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榮國府,榮禧堂側廳。
賈赦正舒舒服服躺在一座紫檀木躺椅裏,手邊的小茶幾上放着一個成窯五彩魚藻紋蓋鐘兒茶碗,時不時端起來美滋滋地抿上一口,再繼續長篇大論地教導兒子:“怎麽樣?當初老爺我說要分家的時候,你們一個個跟看怪物一樣看着我,還在暗地裏罵我老糊塗,現在知道什麽是‘姜還是老的辣’了吧?”
賈琏謙卑地說:“是是是,老爺高瞻遠矚,目光獨到,兒子佩服得緊。”
賈赦“哼”了一聲,說:“你那媳婦不是個省事的,那時候她可是挑起頭來鬧騰,就為了那點子管家的權利。哼,你現在倒是叫她去管啊?看不把她的幾個私房錢還有嫁妝都要填當在裏面!”
賈琏連連點頭,說:“這個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是有的,我那時就跟她說,老爺走過的橋比咱們走過的路還多,吃過的鹽比咱們吃過的飯還多,好容易才說服她的。”
賈赦這才滿意了點,說:“算你小子當時還有點眼力見兒。不然的話,現在可就麻煩大了去了。”
賈琏窺探着賈赦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那娘娘真的就再沒有鹹魚翻身的機會了?”
賈赦嘆氣說:“本來娘娘要是真能生下龍子倒是對大家都好,可惜啊,二房的人終究是福薄。鹹魚翻身?只怕是這輩子都沒指望了。你沒聽到說嗎?娘娘懷着孩子的時候皇上就戀上了岳婉儀,連着許多日子不去探視,娘娘急了,才會使出那一招,結果呢,唉……”
賈琏也跟着嘆氣,又問:“那老爺是怎麽料得先機,搶在這事兒發生前力主分家的呢?”
賈赦微微一笑,故作高深地說:“這個嘛,一來是老爺我老眼毒辣,知道二房那幫子人多行不義,‘兔子尾巴長不了’,早晚要出事。話說他們得意的時候眼裏沒有咱們不說,還擠兌咱們,把這榮禧堂啊還有管家的權利全搶了去,他們倒黴的時候咱們也只能遠遠地看着,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這事兒,說起來我就生氣,還有你個混賬東西和你那不曉事的媳婦,竟然完全貼到他們那邊,氣得我當時天天捶胸口……”說着,賈赦便翻起了舊賬。
賈琏連忙讨饒,說:“兒子知錯了,就連兒子媳婦,兒子現在也時時教導着她,好叫她悔過。”
賈赦瞪了他一眼,才接着說:“二來嘛,還真有高人指點。我跟你說啊,林家那小子是個人物,你往日得罪了人家,得虧我給你圓回來。這以後啊,你沒事就多去獻獻殷勤,怎麽說也是親戚,我是他妹妹的親舅舅呢,平時又看承着他好,他還是要給我幾分薄面的,你也學着好生籠絡着,以後有你的好處。”
賈琏忙說:“兒子記下了。”
賈琏又小心地問道:“那二房那邊的事情,咱們就一點也不管了?”
賈赦嗤之以鼻道:“那哪能管得了啊?我跟你說,這事兒沒完呢,二房是要倒大黴的,咱們躲還來不及呢,哪能把禍事兒往自己身上引?還有啊,咱們既然分了家,是不可能将吃下嘴裏的骨頭又吐出來,更不可能再和二房又回一個大鍋裏攪合着過。這一點你們務必要記清楚,随便老太太那邊怎麽哭鬧,怎麽拿孝道的大帽子給咱蓋上,咱們都是不能松口的。頂多也就是看他們确實窮酸了,送幾百兩銀子或是幾車吃食過去表個意思也就是了。”
賈琏連聲答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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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赦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又說:“哼,解氣啊。二房那邊前段日子買大宅子,蓋園子,可威風了,連衣衫角角都要飛起來鏟人一般,現在好了,真是現世現報現在我眼裏,如今,該是要賣房子賣地來還債了。”
賈琏說:“可不是嗎?說是借了薛家老大一筆子銀子呢。薛家大傻子是個渾人,說不得要打上門去要債的。”
賈赦忽然面現詭詐笑意,悄聲對賈琏說:“要是二房那邊發賣田莊,我倒是看中了幾處,比在外面買的強,到底是知根知底的。價錢上嘛,‘親兄弟,明算帳’,橫豎他們賣給外面的人也是賤賣的,咱也別客氣,盡量壓低點。”
恰在此時,外面一個丫鬟來報:“回老爺,那邊府裏老太太讓您過去一趟,說是有要緊事兒要和您商量。”
賈赦冷哼一聲,說:“這不就來了!平時她眼裏沒我這個兒子,有了棘手難辦的事兒就想起我還是她兒子了!”
