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夏金桂瞟了一眼春凳上人事不省的襲人,拿着個帕子在眼角邊一按一按地,似乎在擦眼淚,聲音裏帶着無限的委屈,說:“面子?是面子重要還是人重要?這蹄子慣會玩陰的,你們是不知道。她服侍了老太太又來服侍二爺,在這府裏人見人誇的,早就站穩了腳,紮下根來的,心裏着實藐視我這新來的二奶奶,面上卻裝做一團和氣,背地裏陰整我。先是做魇魔法兒弄我,我早就察覺了,只是為了不鬧得阖家不寧才掩着沒發作。今兒個更好了,我難得出趟門,回來就聽見她在挑唆二爺去老太太那裏告我黑狀。我不服,原只是問着她如何要這般害我,她倒是就先暴躁起來了,推了我一跟頭,這兒的丫鬟可都是親眼看見的。然後,我氣了,原只是吓唬她說要叫人來打她,她卻是嚷嚷得整個院子的人都知道我要打他,又裝可憐,抱着二爺惡人先告狀,說我要害她,叫寶二爺救命。我才動了真氣,叫了人來教訓她的。實在地,我這心裏的憋屈又有誰知道?”
夏金桂很清楚,賈府雖說如今境況是每日愈下,但是,規矩卻是一絲不茍的,她作為主子自是可以懲罰一個丫鬟,但是,也必須有站得住腳的理由,不然,這賈家的兩個老太婆也能把她關進祠堂去反省。她才嫁過來幾天,立腳不穩,才不想一個狠跤跌下去栽面兒,故而趁着襲人這會子半個死人一般無法為她自己辯解,便歪曲事實,并捏造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來。
金桂的聲音陡然變得凄厲起來,說:“太太你是知道我的,最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她玩陰的整我,我便也沒客氣,客氣啥啊,我只知道‘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她敢來撩撥我,就要有被我發覺了往死裏整的覺悟!”
王夫人和賈母面面相觑,作魇魔法兒謀害主母,這能是“大賢人”襲人做得出來的事情?不能吧?可是襲人現在昏迷在春凳上,人事不知,也只得由着夏金桂派發罪名兒了。
夏金桂見王夫人和賈母都是一臉不相信的表情,便叫寶蟾進屋去,拿出來幾個頭上身上紮着銀針的小人偶出來給王夫人和賈母等人看。
王夫人和賈母定睛一看,人偶上面寫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并四肢骨節等處,是明顯的魇魔法了,都遲疑着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夏金桂這才不徐不疾地說:“這是在我床墊子底下發現的,本來想拷問着丫鬟們來着,卻又想着太太這一向事情多,人也煩,我們不說給太太解點煩悶吧,橫豎不能添亂啊,鬧将起來不好,我才好不容易忍下的。偏是這蹄子作死,非要撩起我的火來!”
其實,這所謂的魇魔法也不過是夏金桂和寶蟾早就準備下了、給襲人潑的髒水兒而已,現在正好當着衆人展示了。
賈母和王夫人依舊是一臉深刻的懷疑之色,尤其是賈母,直接就說了出來,“不能吧?這丫鬟打小就被賣到我家,服侍了我幾年,她的品性我知道,心地寬厚,做事兒周到,不是那種黑心腸沒心肝、背地裏使壞的人。會不會是別的什麽人弄的?”
這一番話就戳了夏金桂的肺管子了。
夏金桂冷笑着說:“能進我和二爺房裏的也就只有她和寶蟾了。寶蟾是我的陪嫁丫鬟,算是我的心腹,斷沒有謀害我的道理,再說,寶蟾害了我,沒有任何好處,只得壞處。那剩下的就只得是她了。只不過,在你們眼裏,她是出了名的賢人,哪能做這等事情呢?莫不是我自演自唱,故意血口噴人呢?”
