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夫妻”之道 (1)
門開了, 王大娘站在門外,笑着看着李忘舒:“李姑娘,我想着你大概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興許自己都照顧不好,便來瞧瞧有沒有要幫忙的。”
“王大娘, 這怎麽好麻煩……”
王大娘便道:“你們是金貴的人,若不是兖州太亂,哪裏需坐這樣的船?我今日聽說是你夫君受傷,想着你一個小姑娘, 也許害怕, 便來瞧瞧。”
李忘舒連忙将人迎進來:“害怕倒是沒有, 大家都對我們很好,只是……”
“有難處只管說, 照顧病人可不是件容易事, 我看到你,就想起我那侄女,也是和你一樣大,前兩年豫州河道上鬧水匪,她爹娘打漁出了事,她便被我弟妹家裏那頭的人帶走了。”
“若是現在見她, 只怕也和你出落的這般高, 我瞧見你就想到她,心裏不忍。想着你一個姑娘家只怕臉皮薄, 不好意思開口,我這老婆子臉皮厚, 我來幫忙。”
李忘舒不知怎麽, 只覺鼻子有些酸:“王大娘, 我怎麽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我今日見你端了盆子去打水的模樣,便知你只怕在家時沒幹過什麽活計,是不是?”
李忘舒尴尬地笑笑:“讓大娘見笑了。”
“你出身好,不曾受苦,雖說女子嫁了人相夫教子,但也沒道理好好姑娘,當了人家夫人,就要磋磨了。你有什麽做得不慣的,只管告訴老婆子,我來幫你。”
王大娘是個熱心腸,雖說愛開玩笑,可當真是來幫人的。
李忘舒只是與她小敘了幾句,她便已猜到,只怕李忘舒是在換藥上犯了難。
這位王大娘雖年歲大了些,可精神好,體格也好,李忘舒動不了展蕭,王大娘卻兩下就能将一個睡着的人扶起來靠着。
那些李忘舒不知何處下手的活計,王大娘做得輕車熟路,甚至連給人包紮都麻利得很。
她見李忘舒和展蕭這屋子裏放的東西雜亂,還幫着李忘舒收拾一番,直等着那熬藥的小童把藥送來,兩人才停下手裏的活。
王大娘也不含糊,又幫着李忘舒給展蕭喂藥。
Advertisement
試了人沒燒起來,王大娘才放心道這藥換的許是管了事。
待兩人忙完了這些事,已過了子時,船上一片安靜,只能聽見窗外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
李忘舒坐在矮凳上,累得滿頭是汗,王大娘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還回自己屋子裏給她拿了小果子來。
“瞧你累的,待汗落了,可以好好睡一覺了。”王大娘一邊吃果子,一邊笑着看李忘舒。
李忘舒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大娘,你精神真好,不像我,走兩步路都腳疼。”
王大娘頗有感慨:“你們是住在高門大戶裏的小姐娘娘,哪能像老婆子這樣成天介土裏泥裏滾出來似的?你們家裏人倒也放心你們這兩個年輕的自個兒出來,老婆子瞧着,都怕你們教人給騙了。”
李忘舒想來覺得好笑,在金田縣發生的那些事,可不就是教人給騙了嗎?
王大娘見她神情變換,想到了什麽似地,開口道:“李姑娘,你莫怪大娘多管閑事,大娘看你親厚,就耐不住這個性子。”
“王大娘有什麽只管說就是,我年紀輕不懂事,許有做得不周到的,還得大娘提點一二。”
王大娘便笑:“城裏的姑娘說話果真文雅,‘提點’倒算不上,只是瞧着心疼你們兩個。”
“心疼?”這倒讓李忘舒有些意外。
“是不是和你夫君吵架了?”王大娘坐得近了些,開口道。
船上不像宮中那麽明亮,只有一盞小燈,昏黃一片,照得王大娘的神情格外溫柔。
李忘舒不知怎麽,忽就想起了她都沒什麽印象的母妃。
她愣了一下,問道:“王大娘怎麽這麽說?”
王大娘垂眸:“外頭那些大老粗漢子看不出來,老婆子是過來人,你同你夫君瞧着倒是恩愛,可實際上隐隐疏離。他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做得不好,惹你惱了,你跟他鬧別扭?”