丫鬟不敢則聲,只是垂手恭謹侍立,等着老爺繼續發話。
賈赦想了想,說:“就說老爺我頭風發作,連床都起不來了。有什麽事兒,等我好了再說!”
丫鬟便退出去傳話去了。
賈赦這才轉頭對賈琏說:“這段日子,估摸着老太太少不了得找着咱爺兒倆,你呀,索性出趟遠門,避了開去。”
賈琏最喜歡出遠門了,正好避開王熙鳳的管束,好在外面追歡逐樂,于是,聽了這話,便忙忙地答應了,并回去告訴王熙鳳,叫幫着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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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
薛姨媽和薛寶釵對面坐在炕上說話。
薛寶釵還有兩天就要出嫁了,一應嫁妝都準備齊備了,又打點起許多精致的小荷包,裝上一兩個金銀粿子,好帶去夫家打賞下人,王家算得書香門第,據說家裏規矩大得很,饒是薛寶釵,也是心裏發怵,生怕到時候有什麽地方不經心不留意叫人笑話了去,或是落在公公婆婆眼裏被挑揀了去。
偏是薛姨媽說着說着又說到賈府二房家裏的那一樁駭人聽聞的大事去了,咂着舌頭說:“真沒想到一場天大的喜事轉眼間就變成這樣了。”
薛寶釵淡然地說:“所以說,‘世事難料’,好在咱們現在和他們沒什麽瓜葛了,就是那筆款項,看要怎麽設個法兒要回來才好。”
薛姨媽嘆氣着說:“唉,我這心裏也發急啊,就是礙着面子情兒說不出口,畢竟是嫡親的姐姐和外甥女兒,這時候叫我怎麽幹得出‘傷口上撒鹽’的事情來?且等他們緩過這口勁兒來再說吧。”
薛寶釵瞅着她娘,口氣中是淡淡的不以為然,說:“母親,此時絕不是仁慈的時候。我琢磨着這事兒吧,不像是意外,倒像是人禍,像是上面有人在故意整他們似地。若真是如此,必定還有後着,賈家二房遲早要被整得全盤敗落下去。咱們要是存了慈軟的心腸,不急着去将自家的錢要回來,就怕他家‘兵敗如山倒’,往後就要不回來了。”
一時間,說得薛姨媽也遲疑了起來,不過還是勉強說道:“也不至于,娘娘雖然失了孩子,到底人還在,賈家暫時垮不了。再看看吧。”
薛寶釵便不再多話,拿起手邊的繡花棚又繡了起來。
又一會兒,薛蟠一頭撞了進來,見過母親和妹妹之後,便老大不客氣地說:“娘,給我點銀子。”
薛姨媽直直地瞪視着兒子,說:“不是前兩天才給了你一千兩銀子的嗎?”
薛蟠大言不慚地說:“那點錢,連個姿色上等的丫鬟都買不了,我便索性拿去跟他們賭‘搶新快’,想着贏了錢,買個絕色丫鬟來伺候着。誰知道運氣不好,一晚上就輸光了。”
薛姨媽抖着手指罵他:“孽障,孽障!一點子家底都要給你敗光了!還不老實給我在家裏呆着,不許出去逛!”
薛蟠說:“自己花了總比媽媽拿去填賈家那個老鼠洞的強。再說,我沒結婚,自然是想要個人服侍的,若是媽媽這會子拿錢出來給我娶親,我有了美貌媳婦,自然就老實在家裏守着媳婦過了。”
薛姨媽無奈地說:“那也得一個一個來,總要先把你妹妹的婚事操辦體面了,才好給你說媳婦不是?哪裏是一句話的事情?”