賈母不吭聲,意思是“正有此意,可巧你自己就說了”。
夏金桂勃然怒道:“不說話就是認同了?好嘛,你們寧可相信一個卑賤的婢妾也不相信自己的孫媳婦、兒媳婦!那又何苦三媒六聘、八擡大轎地娶了我來?我在這屋裏連個下作婢妾都不如的話,還不如這會子就叫她治死我算了,倒是省得将來熬油一般,夫君不喜,公婆不疼的!”
說着,夏金桂便去找了一把刀來,硬是塞到賈寶玉手裏,潑哭潑喊着說:“與其被那下賤婢妾治死,不如你結果了我算了,來,往這裏招呼,千萬別手軟。我死了,你再去撿那起家裏有錢、脾氣又好的娶了來,再叫這賤婢治死,倒是一條發財致富的好路啊。只是,別忘了清明節到我墳上上一炷香,話說我嫁給你,陪嫁了那麽多金的銀的家夥,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賈寶玉郁忿地瞪着她,将刀“咣當”一聲扔在地上,疲憊又無奈地說:“你別鬧了好不好?”
夏金桂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還一邊自己“咚咚咚”地捶着胸口,罵道:“我哪裏鬧了?你的婢妾要治死主母,你們全家上下都是一句公道話不說,反而賴着我說我鬧騰?就是雞鴨被按在案板上還要撲騰幾下子呢,我家就我一個閨女,在家裏我娘把我當眼珠子一般寶貝着,嫁到你家裏來了,混得連個婢妾都不如了,反而是處處被壓制着,是什麽道理?”
夏金桂又将那把刀塞到昏迷的襲人的手裏,搖晃着她說:“來吧,來治死我吧。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麽要緊。只是你別得意,我死了,你們爺還會再娶好的,你就接着裝賢良吧,到時候看新來的主子會不會像我這樣笨拙沒手段,容不容得下你這樣的狐貍爬上頭去作祟!”
賈母實在禁不起夏金桂這唱作俱佳的鬧騰,說:“算了算了,你容不下襲人就算了,叫她還伺候我去,也好拔去這‘眼中釘肉中刺’,大家過太平日子!”
夏金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潑辣辣地叉着腰哭着說:“你老人家只管護着她,卻很不必說着一個扯着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麽就是‘拔出肉中刺,眼中釘’?誰是誰的‘肉中刺,眼中釘’啊?倒是把話挑明了說的好!明明被人設了魇魔法兒的人是我,沒一個人來關心一下、問一聲好不好,卻都幫着那下賤婢妾來排喧我!好嘛,既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那便将我的陪嫁都還我,給我一紙休書,我保證擡腳就走,不會賴在這裏做那誰誰誰的‘肉中刺,眼中釘’!”
這夏金桂雖然脾氣不好,到底還是帶了一大筆嫁妝來的,要在往日,王夫人見着這麽沒規矩沒教養的媳婦,肯定是二話不說就打發了去的,可是現在,卻講究不了了。夏金桂除了嫁妝之外,說是夏家只有一個老娘,老娘死了的話,夏家的家産不就都落到賈家了嗎?當初不是為了圖謀這筆子大財,何必叫寶玉娶上這麽個‘攪家精’呢?現在,人都娶了來了,半途而廢豈不是可惜了的?再說,這媳婦才嫁過來,府裏花了一大筆銀子做彩禮和婚嫁的費用,現在就為了個無足輕重的婢妾打發了正經八百的兒媳去,既不上算也沒面子。如此一想,王夫人便死死地拽住賈母的衣袖,意思是算了,不如退一步,還是把襲人給夏金桂發落吧,也就是一個婢妾而已,犯不着因小事而亂大謀。
賈母氣得一扭頭,丢下一句:“我才懶得管你們的破事呢。”便自己給自己找了臺階下去,并扶着丫鬟腳不沾地地走了。王夫人便也作勢去追,跟上賈母的腳步走了。
賈寶玉見賈母等人走了,好不容易搬來的救星沒了,便知道襲人必定是不能免難,顫抖着聲音問金桂道:“你要拿襲人怎麽樣?”
夏金桂任由丫鬟們整理着她衣服上的褶皺,斯條慢禮地說:“還能怎樣?自然是賣了她!反正這屋裏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怎麽?舍不得?”