李忘舒細想想,雖然事情和王大娘猜測的肯定不是一回事,但這個結果,好像還真的相近。
“我也不知該怎麽說……”李忘舒垂下眼簾。
王大娘見她樣子便知自己猜準了:“大娘多嘴問一句,是擔憂你們鬧了別扭,反倒教外人占了便宜。如今這商船上倒還好,可終歸有許多不認識不了解的人。你又是長得好看,外頭男人那麽多,難免有那心術不正的。”
李忘舒倒有些意外:“大娘此話是說……”
“你與你夫君在一處,自然沒人敢将你怎麽樣,可倘若你倆鬧了矛盾,讓人瞧出來了,有那些膽子大不要命的,萬一真有了壞主意,你當如何?”
“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應該不會吧……”
“怎麽不會?”王大娘嘆氣,“姑娘就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些。況且啊,這夫妻之間,哪有隔夜的仇?你就算再惱他,能是什麽天塌下來的大事嗎?”
李忘舒聽着,倒想起初到金田縣時,展蕭同她說,倘若他在,那些流民便不敢輕易放肆,可倘若他不在,李忘舒自己就是待宰肥羊。
她本以為那是金田縣才有的狀況,如今看來,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單只是好好活着,已是不易。
“李姑娘?”王大娘見她不回話,輕聲喊她。
李忘舒回了神:“王大娘,倘若是發現他騙我呢?”
“騙?”王大娘神情嚴肅了些,“他怎麽騙你?”
“我們離開兖州前,他找了一份活計,可他沒跟我說,也不說為什麽,我覺得他有事瞞着我。”
王大娘聽完便淺笑:“姑娘這話可是有些冤枉人了。大娘且問你,你說那展公子有事瞞着你,那你可問過沒?”
李忘舒想想:“算是問了吧……”
“這就是根源。”王大娘開口,“你若旁敲側擊地試探,自然兩個人各想各的,誰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兩人相處啊,就要開誠布公,你若有什麽問題,便去問他。他一個男人,哪有許多細膩心思?你若問他,是讓他遷就了你,你若不說,倒成你遷就他了。”
李忘舒聽着,突然覺得王大娘所說倒好似真有幾分道理。
“可我若問他,他不願說呢?”
王大娘道:“你問了他,他不願說,那是他的事,要麽,他不願你擔心,想将你保護起來;要麽他羞于啓齒,覺得等功成名就給你個驚喜。這展公子瞧着挺光明磊落,姑娘,你還沒問過,卻先給自己設了個套鑽進去,這不是自讨苦吃嗎?”
李忘舒卻覺得心裏有些煩亂,王大娘不知展蕭與她的關系,真以為他們是夫妻,可那夫妻相處之道,當真能套到她與展蕭身上嗎?
“李姑娘,瞧着你與你夫君倒是感情甚篤,兩人有情,若是因為沒有開口說那些話便生疏了,日後想起來,恐怕會後悔呀。”
“感情……甚篤?”
李忘舒有些驚訝地看向王大娘。
她與展蕭那演出來的“感情”,真能那麽以假亂真?
王大娘笑了笑:“大娘活了這麽些年,見過多少人,聽過多少事,雖說不敢和那些厲害人比,可就我們村裏,若說誰看人最準,莫過于我。李姑娘,那展公子瞧着年輕,倒是個周全人,看他照顧體貼你,那感情可不是假的。”
“大娘笑話了,我們才成親不多久,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前都沒見過面……”李忘舒不知怎麽,竟生怕王大娘再說出什麽來,信口胡诹倒要将她和展蕭說成是奉長輩之命成婚的“表面夫妻”。
只是王大娘顯然老辣得多:“父母之命又如何?這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吶,可并非是因什麽時候相識。有時候就是那麽剛剛好,倆人就動了心。更何況,你怎麽就知那展公子沒和他家人說過就喜歡你呢?”