薛蟠眯起眼睛,說:“我覺得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賈府不是現成有幾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嗎?還成日和妹妹吟詩做畫的,風雅得緊,聽得我心裏癢癢的。聽說其中寶玉的一個庶出的妹妹是個人尖兒,是個‘辣美人’,下面的人都編着歌兒唱呢,什麽‘玫瑰花兒又紅又香,只是刺兒紮手’,真是妙得緊啊。我說,他們既然暫時還不出錢來,便将那姑娘嫁給我做媳婦也不錯。咱們借給他家三十萬兩銀子,要是在外面放利錢的話,就是一分利,一年也是三萬兩,這利錢咱們就不要了,就當是他家準折兒嫁個姑娘過來的禮金吧。”
薛姨媽罵道:“混賬東西!哪有你這樣說的!”
薛蟠聽了不依,混鬧了起來,說:“我怎麽混賬了?嘿,欠賬不還的才混賬吧?你兒子我本來就媳婦難找,少不得要比別家多花些銀錢,哪裏禁得起他家這樣拖着不還錢?怎麽着?還想把我拖成老光棍啊?媽媽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別人倒不向着自己的親兒子呢?欠賬還錢本來就是天公地道,外頭那些窮苦人家欠了賬了,都是賣兒賣女地還錢的,怎麽到他家,倒是我們這些被欠賬的人的不對了?再者,我還是娶他家姑娘呢,又不是弄來做丫頭做小妾,還是照樣地明媒正娶,八擡大轎擡了來,夠對得起他家了。人家外頭那些可沒這份運氣,說不得就要往窯子裏賣去!”
薛姨媽氣得說不出話來,又罵道:“作死的孽障!也不分分場合,你妹妹如今還是閨閣姑娘呢,你說的這些村話,仔細污了她的耳朵!”
倒是薛寶釵說話了,“好了,媽媽和哥哥都別說了,消消停停地說話不好嗎?一家子骨肉,大呼小叫地,叫外面人聽見了笑話。都坐下,喝口茶,聽我慢慢給你們分解分解。”
一時坐下來,薛寶釵看着瞪着一雙牛眼、兀自氣呼呼的薛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哥哥說的雖然是渾話,其實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薛蟠大喜,道:“到底是妹妹明白。”
薛寶釵笑着說:“他家三姑娘人長得好倒在其次,關鍵是能幹能理事。往後我出嫁了再也幫不上家裏,媽媽年紀大了精神越發短了,許多事情照應不到,哥哥嘛,不是我說你,倒是個顧前不顧後的主兒,必須要有人幫襯着,提醒着。咱家呀,還确實需要一位像賈家三姑娘這樣的人物來鎮着,而且,有了個厲害媳婦,‘妻賢夫禍少’,哥哥也能安分些了。媽媽你想想這個理兒,豈不好?”
薛姨媽聽了,遲疑不決,說:“就怕他們不依。”
薛蟠馬上立起一對牛眼,罵道:“敢不依,還我家的銀子來!不然,我一把火燒了他家,看他們敢和我薛大爺賭狠!”
薛寶釵忙說:“哥哥,這是一家子商量事兒呢,別跟在外面似地,盡說些渾話。要依我說啊,賈家會依的。媽媽你想想,三姑娘如今在府裏雖然看着有些體面,到底是庶出的姑娘,那得姨媽的真心疼愛?再者,庶出的姑娘原本就比不上嫡出的姑娘尊貴,嫁人上面就要低一等,咱家還是皇商,不算辱沒了賈家三姑娘。再說,偏生又出了賢德妃娘娘那等事,一般人家都嫌晦氣得緊,必是婚配上都要想法兒躲開的,如此一來,賈府的姑娘的身份越發往下掉了。哥哥求娶三姑娘,我覺得倒是完全配得上,就是他們自己往外面尋去,也未必就尋得上一門強過咱家的親事。”
薛蟠喜得抓耳撓腮,趕着薛寶釵說:“知我者,妹妹也。可叫哥哥怎麽謝你呢?哎,妹妹的金項圈顏色不鮮亮了,快摘下來,等哥哥拿到外面去炸一炸,還有,妹妹這衣服也忒舊了,等哥哥這出去,給你選最好的料子,做兩身時新的樣式來。”
薛寶釵笑着說:“黃燦燦地又炸它做什麽?衣服我有的是,只是喜歡穿舊的舒服,不勞哥哥費心了,你只好生管好你自己,別再招得媽媽生氣就好。”
薛姨媽沉吟着說:“聽了寶丫頭這話,倒是真的可以一試。好吧,就仗着我這不怕羞的老臉,且去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