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現實(3)

擡手打了輛車,報了餘家的地址後,謝愠靠在車窗上,心不在焉地垂眉在手機的搜索欄裏輸入了“真實之門”幾個字。

出現的搜索結果不出意外,全都是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內容,大部分還都是賣門的廣告。

連着翻了幾頁,他的耐心也有些被消磨殆盡的趨勢,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朝窗外望去,景色由陌生逐漸轉為熟悉,是他曾經看過千次萬次的院牆閣樓。

謝愠眼中流出一絲懷念。

那年他跟着父母來這裏拜年,認識了餘溫水,後來父母工作漸忙,他便成了這裏的常客,幾乎成了餘家的第二個小少爺。在這裏,他從小學上到高中,對裏面的一草一木都可謂如數家珍。

卻不想,過了這麽久,這裏竟然還是分毫未變。

付完車錢,站在餘家老宅前,謝愠看着紅漆大門上那只銅獅子門環,深呼一口氣,擡手輕輕敲了幾下。

很快,門內便傳來了前來開門的腳步聲。

謝愠心裏忽然有些緊張,他倉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将背挺得更直。

門被打開,門後站着的,是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或許是保養得當,或許是鮮憂少慮,歲月并沒能在這個女人的臉上留下多少斑駁的痕跡。此時乍一看,竟和當年別無二致。

正是餘溫水的母親,餘彩霞。

謝愠喉頭一哽,低聲道:“餘姨。”

餘彩霞見到他,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彎起溫婉的弧度:“小愠,你長大了。”她後退一步,微笑道:“進來吧。”

謝愠低頭匆匆說了聲“好”,便帶着自己的行李走了進去。

餘家的屋子很大,四面白牆黑瓦,圈着彎彎繞繞的深紅色回廊。中間庭院裏倒是十分有情調的做了個白沙湖,由淺到深,圍了一轉卵石。不過裏面沒養魚,只有幾株孤零零的水草在湖底搖曳。

回廊連通着北面主宅與四角的房屋,而四屋間則又由獨立的走廊連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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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分布格局奇怪又詭異,但餘家奇怪的事顯然不止這一件,當年把葬禮和屍體跨越幾個省帶到W市來辦,在外人眼裏就已經夠奇怪的了。

那年辦完葬禮以後,餘姨便放棄了自己A市的公司和事業,在W市的這間老屋裏安頓了下來。

走上回廊,餘彩霞先打破了沉默:“你今天過來,是為了拿東西的吧。”

謝愠正對着庭院裏的假山發呆,聞言回神,磕巴解釋:“是、是,我剛剛在車站碰到了陸采,她說您有東西要給我。”

“陸采?”餘彩霞有些意外,“她已經有好幾年沒來這裏了。”

謝愠一懵:“可她說,去年的時候還來看過您。”

餘彩霞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小愠,你是不是記錯人了。陸采她幾年前被家族安排聯姻,結婚以後就去了B市,這些年從沒回來過。”

結婚以後……?謝愠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他分明記得,剛剛陸采說,她明年年初才會舉辦婚禮,怎麽到了餘彩霞的口裏,就變成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有種現在就打電話給陸采的沖動,可沒等他碰到手機,餘彩霞便推開了眼前的房門,轉頭道:“進來吧。”

謝愠只好打消了想法,跟了上去。

這間是餘家的書房,雖然不算是書香世家,但藏書量也頗為可觀,書本獨有的香氣彌漫在房間內,伴随着揮之不去的潮濕黴味。

謝愠擡頭在四周打量了一番,想起路上沒見過一個人,有些疑惑,問道:“餘姨,這房子是您一個人住嗎?”

餘彩霞正俯身在書架裏翻着什麽,聞言淡笑道:“也沒其他人能住啦。”

她很早的時候不顧家庭反對,和餘溫水的父親離了婚,如今又痛失愛子,沒有親戚沒有家人,事業也放棄了,一直就這麽孤身一人住在這座大房子裏。

謝愠頓時羞愧難言,餘姨在自己小時候,像母親一樣照顧自己,可自己卻因為不願面對現實,這麽久都沒回來看過一次。

他嘴唇翕動,嗫嚅道:“餘姨,對不起。”

餘彩霞的笑容依舊溫柔又和藹,她看向謝愠,有些嗔怪:“哪裏對不起了,你啊,從小就愛胡思亂想,你餘姨過得開心着呢。”

她直起身,将手裏一個書本大小的小盒子遞給了謝愠:“說是我有東西要給你,其實,這是小小留給你的東西,只是一直由我保存着而已。”

小小,是餘溫水的小名。

冷漠帥氣的青年,卻有這麽一個可愛的小名,那時謝愠聽到後,足足笑了好幾天,還被餘溫水記了仇,沒幫他補習,導致謝愠期末挂了好幾科。

盡管嘲笑,但謝愠從沒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任何人,只在和餘溫水獨處的時候,親昵又暧昧地呼喚這兩個字,偷偷把這當做兩人間獨有的秘密。

而餘溫水死後,謝愠便将這段回憶徹底封存了,偶爾見其他小孩也有其他的小名,也只是一笑而過。

此刻看着餘彩霞手裏的盒子,那兩個字像是一把利刃,輕而易舉地捅破了堤壩,回憶如洪水般洶湧而來。

謝愠接過那只盒子,盒子出乎意料地輕,從重量上分辨不出裏面的內容物究竟是什麽。

他低頭悶聲道:“謝謝餘姨。”

餘彩霞看着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小愠。”

謝愠道:“嗯?”

