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好風光

禦書房內至後半夜裏還亮着燈。

周太醫去而複返, 由一位年輕內官引着走了進來。瞧見那正坐在案前的新主,仍是免不了心裏突地一跳。

李爍未曾擡起頭來,聽見聲音, 開口道:“公主如何了?”

周太醫連忙回禀:“公主殿下是淋了雨,又受了驚吓, 這才暈了過去,微臣去的時候已經醒了,不過倒是一位展侍衛守護在旁。”

這周太醫當了多年太醫,自然知道後宮裏是不能有外男的, 可今日新帝才到, 這福微公主又聽說手握帝令, 是有從龍之功,他當然也不敢多說什麽, 只是如實回禀。

李爍應了一聲:“你瞧她身體如何, 明日可能好些?”

“公主殿下身體還需休養幾日,微臣已經開了方子,着人煎藥,不過幸而及時暖了身子,當沒有大礙。”

李爍這才點點頭:“你辛苦了,領賞回去吧。今日本王事務繁忙, 你若日後還盡職盡責, 再有封賞。”

周太醫這才如蒙大赦,擦了擦頭上的虛汗, 告退離開。

見人走了,車令羽才走上前:“王爺, 明日大典已經有些匆忙, 當真要連公主的封賞都算上嗎?”

李爍終于擱下筆, 揉了揉眉心:“國不可一日無君,明日自然要名正言順,可此回福微居功甚偉,若是忘了她,恐怕要寒了她的心。”

“可大事已成……”車令羽不解。

李爍搖頭:“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她當初有膽子跑出永安,跑到錦州去,可見不是什麽養在深閨的嬌弱女子,偏如今又有展蕭日日守着,本王可不能貿然。”

說到此處,李爍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本王讓你辦的事,可辦妥了不曾?”

車令羽想了一下,明白了意思:“王爺放心,已經安排咱們的親信去做了,定然不會被瞧出端倪。不過這樣一來,公主只怕要面臨兩難之境。”

李爍笑道:“永安城青年才俊那麽多,以前她是被本王的好兄長厭棄,故此無人在意,如今本王尚沒有子嗣,她就是最惹人目光的公主,她的身份炙手可熱,身邊還會缺男人?”

車令羽好像明白了,可他怎麽想,也想不出那位福微公主身邊不缺男人的樣子。

李爍看了他一眼,也懶得解釋:“明日你就會明白了。”

雨一直淅淅瀝瀝下到夜深,卻不想,第二日竟是晴空萬裏、豔陽高照。

好像老天都知道這永安城迎來了一場大變革,是以用這般晴朗天氣,開啓一個新的時代。

百姓們根本無從知曉昨日一番風雨的真相,他們只知,舊主被西岐人蠱惑,代王殿下率兵來救,可惜保住了大寧,卻未能保住舊主的性命。

如今先帝只留幼子,滿朝上下除了救了整個大寧的代王,誰又配坐上那帝位呢?

乾德殿上,文武百官跪在大殿內外,齊聲高呼:“請代王殿下即位登基,承順天命,護佑萬民!”

那場面怎麽看都有些奇怪。

前一日領兵将永安城一條大街打得如同廢墟,第二日卻被百官齊齊送上皇位。

可這便是權力,那代王領着自己的親信從錦州一路打過來,明眼人誰不知為了什麽?可這朝堂之上又有誰敢置喙?難道不要自己的命,連家人的命都不顧了嗎?

是以這君臣之間竟達到了一種難見的和諧與默契,哪怕前一天還在舊主面前忠心耿耿之人,今日卻又能在新帝前俯首稱臣。

他們還往往很會安慰自己,帝王照舊姓李,江山又未曾易主,他們也不過是繼續當這大寧臣子罷了。

李爍自然免不了一番謙虛推诿,只是禮部的官員早已連夜排練好了,那一套流程行雲流水。

從乾德殿前祭拜天地,到走入殿中登上皇位,這一套下來,一個時辰不多不少。

從此開順十九年就成了定業元年,開順帝李炎駕崩,即位的是他的弟弟,當年的代王李爍。

這般偉業,自然封賞之人衆多。

武将文官,當初跟随代王谪居錦州者,如今可謂“衣錦還鄉”,個個都頂替了曾經李炎心腹的位置,而當年新帝還是皇子時,曾在永安相助過的那些官員,或被重新啓用,或另掌實權,皆成了人人羨慕的對象。

譬如如今這位宣旨的公公趙幸,便是當年聖上還是皇子時,服侍在聖上身邊的,據說還曾替聖上落過水,染了風寒差點沒救回來。

後來聖上往錦州,他因曾經侍奉,還受過不少苦,也不知是怎麽茍延殘喘活下來,沒想到還真等到了風光的這一天。

人人都羨慕他如今在內官之中成了總領,誰又知他這些年隐忍後宮受過的那些孤寂苦楚呢?