“王大娘可莫要取笑我……”李忘舒垂下腦袋,只覺得臉上有些燒燒的。
王大娘笑得合不攏嘴:“我家那小子呀,也就這個年紀,興許比你們還大些,他當初可是跟我發誓,就要娶我家現在那兒媳呢,要讓我去另外一個村裏給他說媒呢。”
“都沒見過,哪有什麽喜歡不喜歡……”
王大娘搖頭:“李姑娘,老婆子別的不說,看人是準的,你這夫君呀是個好孩子,你只要多問問他,與他說說話,自然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感情這回事啊,有時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夜風從船上的小窗吹進來,将那唯一的一盞燈上的火苗吹得亂晃。星光映在窗框上,有一些落在展蕭的臉上,讓李忘舒恍惚想起在樹林子裏的那一夜。
那時她瞧着滿天星子,從未想過自己與展蕭會有這樣的一天。
王大娘見她若有所思,欣慰地笑笑,起了身:“時候可不早了,姑娘累了吧,可早些歇息着,老婆子也回去了,夜裏若有事,只管去旁邊喊我。”
李忘舒跟着起身:“王大娘,多謝你了,我們出來得急,也沒帶多少銀子,這些給你,買點好吃的。”
王大娘連忙推開她的手:“姑娘這說的是哪裏的話?我瞧着你們心裏歡喜,就願意幫幫你們兩個年輕人,哪有收銀子的道理?你那夫君的傷,還得治治呢,你可好生留着銀兩,等到了今風渡,往潛浪城的好醫館去瞧瞧。”
李忘舒還想将銀子送出去,可她的力氣哪有王大娘大?
王大娘又是個機靈婦人,推回她的銀子,便趕緊離開了,還貼心地給他們關了門。
李忘舒手裏拿着幾塊碎銀子,輕輕嘆了口氣。
她在宮中時,從未想過百姓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也從未想過會有王大娘這樣的人。
宮裏的人最會見風使舵捧高踩低,她母妃早早去世,又被父皇不喜,整個宮中除了在皇後娘娘面前,那些宮人還裝一裝,其他時候無不是目中無人。
莫說這樣的幫助,她長這麽大,見到的善意都屈指可數。
所以前世聽聞要和親的時候,聽聞和親能讓邊境安寧的時候,她是義無反顧的。
宮城,甚至整個永安城都沒有什麽她可以留戀的,嫁給西岐王,是她逃離那個壓抑皇宮的唯一辦法,她那時想着,就算與西岐王沒有感情,可相敬如賓、了卻餘生也便罷了。
她怎麽都沒想到,赫連同盛野心勃勃,所圖根本不是兩國安寧,而是吞并大寧。
富饒肥沃的土地,是西岐這樣的地方最為欠缺的,他們要的不是一個代表着和平的和親公主,而是代表着征服的駿馬鐵蹄。
嘩嘩的流水聲透過開着的半扇窗戶傳了進來,李忘舒走到窗邊,瞧見外面岸上曠野寂靜漆黑,唯有滿天星鬥,映照粼粼波光。
商船大些,也更平穩,可到底在水上,偶有搖晃。
此時夜色深沉,倒好像正成了一個巨大的搖籃,睡在其中的人,恍惚像是回到了幼時。
李忘舒瞧着星鬥,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前人的一句詩。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她分明未曾飲酒,此刻卻好像已然醉入其中一般。
重生後,好像還從未有哪個夜晚如今夜一樣平靜,她倚在窗邊,只覺夜風徐徐,倒不知什麽時候便已進入夢鄉。
良久,燈油都要燃盡的時候,展蕭坐起身,給她披了衣裳。
他其實很早就醒了,也聽到了許多從未想過能與他相關的話。
他在鑒察司,見過許多滿天星鬥的夜晚,卻沒有哪一個,像今夜一樣,渾無一點殺戮的氣息,只有令人留戀的安寧。
這幾日,他盡職盡責地在人前與李忘舒扮演着夫妻。
這分明是他從前也幾乎每天在做的事情,可也不知是面具戴了太久,還是戴得太牢,這一時,他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展蕭”還是“展驚秋”。
言曠問他造什麽名字的路引時,“展驚秋”這三個字,莫名地冒進他的腦海裏。
他當時覺得好像抓住了什麽,但細想時總也想不到。
如今夜涼似水,他倒是好像忽然因那王大娘的話打通了某處關鍵。
入鑒察司時,他登記“展蕭”之名,是因秋日蕭瑟,他成為孤兒正是一個深秋。
而李忘舒,是那“深秋”之中一道難以得見的溫暖陽光。
鑒察司。
這裏沒有熄燈的時候,不管多晚,都有往來出入的人執行着各式各樣的任務。
明心堂,多寶閣上放着的奇異形狀的滴漏忽然響了三下。
律蹇澤合上手中的案卷,擡起頭來:“進來。”
也不知是從哪個方向,忽然閃身進來一個黑衣人,帶着一頂草帽,就好像話本子裏講的江湖大俠。
來人走上前行禮,腳步點在地上,一點聲音都不見。
“律司長,有眉目了。”
律蹇澤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他們到哪了?”
