:“你在頭鼎甲三人中年紀是最小的,理應壯志淩雲,自信滿滿,卻只求微末之官……”

林默微微一笑,說:“老大人此言差矣。卑職向聖上求微末之官,并不是沒有自信,”林默轉而向着淳于鉅,擲地有聲地說,“而是,微臣以為,所謂君子,志向可以大,目光可以遠,行動卻要落到實處,就算是聖上賜微臣以微末之官,‘千裏之行,始于足下’,微臣相信,只要勵精圖治,一定會有出頭之日,說不定有朝一日還會與老大人同階為官呢。”

剛才發問的老大臣撚須笑道:“志向遠大,腳踏實地,不錯,後生可畏也。”

這下子連淳于鉅的眼中都帶出笑意,輕輕地拍了拍龍椅的把手,打量了林默兩眼,見林默不過十來歲的少年,形容俊秀,直如芝蘭玉樹,但是,剛才的一番先抑後揚的話卻很難叫人相信出自這樣一位少年之口,淳于鉅便決意要再難難他,看他究竟有幾分才學,忽然發問道:“林愛卿,你可知道這位老大人是什麽官職?”

林默搖頭表示不知道。

淳于鉅說:“這位可是我大晉朝的兵部尚書,三朝元老周大人。你剛才說有朝一日要與周大人同階為官,哼,你以為那麽容易就能當上我大晉的六部尚書之一嗎?少年人不要太狂妄了!”

呃,皇帝大大,乃好像只比我大兩歲而已吧,還有,要說狂妄,這不是你喜歡的調調嗎?但是,林默注意到淳于鉅雖然疾言厲色,實則手在龍椅的把手上一拍一拍的,像在打拍子一般,便猜到他并不是動怒,不過是想看看自己的是否能随機應變罷了。

林默定了定神,穩聲回答道:“聖上,有道是,‘人不輕狂枉少年’,微臣以為,少年人的狂妄,其實是一種奮發向上的意志!微臣給自己定下一個極高的目标,追比賢能之士,激勵自己不斷進步,難道不是聖上剛剛才嘉許過的積極進取的一種表現嗎?”

呃?口才不錯嘛。淳于鉅這一回才認認真真地看了林默兩眼,以前只是覺得探花郎确實有探花應具之儀容,并不曾仔細看清楚過,這時才注意到漸已長成的少年人飛揚的眉目中是滿滿的自信,給他本來就俊美無雙的面龐又添幾分神采,淳于鉅不禁心裏大起好感,卻又起不服氣之心:你小子口才好,朕卻只有比你更強的。

淳于鉅故意沉下臉,說:“狡辯!六部尚書乃是我朝重輔,豈是你一個未及弱冠的小子可以奢望的?好高骛遠,不怕落人恥笑嗎?”

林默唇角的笑意淺淡而生動,答道:“聖上,臣現在未及弱冠,所以才正好從微末之官開始笨鳥先飛啊。不管爬不爬得到六部尚書之職,總好過胸無大志、庸庸碌碌熬資歷混官場吧。”

淳于鉅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這個“笨鳥先飛”的比喻用得妙啊。

林默趁勢又加了幾句最關鍵的話:“俗話說‘人各有志’。就好比微臣的志向是從小官做起,做好官,做大官,謂之小志;聖上為一國之明君,日理萬機,精于朝政,,當是立志于致天下安康,使黎民樂業,令社稷永固,謂之大志。正因為聖上有大志,微臣的小志才能實現;同時,有了像微臣這樣成百上千的微末小官的小志,聖上的大志才易推行。聖上的大志好比江河,微臣們的小志好比溪流,無涓涓之溪流,無成浩浩之江河,無浩浩之江河,則溪流幹涸消逝于無形矣。”

這阿谀之詞說得如此不露聲色,又如此激昂人心,任是聽慣了各類花言巧語、溜須拍馬之詞的淳于鉅也不禁動容,一拍龍椅的把手,哈哈大笑道:“好個‘大志好比江河’,說得太精辟了!很好,朕正是有一腔大志待完成。你們是我大晉朝最令人矚目的青年才俊,是天子門生,正該為朕奔走效力。朕要叫天下人看看,正是有朕這樣的青年才俊的皇帝,才會不拘一格地提拔使用你們這樣的青年才俊,成就一段君臣合心、勵精圖治的青史佳話!”

最後一句話幾乎要雷死林默了,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皇帝說的所謂的青史佳話是不是伴随着“皇帝抽吧抽吧,見多了就習慣了”的過程?

恰在此時,殿外進來一個太監,跪下來說:“啓禀聖上,大食國來使求見。”

淳于鉅今日心情大好,随意地一揮手,說:“宣。”

于是,林默有幸又見識到了皇帝的“一日三抽風”之第二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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