說話間,夏金桂的一雙桃花眼便斜睨着賈寶玉,微微撇着嘴角,說:“要不——就賣了我,留下她!誰不知道你們賈家有錢有權,‘背靠大樹好乘涼’,什麽違國法亂綱常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賈寶玉一臉悲憤地看着夏金桂,又低下頭看了看恹恹地俯在春凳上的襲人,不禁悲從中來,卻又“有冤無處訴”,便如同個大孩子一般“哇哇哇”地就哭了起來。
夏金桂只是鄙夷地冷哼一聲道:“廢物!”又厲聲叫嚷起來:“人牙子呢?怎麽去叫了半日都沒有叫來一個?”
賈寶玉的傷心淚水自是屁用都沒有,夏金桂今日既然扯下了嬌羞新媳婦的僞裝,自是一不做二不休,徑直叫了人牙子來,将半死不活的襲人擡出去,五兩銀子就發賣了。
其實,本來按着襲人的條件,是可以賣得更高的價錢的,夏金桂是故意使壞,賤價發賣她,好叫她落到那些“白日滾大地刨食,夜間滾炕頭造人”的鄉野粗漢的手裏。
當夜,賈寶玉賭氣不去卧房睡覺,金桂便在床上磨牙:好你個混賬王八蛋!為了個婢妾敢甩臉子給老娘看!老娘看你永遠不上老娘的床!等你上來,看老娘怎麽治你!小丫挺的,跟我鬥,你還嫩了點!
三日後,賈寶玉終于爬上夏金桂的床的時候,夏金桂也不客氣,雙手一伸,直奔主題,獰笑着說:“有跟那些浪蹄子野得,不如統統給老娘交出來!”
交什麽出來,自然是那些可以造小人的東西了。
話說夏金桂對被窩裏那點子事情的娴熟和毫不掩飾的癡迷程度,經常叫賈寶玉懷疑她以前是不是早就和別的什麽人弄過,只是新婚之夜他頭昏昏沉沉地,根本沒有看清楚,而且完全是在這女人的暗示和牽引下完成的,早上起來看到一截子染了血的白绫,他也沒多想。只是事後越想越懷疑,越想越憋屈,越不想碰觸她。
今天卻由不得他了。
這女人太膽大,太無恥,太彪悍了!
金桂伸出探陰爪,直将他的玉徑軟囊當面團兒似地搓弄着,一邊搓還一邊性急地罵着:“我去你大爺的!弄這麽久了還硬不起來,傳說中的銀樣蠟槍頭原來就是你啊!”
賈寶玉性子是軟,到底是個男人,怎麽能甘心就被這熊媳婦那啥了呢?再說,她那一日就跟丢一大團垃圾一般處理掉了伺候了他七八年的襲人,将他身邊最後一點子念想都驅散了,還不允許告別了美好青春的寶二爺明媚憂傷一下下嗎?非要用這種肉欲的方式來紀念終将逝去的青春嗎?作為文藝小清新的寶二爺表示很反感,表示不配合,表示老子不想被你撲。
夏金桂叉腰大笑,你翻得出老娘的手掌心嗎?老娘陪嫁了那麽多東西過來,不給撲不行,反對無效!我圍……我追……我堵……我截……
于是,這夜撲騰得呀!
在外面值夜的丫鬟們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二爺這是怎麽了,怎麽哭得這麽傷心?
寶二爺能不哭嗎?一個大老爺們,居然沒敵得過媳婦的蠻勁和執着,被“得逞”了。
可是,第二個夜晚,當金桂故伎重演,妄圖再“得逞”一回的時候,卻沮喪地發現,無論她如何施展化柔為剛的手上絕技,那玩意兒,愣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了,一直軟趴趴地在草叢中趴着,像一條被抽掉了骨頭的蛇。
外面值夜的丫鬟們的耳朵再次受到荼毒,這次換成了女主人的暴喝:“王八羔子!你一個太監結什麽婚?神天菩薩,坑死老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