關默将一封簡信呈到律蹇澤面前,開口道:“經過比對,在北河渡口登記在冊的兖州人士展驚秋和李柔,應當是展蕭與公主殿下化名。他們在北河渡口登上了光源商會前往錦州的商船,船長名叫萬青山。”
“商船搭了兩個閑人?”律蹇澤看着手中的密信,輕挑了一下眉。
關默道:“兖州受災後,當地和附近州縣的商會聯合起來,每船會運送一些順路逃難的百姓,只要付極少的銀兩,就可以到其他地方投奔親人。”
律蹇澤點點頭,沒再說話,只是翻看那封其實沒有多長的簡信。
關默等了一會,不見司長發話,便問道:“司長,如今商船已入豫州,應該會到今風渡才停留,要安排人去劫走公主嗎?”
“不要這麽着急。”律蹇澤擡起頭來,将簡信放到桌上的燈裏,很快那紙張便燒成灰燼。
“我們要的不是福微公主,而是福微公主手中那個籌碼。倘若只是一個公主,我也不必給展蕭那麽大的權力,讓他去緩慢接近。”
“那司長的意思是……”
“讓我們的人趕到今風渡等着就好,展蕭因為宋珧受了傷,倘若他此前的作為有效果,公主應當不會任他自生自滅。”
“可展蕭已經脫離計劃很久了。”關默音色微沉。
律蹇澤臉上也不見一分笑容,只是他目光漸深,卻仍舊沒有如關默所想的那般,下令徹底放棄展蕭。
過了有一會,在關默已經在想當年律司長将展蕭撿回來的時的情形的時候,才聽見律蹇澤重新開口。
“前兩日你說誰要去今風渡來着?”
關默忙道:“西岐王赫連同盛,自天闕關入大寧之後,過豫州入永安,不日便會經過今風渡。”
律蹇澤向後靠在椅背上,緩緩呼吸,閉着眼睛想了一會,方道:“赫連同盛是西岐的新王,對吧?”
關默回禀:“其實還不是王,但老西岐王身體不好,已經卧床有段時日了,如今赫連同盛大權在握,已經被不少人稱為西岐王了。”
“福微公主本是要嫁給他的,如今卻和一個侍衛跑了。”
關默目光微變。
他雖一直在鑒察司,也并無家室,但這麽多年事情經歷不少,也見過些世面。
當時律司長派展蕭前去,他只以為是展蕭追蹤之能卓著,是找東西的一把好手,如今想來,原來那布局早從确定人選的一刻就開始了。
“司長的意思是……”
律蹇澤卻沒有回答,他默了一會,忽然開口:“老關,當年一起入司的人,是不是只剩你我了?”
關默垂下視線:“是。”
“鑒察司出一個得用之人何其不易,死了的,都是動心的。”
關默不敢回話。
他與律蹇澤同年入鑒察司,當年一道訓練、任務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些人入司的時候都封心鎖愛,自诩冷面無心,可随着時間流逝,大多陷入感情之中,不能自拔。
有為了所愛之人暴露身份以至暴屍荒野;有為了隐藏于心的感情徹夜難眠最後瘋魔成性;還有愛上任務目标的,難以抉擇最後只好殉情……
鑒察司是個不該有感情的地方,當年之人,只剩他們兩個活着,就已是最大的佐證。
“撿展蕭回來的時候,我覺得從他眼中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夠狠厲,夠有野心。”
關默無言。
律蹇澤仰頭靠在椅背上:“可我好像親手把他毀了。”
關默仍舊沒有說話,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寡言的,孤身一人執行着任務。
他不需要兒女情長,也一樣不需要其他多餘的感情。
只是想起展蕭那個後輩,他竟也生出一種惋惜來。
那确實是個好苗子,可福微公主到底是個女人,還是個漂亮的女人。
他方及弱冠,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雖此前從不與他們一樣流連勾欄瓦舍,但福微公主又豈可稱庸脂俗粉?
