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向死而生
雷聲大作, 天也好像更陰沉了些。
乾德殿內,寧帝李炎大發雷霆:“廢物,都是廢物!再派人給朕殺!把那些犯上作亂之人都殺了!殺!”
王得福伏身在地上:“聖上, 能派之人已經都派出去了,連宮裏小太監, 也都趕着去守宮門了。眼下,實是無人可用……”
“混賬!”李炎一腳踹在王得福身上,“誰說無人可用?朕不信!朕登上帝位十幾年,養着他們個個錦衣玉食, 如今卻跟朕說無人可用?再去找人, 去啊!”
“聖上何必與王公公發這樣大的火氣。”
殿外, 傳來姜梧清冷的聲音。
李炎擡頭看過去,殿中有些晦暗, 她的面容看不甚清。
“你來做什麽?”
姜梧扶着應書的手, 走入殿中,看着自己曾也被稱“芝蘭玉樹”的夫君。
“福樂不聽勸阻,跑到宮門前,要與方靖揚同生共死。聖上是她父親,臣妾來問聖上,可否阻攔。”
李炎冷哼一聲:“她要死就讓她死, 你若想攔, 自去攔着就是,何必來問朕?你倒看看這六宮之中, 哪還有個活人?”
姜梧笑了一下:“是啊,連個活人都沒有, 偏聖上還要刁難王公公, 再尋人去, 填補宮門的空子。”
“你什麽意思?”
姜梧神情清冷,可細看卻能瞧見眸中含淚:“臣妾能有什麽意思?不過是想問問聖上,心裏可還裝着蒼生百姓,可還裝着自己兒女?如今大軍逼宮,明知已無轉圜之境,聖上為何還要頑抗,還要讓更多人死于非命?”
李炎走到她面前,死死盯着她:“你可知你在說什麽?那李爍野心勃勃,若讓他進宮,你以為你就能活?朕若不殺他,你們一樣死!”
“聖上!”姜梧第一回 在寧帝面前這般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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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李爍圖名,倘若聖上懷柔,他又如何能有借口,偏要率大軍入永安?他向天下人說,聖上是受西岐人脅迫,才不開宮門,不開京城,聖上便如他所說,固守城池,這不是告訴天下人,西岐王雖死,聖上卻還有口難言嗎?”
“你我知曉他來是為奪帝位,天下人如何知曉?那李爍打着救駕的旗號一路從錦州北上,聖上還沒看出來嗎?他有《帝策》在手,就是要借恒順帝之名,讓自己能名正言順,聖上怎麽能反而給他機會呢!”
“你懂什麽!”李炎一把推開她,姜梧摔倒在地,應書連忙去扶。
而李炎卻看都沒看她一眼,而是瞧着乾德殿外的天色:“帝位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朕說了算,朕說了算!”
“便連兒女,聖上也不打算再顧了嗎?”姜梧含淚,問出了她的最後一個問題。
而李炎回頭,居高臨下看着她:“你心裏,便只知那兩個孩子。他們是朕的孩子,就算是死,也要為朕而死。如今朕是給他們機會,證明他們存在的意義,證明朕從前對他們的寵愛,沒有用錯地方,不對嗎?”
“你怎會變成這樣……”姜梧喃喃出聲,一滴淚自她眼角滑落。
“朕本就是這樣,本就是這樣!”李炎突然哈哈大笑,“滾,都給朕滾!誰都配不上乾德殿的帝位,只有朕才配站在這裏!”
一道閃電劈裂遠方天際的厚重雲層,片刻後,雷聲如滾石一般,仿佛要将整個宮城都震動。
宮門前,那手執銀槍的少年将軍,如同失去理智般,只知瘋狂地殺戮眼前敵人。
他身後就是高高的宮牆,他喜歡的女子,正被困在其中。
他不知該怎麽救她出來,只是想着,或許他再多殺一人,再多撐一會,就能等到援兵來臨,等到雲散日升。
可一人孤勇,如何能敵萬千大軍,他們已陷重重包圍,那宮門,又如何能撐更久?
“沖啊!沖啊!”
鼓角聲又起,這一次,整個永安城都覆蓋在號角的悲鳴之中。
方靖揚尚在揮槍拼殺,可他陷入包圍,便是宮城城門失守。
代王大軍,已舉着撞城圓木,開始朝宮城大門發起沖擊。
那圓木可是用來撞城門的,宮門厚重,可同永安城門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宮門之後,雖有李炎趕出來的那些小太監阻攔,可士兵士氣高漲,他們又如何攔得住?
“滾開!滾開!”方靖揚不知何時中了一箭,卻一槍挑開半支箭羽,偏要沖開包圍去阻攔那些偷襲攻城的兵士。
可殿前司人馬,此時戰死重傷者衆,哪還有人可供驅使?
他只見前來支援的自己父親,都被代王大軍的首領擒于馬下,又如何能不明白,此刻已入必死之路。
“沖啊!沖啊!”
雨滴落下,沾濕宮城的城牆,那原本莊嚴的宮門,此刻傷痕累累,卻再也支撐不住。
一聲巨響,同驚雷一道乍然在耳邊,便見宮門正開,那些抵擋在宮門後的小太監,如同紙片一般跌在地上。
方靖揚揮槍擋開湧上來的代軍兵士,卻瞧見那宮門之內,空闊的宮道上,那等着他的姑娘竟未曾離開,正跌坐在地上,看着他的方向。
雨終于來了,豆大的雨點落在地上,正昭示着一場大雨即将傾盆而下。
方靖揚不顧一切要沖向他心愛的姑娘,面前卻忽現銀光,竟是那跟随福微公主離開的校尉展蕭。
當!