餘彩霞笑道:“小小已經離開很久了,你也該朝前看,重新找自己的幸福了。”

謝愠怔住,整個人像是被冰凍一樣,半響做不出其他動作。他吃驚地看向餘彩霞,想從女人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可他失敗了。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餘姨,您在說什麽,餘溫水和我的幸福有什麽關系……”

餘彩霞微笑地看着他,眼中只有溫柔:“餘姨不傻,看得出來。”說罷,看謝愠一副慌張慌亂,手足無措的模樣,頓時失笑:“別慌,你餘姨不是那種老古董,而且,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她走上前,輕輕拍了拍謝愠的肩膀:“好了,回去吧,你不是還要去掃墓嗎?”

謝愠有些語塞,他無法反駁餘彩霞的任何一句話,心事重重地跟在餘彩霞身後走出了大門,臨關門前,他想起了什麽,忙回過頭:“餘姨,我還會再來看您——”

餘彩霞在門縫裏對他笑了一下。

木門合上,謝愠在門口對着緊閉的房門愣了許久,半響,脫力般蹲下身,苦笑着喃喃:“……怎麽可能過得去呢?過不去的啊。”

一個人冷靜了一會,謝愠抹了把臉,開始打量手裏的盒子。

從外表上看,這盒子非常樸實無華,黑色,沒有任何花紋,連鎖都沒有,摸上去是木制的,可重量實在太輕,更像是紙質的。

他握住蓋子,将盒子打開。

裏面的內容物非常簡單,簡單到謝愠難以想象這竟然是餘溫水留給自己的“遺物”:一張紙條,一只耳釘,一包只剩下一半的牌子不明的香煙。

餘溫水抽煙嗎?

謝愠拿起那包煙,在鼻子下方嗅了一下,卻沒聞到任何屬于煙草的氣味。

他古怪的歪了下頭,轉而查看其他兩樣東西。

耳釘是紫水晶的,在陽光下折射出的光神秘而迷人,紙條很脆,泛着淡淡的黃,一看便知經年已久。謝愠打開紙條,發現上面的內容不是什麽留言,而是一串由英文字母和數字組成的網站地址。

除了耳釘,香煙和網址都讓他感到摸不着頭腦,無法揣測餘溫水的意思,謝愠便暫時不去多想,将盒子重新合上,塞進包裏。站起身,他拿出手機喊了個出租車,轉而撥出了剛保存不久的陸采的聯系方式。

對于餘彩霞和陸采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謝愠有一肚子的疑惑急需解答。

可撥出以後,電話那頭響起的卻是一道禮貌的女聲:“您好,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

謝愠将手機屏幕湊到眼前,重新确認了一遍撥出的號碼,聯系人的确顯示的是陸采,他們在車站分開的時候,謝愠還撥出過一次,那時,陸采的手機也的确響了……

現在卻變成了空號?怎麽可能?

他心中沒由來的一番意亂,詭異的不安像蛛網一般,纏繞上了他的心房。

餘彩霞說,陸采幾年前就結了婚,離開了W市,再也沒回來過。

陸采卻說,她明年年初才結婚,去年還看了餘姨,還幫餘彩霞帶了話。

這兩人言論完全不同,其中關鍵的信息倒是一樣的:陸采的确是迫于家族嫁給了男人,餘彩霞也的确有東西要交給他。

謝愠腦海內冒出一個荒謬的猜測,他抿了抿唇,轉頭重新敲響了餘家大門:“餘姨,您在嗎?我想問一下,您大概是什麽時候見到陸采最後一面的?是不是……在她結婚的前一年?”

門內久久沒有回應,只有風聲在空蕩地回響。謝愠皺起眉,正想再敲,身後傳來車子按喇叭的聲音。

他回頭,一輛出租車停在路上,副駕駛的車窗打下來,司機從裏面露出臉:“小夥子,是不是你喊的車?”

謝愠道:“對,是我。師傅,你能等一會兒嗎?我有事找裏面的人。”

司機“害”了聲,大咧咧道:“小夥子,你是外地的吧,這房子已經荒廢很久了,裏面咋可能有人住?”

謝愠呆住:“荒廢很久了?”

司機道:“是啊,說起來,這家人也是咱們市的一個大戶人家,但天公不作美,前幾年,他家的獨生子出意外沒了,沒多久,女主人就受不了打擊,大病一場,也跟着去了。我記得……他家是姓餘來着是不是?”

天空蔚藍,陽光明媚,可謝愠只覺得冷。

他喃喃:“死了?……死了?”

司機看他臉色難看得很,心裏也挺犯嘀咕的,他喊了一聲,問:“哎,你到底走不走啊?”

謝愠回神,抿住唇,捏住背包帶子的手攥緊,指節都發了白:“……走。”

他上了車,報出了墓地的名字,然後把臉埋進手掌裏,深呼幾口氣,道:“司機師父,你知不知道剛剛那家的女主人,大概是什麽時候病逝的?”

司機從後視鏡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你讓我說具體的,我還真說不出來,也就前幾年的事兒吧。對了,你知不知道陸家的大小姐?就是一中校長的那個寶貝女兒。”

是陸采。

謝愠抿緊唇,道:“知道。”

司機道:“當時陸大小姐出嫁,對方又是B市的豪門,按理說這是上嫁啊,可陸大小姐就是不願意,還在W市鬧了個好大的新聞。大概就是她出嫁的第二年年初,餘家那位女主人被送進了醫院,當晚就走了。……你真不知道?我記得這兩件事全都上了報,連着一個月都在反複報道啊,我一個不關心這些的人,都看得記住了。”

說着,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煙,抖出一根銜在嘴裏,一邊點火一邊啧啧感慨道:“你說這些豪門,也真是不太平,還是咱們小老百姓好,過平常的日子,享受平常的幸福。”

謝愠脫力般靠在後座座椅上,良久,他才勉強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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