“讓他們見見西岐王,也好認清,到底該走哪條路。”
關默已明白了律蹇澤的意思,他應了一聲,就如來時那般,無聲地消失在明心堂中。
律蹇澤擡起頭,看向跳動着的燭燈。
豫州離錦州,只剩“一步之遙”,他就算再喜歡展蕭這個徒弟,也不能再任由他耽誤下去了。
已入四月,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時節。
北江之上,偶爾也能見其他商船。到了這裏之後,兖州所見的蕭瑟之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成了一片欣欣向榮的繁華。
坐在商船之上,偶爾能瞧見兩岸的村落,也不像兖州那般貧苦,屋舍俨然、炊煙袅袅,可見百姓安居。
養了兩日,展蕭終于好了些。
這次不知是傷口清理好了,還是孟郎中的藥更管事些,總之他臉上不再那麽蒼白,倒是有了些血色。
李忘舒仍舊與他扮演着恩愛夫妻,兩人也仍舊在背地裏沒有太多話,但也不知是不是王大娘的那些話到底産生了影響,李忘舒竟覺得眼中的展蕭變得順眼起來。
她自認這件事有些危險,所以開始盡力避免與他獨處。
商船上的日子太過安逸,有時讓人忘了他們其實還在逃命。這樣于李忘舒而言自然不穩妥,她思來想去,便開始盡力錯開與展蕭在一起的時間。
他回屋子裏歇息,她就出了船艙,到甲板上,去和王大娘與其他婦人聊天。
這幾日閑聊倒是也頗有收獲,她見識了許多從前不曾見過的新奇玩意,還認識了好幾個萬大哥商船上的船工。
他們也都是熱絡人,常給她講些北江上跑商的趣事。
今日天上鋪了厚厚的雲層,甲板上日頭沒有那麽曬,正是吹風的好日子。
李忘舒一早便出了船艙,見許多人聚在一處,便也跟過去瞧熱鬧。
原來是萬大哥在親自講前幾年水賊的事。
“卻說那水賊,當真是兇狠,船上的貨物都占去,有時還要殺人!”
萬青山講得聲情并茂,聽得那些年輕的船工一愣一愣的。
“有一回我們遇到了,都被那些水賊關進艙裏,說要連船帶貨一起都開到他們的寨子去,這還了得!”萬青山兩道眉一豎,當真有了些說書人的風韻。
底下有個小船工緊張,連忙問:“那後來呢?”
“後來呀,我們試了幾次都掙脫不了,最後全都被綁起來了,那些水賊說,等一到他們寨子,就給我們綁上石頭,全都扔到水裏!”
“啊呀!那不是活不成了!”
“那可不!”萬青山感慨萬千,“當時我們以為就要死在北江上了,每天綁在船艙裏就聽得人哭,當時搭船的姑娘……唉不提也罷。”
衆人臉上都露出驚恐之色,有怕極了的小聲問:“那後來呢,怎麽逃出來的?”
萬青山好好地在這,那肯定是逃出來了嘛。
衆人被這麽一帶,都想着是什麽熱血反殺的情節。
誰知萬青山話鋒一轉:“逃什麽逃?那水賊豈是你我可以抗衡的?多虧了我們運氣好啊!正趕上代王殿下親自帶着人馬到北江上剿匪,剛好撞見了我們的船呀!”
代王……
李忘舒聽聞此言,目光微變。
代王李爍,她的叔父,李炎的弟弟,當年也曾在永安,算是參與過奪嫡,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早已幽居錦州,在永安已甚少收到他的消息。
她此行決定來錦州,一是大寧如今名正言順的王爺也就代王一人,其他已是旁支後裔,出去一個名頭,沒有什麽實際的權力,而代王好歹是有封地的。
二是李爍到錦州這麽多年,未與永安有過一分聯系,讓李忘舒總想起從前史書中所學那些“悶聲發大財”的造反王爺。
只是如今聽萬大哥講的這個故事,這位叔父倒好像不是什麽事都沒做。
“代王殿下所領的隊伍,那可是精銳非常,訓練有素,個個都是好體格,那些水賊咱們跑商之人奈何不了,對上代王殿下卻沒有一點勝算。”萬青山仍講着,越講越興奮。
下頭自然有人接着問:“那後來沒聽說這北江上還有水賊,也是代王殿下之功嗎?”