他用銀槍挑開展蕭的劍,卻被展蕭反手一掌打在傷口上,不得不後退數步,立槍站定。
方靖揚擡頭去看,才發現原本包圍他的代軍兵士,竟都退守兩邊,讓出這宮門前的一方空地,不再與他拼殺。
“展蕭!你背棄聖上,如今又想耍什麽花招!”方靖揚狠狠大罵。
展蕭執劍看他,想起車令羽的話。
雖不知那位車總領為何在城門前時反而要提醒他,但如今,先于代王一步救下方靖揚和李霁娴,确是最好選擇。
“放下你的武器,我保證,你和福樂公主,都不會受任何傷害。”
“你會這麽好心?你們幹的就是謀反的事,我今日就算死了,也要護着福樂……”
“方靖揚,你死了才護不住她!”展蕭走上前,死死盯着他,“你好好看看,這裏有代王多少人馬,你覺得你死了,能殺得完嗎?”
“我不會和你一樣,我不會茍且偷生,我不……”
“方靖揚!你的熱血,需用在該用的地方。”他忽然走近了些,一把抓住那少年人的衣領。
雨滴落下,砸在他手上,泛着冰涼。
“帶她走,現在。”他低聲開口,是命令,卻更像請求。
方靖揚愣住了。
他以為展蕭是來殺了他的,兖州一面之緣,他當時确敬重過這人有勇有謀,但如今既是敵人,他自然不會手下留情,卻沒想到,展蕭竟是要放了他?
雨來得很快,在李霁娴尚來不及起身,好好瞧瞧那少年将軍模樣的時候;
在方靖揚尚且來不及決定到底要不要信任面前這個人的時候;
大雨傾盆而下。
只是雨中,卻有一人乘着車辇,坐在傘下,緩緩而來。
“展侍衛英勇,擒了武威将軍,想來入宮易如反掌。”
展蕭擡頭看去,那原本包圍着他與方靖揚的隊伍,已自動分列兩邊,讓出一條道路來。
代王李爍坐在車辇上,自雨中行來。
“李爍狗賊!”方靖揚回頭看見李爍至此,破口大罵,“你休想進皇宮一步!休想!”
李爍淺笑,擡手揮了一下。
兩旁軍士立時上前,不由分說從展蕭手中将人搶出來,押着他單膝跪下。
方靖揚自然還想掙紮,可他中了一箭,又有其他傷口,一時被幾人制住,竟掙脫不得。
可他偏要擡着頭,對着李爍:“你就算殺了我,你也是弑君奪位的反賊!青史之上,你亦有罵名!”
李爍坐在傘下,看着雨霧之中,即使被渾身淋濕,也要昂首大罵的少年将軍,心中竟不由生出幾分羨慕來。
“年輕人,就是好呀。”他長嘆一聲,目光越過面前幾人,看向後方摔倒在宮道上,卻還努力想爬起來的李霁娴。
“本王身為長輩,不忍見你們這些孩子受這般苦楚。尤其福樂,本王論理,還是她叔父。”
“狗賊!你有本事沖我來,休要動福樂!”
李爍笑得柔和,就像百姓心中他從來的那番模樣,和善、溫潤,如玉石般舒和。
“方靖揚,武威将軍,本王如今妄稱是你長輩,倒想教你道理。若要護你心愛之人,必要先人一步,倘若一子落慢,那可是滿盤皆輸。”
李爍垂眸,輕輕抹掉濺落在他手指上的一滴雨,緩聲開口:“本王最不忍見有情人分離,送他們上路吧。”
展蕭擡起頭看向李爍,想開口說什麽,可又不知,面對這樣一個未來君主,到底該說什麽才好。
李霁娴是李炎之後,新帝要除之他明白,可方靖揚并非罪臣,那代王殿下卻要一并斬殺,不過是因為李霁娴與方靖揚心生愛慕,他便連在這入宮的檔口,也要好好在衆人心上都剜上一刀。
倘若李忘舒知曉自己的妹妹竟是死于此時,不知該有多難受。
展蕭握緊手中的劍,雨水順着他的劍鋒流下,重重滴在地上。
他不能再令李忘舒因這樣的事餘生悔恨,就算要斬草除根,他也需聽李忘舒自己決定。
李霁娴被帶出宮門的時候,就是最佳時刻,救下兩人,退守皇宮,這麽大的雨,代王怎麽也該先去乾德殿,守好帝位。
而他自然也能帶着這兩人先保全性命。
代王侍從已從宮門之中駕着李霁娴走了出來。
她原本身子就弱,此時淋了大雨,如水中洗過一般,才被放下就倒在了地上。
方靖揚眼見所愛之人暈倒在面前,卻被人押着難以行動,那少年從始至終未曾焦急,此刻卻是雙目泛紅。
李爍似乎樂見這樣有情人生離死別的場面,他開口:“既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武威将軍,本王應該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送他們上路吧,雨可越來越大了,莫要耽誤入宮的時辰。”
“是!”
那寒冷的刀鋒亮起,大雨沖刷而下,濺起滿地血污。
方靖揚仍在掙紮,即便傷口已血流不止,卻仍舊一遍一遍喊着李霁娴的名字。
也就在這時,那大雨中傳來堅定透徹的聲音。
“代王叔父!刀下留人!”
展蕭豁然擡起頭,朝遠處看去。
那泛了白的雨霧之中,馬蹄聲越漸清晰,一襲紅衣獵獵而來——竟是李忘舒!
李爍神情微變,擡手命人轉過車輿。
李忘舒冒雨而來,渾身濕透,卻未見半分猶豫。
勒馬而停,翻身而下。
她站在李爍的車辇前,俯身行禮:“代王叔父,如今天下未定,實不宜此刻惹下此般人命官司。還請暫且将他二人收押,待大事既成,再審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