不過此時這些都不重要了,歷史又将由勝利者書寫,比如此刻身着盛裝等在乾德殿外的福微公主。

“宣福微公主上殿——”

随着內宮裏一聲高唱,侍奉在殿內外的小太監們一聲一聲傳遞。

面前的乾德殿巍峨高大、金碧輝煌。

李忘舒昨日來這裏時,是為了送走兩輩子害了她的人。

而今日到這裏,則是要親眼瞧瞧這因她而起的“好風光”。

石階層層磊起,如今百官列側,但将中間讓出給她一個女子。

李忘舒扶着內官的手,踩上臺階,擡頭瞧見屏息侍立的臣子,但覺如夢一般。

她如同和親出嫁那日一樣,微揚着頭,穩穩地朝前走着,只不過那一日是登上離開永安的馬車,今日卻是登上象征無上皇權所在的乾德殿。

沒人想到,這位從小到大都不受重視,甚至總被暗暗嘲笑的公主,竟是如此威嚴。

她每一步都走得極穩,發髻上金簪步搖,幾乎不見太大的擾動。

腰間禁步,偶有輕微的聲響,卻連上頭綴着的流蘇都不見一絲紊亂。

她着了一件織金錦緞宮裝,長裙曳地,裙擺卻好似有烈火般張揚。

她走到大殿之上,在新帝面前站定,跪拜,行禮,動作一絲不茍,便連禮部最嚴苛的錢大人都瞧不出一點錯處來。

待她拜下,才聽趙公公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福微公主李忘舒,性甚淑德,言嘉聰慧。內尊長輩,勇立同侪之首;外拒西蠻,敢為天下人先。上憂君意,下/體民情,當為宗室表率。今承天之德,封禦尊福微公主,賜邑千戶,賞金萬兩、絹百匹,并賜南珠一斛。許另立公主府,視同皇子出入,欽此——”

那一應賞賜,莫說如今堂上百官,便連李忘舒自己都內心驚詫不已。

她拿着帝令投了代王叔父,倘若成功,有今日封賞不難預料,但她實沒有想到,除去金銀財寶,叔父竟賜她“禦尊”二字,且視同皇子出入。

自大寧立朝以來,得享“禦尊”二字的,不出五人,無不是身為女子卻立不世之功。

李忘舒知道自己的斤兩,更明白單憑她一人難成大業,她從未想過站在這樣高處,不過是盼望大寧國土不必陷入與西岐的戰火,而她也能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樹大招風,這“禦尊”二字,是無上榮寵,可誰又能說,不是一道催命符呢?

“禦尊福微公主殿下,接旨吧。”趙幸走到她面前,将那聖旨奉上。

李忘舒擡頭,看向那曾經她見都不配見到的一卷聖旨。

那一刻,她卻忽然想起展蕭昨夜說的那些話。

她以為李炎的死是結束,可這一切,不過是她終于走入權力中心的開始。

“臣女接旨,謝聖上隆恩。”

她擡手将那聖旨接下,俯身再拜。

趙幸此刻才退到一旁,露出那高高的皇位之上,如今已加冕的帝王。

李爍笑着擡手:“福微快快請起。朕還有一事,原想着明日再說,如今想來,倒不如此刻幹脆些。”

李忘舒由兩名內官扶着起身:“不知聖上有何吩咐。”

李爍便道:“你不用回去了。”

此話一出,乾德殿內便是一冷。

一應臣子都是人精一般,聽了這開頭,便能猜到聖上的意思,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他們不敢确認,只能互相去瞧彼此的眼神。

李爍自然也看見了,他昨日決定這件事的時候,便已想到如今的場景,此刻竟有種将人看透了的感覺。

但見那帝王笑得溫柔和煦,緩緩道:“朕這些時日與你相處,總覺得你見識甚廣,又很有想法。你又是令恒順帝所著《帝策》現世之人,可見先祖也認為你堪當大任。朕想着,日後你便也跟着每日朝會,多多學些,倘有好主意,也該提出來,為朕分憂。”

“這……”群臣驚駭,不免竊竊私語。

李爍便道:“怎麽,諸位愛卿有何意見?”

李忘舒捏着手中的聖旨,但覺這乾德殿上,竟如同夏日裏放了冷氣似的涼。

瞧着是無上的榮寵,可這不就是要将她架到火上烤嗎?

她本就是先帝的女兒,人人都知她從前在後宮不受寵愛,如今先帝剛死,她這個當女兒的,不必守孝就算了,還要披金帶銀來聽賞,如今更是要上朝!

李忘舒想都不用想,就能知曉這往後自己得是個怎樣名聲。

不孝都是小事了,恐怕她此後便是個為了身份地位不擇手段心機深沉的狠厲女人,倘若她稍稍有些錯處被人拿捏,只怕從天上的雲到地上的土,不過是帝王開口一句話罷了。

若要使人滅亡,必要先使人瘋狂,叔父這是要讓她徹底走上一條不歸路啊。

“聖上,此事恐怕不妥,我朝歷來未曾有女子上朝的先例。公主殿下雖勇敢聰慧,但終歸是姑娘家,這姑娘家如何上朝,這不是……”

李爍看向這位站出來的大人,瞧着皮笑肉不笑:“朕倒覺得可以開這個先例。既然你也說,福微聰慧勇敢,那天下男子又有幾人比得過她?你們都可以上朝,她為什麽不行?”

此話一出,誰還敢置喙?

這新帝擺明了是要徹底将這福微公主捧到天上去。畢竟人家可是當初打開了帝令寶藏之人。

一本恒順帝的《帝策》拿出來,誰又敢比?

乾德殿內一下安靜下來,李忘舒卻覺得有無數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讓她如芒在背。

她在想着,到底該如何轉圜,度過眼下這隐藏的危險。

卻聽得忽然殿中傳來一聲輕蔑地大罵。

“荒唐!不忠不孝之人,受到嘉獎便罷了,還要踩到天下士子的頭上?可見,聖人教誨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滿朝皆驚,那新上任的趙公公,甚至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李忘舒回頭朝聲音來處看去,竟見是殿外臣子中走進一人來,那人昂首入殿,臉上卻是必死神情,正是向典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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