萬青山點頭:“那一戰,水裏頭跟下餃子似的,都是打在一處的水賊與官兵。代王殿下親自領隊,一直打到水賊的老窩裏,那些水賊欺軟怕硬,哪裏還能有一分反抗能力?直接就被端了老巢!”
他拿起放在木頭箱子上的水瓢,灌了一大口水,才接着道:“從那之後,整個北江之上的人,誰不敬佩代王殿下?那些水賊聞風喪膽,又被殺了幾次之後,再也不敢來了。”
這故事雖簡單,可在枯燥的航程之中卻顯得熱血非常。萬青山講到這裏,那些聽着故事的年輕船工無不叫好,倒好像真從商船進了茶館一般。
李忘舒坐在後頭,瞧着衆人歡呼,心裏覺得有幾分奇怪,可細想想,倒也沒什麽問題。
北江流經豫州、錦州,前往錦州的貨物有不少都要從這裏經過,倘若真有水賊,對錦州商運自然不好。
李爍身為有封地的王爺,出兵為百姓滅掉賊匪,再正常不過。
可這件事李忘舒卻在永安從未聽說過……想來那位叔父不是個喜歡邀功之人。于錦州百姓來說,倒也是好事。
正在衆人七嘴八舌說着代王殿下英明神武的事跡時,忽見甲板另一頭急急地跑過來一個人,一邊跑一邊大喊。
“萬大哥不好了!不好了萬大哥!”
萬青山正說得興起呢,聽見聲音沒好氣地道:“什麽不好了?會不會說話!”
跑過來的是個精瘦的小男孩,看着也就十幾歲,但身形倒靈活,幾步就到了跟前:“萬大哥,前頭好像有黑雲大雨!”
萬青山眉頭一皺:“哪呢?”
那小孩便往他們前行的方向指:“瞧着天黑,雲走得快,要過來了。”
北江平穩,一向是大寧的水上商運要道,但再平穩的河道,也不會盡是風和日麗。
疾風驟雨,越是到了夏天越是常見,如今春日正盛,倒不會有夏日那樣的雷雨,但倘若真有黑雲大雨來,刮風也是不好受的。
萬青山常年行船,經驗豐富,一見頭頂的雲,便連忙道:“諸位趕快回去,這東西都收了,預備着下雨!”
船上的船工一個個都連忙起身,先才還坐在一處閑聊,轉眼就已各司其職,來往運送不能被雨淋濕的東西。
李忘舒也跟着站起身來,卻見衆人都忙碌,唯她不知該幹什麽才好。
說來她兩世還是第一次坐船,既不知下雨會如何,又不知此刻應該去哪躲避,按理說她應該回船艙裏去,可衆人來往忙碌,她倒很難找出一條不影響旁人的路來。
只是天公的臉色說變就變,根本不待李忘舒有多少思考,就覺得原本平靜的江上忽然起了風。
大風吹起江水,卷出一浪一浪的波濤,拍打在這艘商船上。
忽然之間,甲板上就如同要地震了一般開始上下左右地晃動起來。
船工們的動作更快了,搭船的百姓也都紛紛往船艙裏跑,李忘舒也想躲起來,可才邁出腳,一個浪打過來,她當即就朝一邊倒去。
“當心!”
有個人拉着她的胳膊,一下将她架了起來,李忘舒看過去,竟是展蕭:“你怎麽來了?”
“要下雨了,甲板上不安全,快走。”
來不及多問什麽,展蕭拉起她便往船艙裏跑。
風大,雨也來得快,還不待他們都躲進船艙裏,豆大的雨點就掉了下來。
“怎麽忽然這麽大的雨?”李忘舒被展蕭推進船艙內,驚訝地看着外頭。
展蕭被淋濕了半邊身子,好在跑得及時。
“北江上就是這樣,天氣多變,若是沒有有經驗的船長,很容易出事。”
李忘舒看向他:“你還知道這些?”
展蕭也看着她,忽然想起那天夜裏聽到的話,他垂下視線,聽着外頭傳來雨聲,心裏一片亂麻。
正是這時候,好巧不巧,那翻湧的波浪掀起商船,讓李忘舒順着船搖擺的方向一下向前撲去。
她面對着展蕭,本能地便倒在他的身上。
“小心啊小心!”船艙裏的人互相攙扶。
展蕭擡手攬住她:“以前經歷過一些,所以知道一點,不足挂齒。”
李忘舒貼着他的身體,只覺得随着船身晃動,如同要飛起來一般。
“你就不怕摔了嗎?”她一下攥住他的袖子,問出這句話時,只覺自己方才雙腳都離開了地面。
展蕭一手撐着船艙的牆面,一手攬着她:“不會的。”
李忘舒不知他都是哪裏來的那些篤定,他越是這樣靠得住,她就越是心裏難受。
“我們不回自己的屋子去嗎?”她低着腦袋,不願再去看展蕭。
展蕭扭過頭朝那船艙內看看:“你覺得怎麽回?”
李忘舒聽他這麽說,才探出視線來,朝船艙的走道一瞧。
窄窄一個通道,這時候擠滿了人,大部分都是沒坐過船的百姓,滿臉擔憂之色,随着船身的搖晃左搖右擺。
他們互相攙扶着,都在讨論同一件事——到底會不會這船就開不到錦州了。
有些話不吉利,只能隐晦地說。
李忘舒深知她勸不了這些百姓,只得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自然不想與展蕭擠在這麽一個逼仄的空間裏,可如今擺在她面前的,竟再沒了更好的選擇。
“右滿舵!”也不知從哪隐隐傳來萬青山的聲音。
緊接着船身又是一個傾斜,李忘舒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抛起來一般,整個人就要倒下了。
她原本以為到北河渡口時坐的牛車已是最為颠簸的了,沒想到遠不及這遇上風浪的商船。
更讓人揪心的是,這風雨竟然足足持續了近一個時辰。
雖然不是每時每刻都像一開始一般搖晃,但行船始終不平穩,有好幾次,甚至感覺整個船艙都已側過來了。
一個時辰後,當商船駛出那片風雨大作的區域時,整個船上大半的人都已癱軟地坐在了地上。
“小柔,小柔?”展蕭拍了拍靠着他的人,覺出幾分不對。
李忘舒終于從他懷中擡起頭來,額頭上卻滿是冷汗,臉色也十分不好。
“怎麽了?哪裏難受?”展蕭愣了一下,連忙扶住她的肩。
李忘舒指了指自己的胃:“想吐。”
原本就有些不太适應行船颠簸的李忘舒,終于因這一場“風波”徹底地暈船了。
她連站都站不穩,只覺得整個人都天旋地轉,若是往常,她一定會推開展蕭,偏要自己走回屋子去,可這回,卻連她自己都沒大感覺到是被展蕭抱着回去的。
孟郎中細心地為她看過,确認她只是暈船了,這才松了口氣。
這一回,展蕭倒是麻利得多。
不管是抓藥還是煎藥,還是打水盛飯,他都親歷親為,王大娘見了都稱贊,直說沒想到大戶人家出身的公子還能有這麽大本事。
展蕭也沒說什麽,他要刀口舔血地活着,怎麽能沒點救命本事在身?
只是将這一身本事用在救別人這件事上,倒還真是頭一回。
夜晚降臨,北江上終于安穩下來。
喂暈暈乎乎的李忘舒喝了藥,展蕭偷偷給她燃了寧神的香,想讓她睡得好些,這才從屋中走了出來。
李忘舒到底還是吐了一回,他找王大娘借了幾塊新的幹淨布子鋪在床上,将之前都拿出來打算洗了。
今日經歷了一場風浪,随船的無論百姓還是船工都偷閑休息,倒也沒有人占用為數不多的幾個盆子。
展蕭俯身想要挑一個好點的用,才剛拿起來,身後就傳來一個有點陰郁的聲音。
“展公子,這些日想單獨見你一面,委實不容易。”
展蕭将那些布料扔進盆內,轉身看去。
船艙內點的燈不甚明亮,來人中等身材,一身粗布衣裳,頭上随意裹着頭巾,和這船上的任何一個船工比都沒有兩樣。
可展蕭認得他,他是鑒察司鷹組豫州段的付佐,應當是商船上一次停靠時,混上來的。
展蕭不說話,付佐卻也不尴尬。
“若不是親自接到了關大人的命令,我還以為名聲頗噪的展大人,如今已引退了呢。”
“瞧瞧這滿盆的贓污床被,怎麽,展大人幹起伺候人的活計了?”他說着,眼中閃過一絲鄙夷與不屑。
展蕭卻平靜地看着他:“宋珧的事情你沒聽說嗎?”
付佐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