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求親之人

地牢往內走, 便只剩下牆上燃着的火把照出光亮來。

總是有些昏暗的,人要長久地關在這裏頭,便是不死, 也大半要瘋了。

方靖揚因是昨日在殿前阻攔的,故而新帝登基, 他便被關在了最裏頭的牢獄內,四面都是水道,僅以一條橋一般的通路與外頭相連。

兩邊都是鐵鏈鎖着,他跪坐在當中, 一眼瞧去, 了無生氣。

許是聽見有人來了, 那蓬亂的腦袋擡起來,露出裏頭一張還帶着些許稚嫩的臉。

十七八的少年郎, 最是年輕氣盛, 如今卻似被折了羽翼一般,看着令人難免心生憐憫。

他自然是認出了李忘舒的,且甫一認出來,便搖晃着鐵鎖鏈,怎麽都要從地上爬起來。

“李忘舒!你來做什麽!你個弑君犯上的叛徒!叛徒!”

李忘舒緩緩走進來,在他面前站定, 瞧着他晃着身子, 卻偏要用沙啞的嗓音大罵,垂眸搖了搖頭。

“關在這裏一日, 你是什麽都沒想明白。”

“我要想明白什麽?以下犯上的是你!不忠不孝的也是你!”

“我且問你,倘若西岐來犯, 百姓重要還是朝堂重要。”

方靖揚愣住了, 他怎麽都沒想到, 從李忘舒口中聽到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句話。

李忘舒也沒等他回答,或者說,她本來也沒指望方靖揚能答出來。

“西岐王在并州布兵,倘若當今聖上不來,他從并州打進永安有多容易,方小将軍,應當比本宮清楚吧?”

“那,那又和你不忠不孝有什麽關系!”

“如今西岐外患已除,那赫連同盛已死,少則兩年,多則五年,天闕關內外,總能和平一段日子,而當今聖上亦是皇祖父嫡子,且有恒順帝留下的《帝策》,是名正言順,又何來不忠不孝之說?”

“可是,可是……”方靖揚覺得不對,可他又不知該怎麽反駁。

李忘舒卻思路清楚:“大寧,是百姓的大寧,是這普天之下的那麽多的人,組成了這個國,在帝位者,自當為萬民謀,先帝鞠躬盡瘁,當今聖上承其遺志,哪裏不對?”

“我,我不要聽你狡辯!”方靖揚狠狠偏過頭去。

果然是少年人心性。

李忘舒瞧着,倒好像憶起前世,那西岐王廷,赫連同盛的一個族中兄弟,便也是這麽個脾氣。

可惜前世赫連同盛可不是個好人,那小子也沒有眼前的方靖揚幸運。

“本宮不是來跟你狡辯的。若不是為了福樂,你的死活,不與本宮相幹。”

聽見“福樂”二字,方靖揚重新擡起頭來:“她只不過是個公主,萬事不管,你們奪權便罷了,難道連她一個姑娘也容不下!”

李忘舒笑道:“什麽容不下?方靖揚,你若就這些腦子,日後本宮怎麽放心由你照顧福樂?”

“我……”方靖揚瞪着眼睛,從自己一片雜亂的頭發裏探出視線,看着李忘舒。

他的話又梗在喉嚨裏出不來,實是他怎麽都想不到,李忘舒竟說讓他照顧福樂……

“本宮再說一次,若不是為了福樂,本宮才懶得管你死活。”李忘舒走進了些,壓低了聲音,“你若真為她好,就給本宮拼了命地活。”

方靖揚看着面前這個女人,忽覺竟有種幼時偷懶見到父親的感覺。

明明福微公主同他也差不多的年紀,怎麽覺得,就好像成了長輩似的……

他尚且來不及想清楚這短短盞茶功夫裏,李忘舒說出口的那些話,便見那位福微公主,已是轉身往外走去。

“孫太醫,勞煩救他一條性命。給他吊着一口氣,莫要死了就是。”

孫太醫在太醫院這麽多年,還未曾見過這般詭異場面,早已有些不知所從,如今聽了吩咐,也不敢多問,連忙應了,自去給方靖揚處理傷口了。

一直到從那地下水牢裏走出來,又站在陽光下,李忘舒才終于端不住了,長出了一口氣。

“我方才,是不是特別像話本子裏說的那種壞人?”

展蕭陪在她身旁,聽她這麽問,有些意外:“怎麽會這麽說?”

“那方靖揚年紀不大,想事情也不深,我本是想吓吓他,可倒好像太兇了些,就如同那惡毒的繼母似的。”

展蕭失笑:“殿下怎麽會這麽想自己?”

李忘舒同他一道往天牢外走:“只是從那裏出來,忽然覺得我有點不像我了。”

“哪裏不像?”

“從前我最不喜這樣的事,總覺得人生就該吃喝玩樂,在宮裏沒人管我也挺好的。後來又想,倘若到西岐,好好做個王妃也不是不行,就當是同世家貴女們那樣,當個大家族的主母了。”

“那現在呢?”

“現在我卻覺得,我既生在這裏,叫了‘李忘舒’這個名字,便已有很多事是逃脫不得的。”

“比如?”

“比如不管我怎麽想,我在旁人眼裏都是公主。公主就是皇家的人,即便是皇家的女人,那也是不同的。我生來就有我該做之事、需做之事,若我不做,便會有無數的人因此陷入麻煩。”

“可你一直做得很好。”

李忘舒搖頭:“不,我做得不好。”

前世她雖死在西岐與大寧開戰沒多久的時候,可便是在天闕關,她也親眼見過那裏淳樸的百姓流離失所,命喪西岐兵士之手。

天闕關多山,生活在那的百姓原本就是在山裏讨生活,可偏是已經那麽艱難了,還要忍受西岐人的搶掠。

她身為大寧公主,本是為和平出嫁,最終卻未能護佑大寧的子民。

怎麽能叫做得好呢?

天牢外的大道寬闊無人,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心裏郁結的那些前世的執念,就能少一分。

“從永安離開的時候,我覺得公主金尊玉貴,挑剔太多。”

展蕭開口,李忘舒便又看向他:“你是說我不願在林子裏睡覺,又不愛吃那些酸果子嗎?”

“既是逃婚,自然早該想好了,便是一路風塵仆仆,沒有什麽好日子可過。只是後來,我忽然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麽?”

“若非我奉命跟随公主,引來西岐與鑒察司相鬥,公主典當了那些釵環,左不過被坑些金銀而已,到并州、到錦州,原不該那麽難。”

“若沒有你,我也沒把握真能甩開那些追我的人。”

“當時的公主,尚且為生計奔波,如今卻可以在天牢裏勸說臣子,這怎麽能叫做得不好呢?”

日上中天,唯樹蔭下才能得些許涼意,枝葉間漏下陽光來,在展蕭那件烏青衣衫上畫出橢圓的光點,映得他如同身在夢中一般。

李忘舒瞧着他的眼睛,恍然竟覺心空了一瞬。

須臾,她笑了出來:“我倒未見有人還這樣誇人的,聽你說,我倒好像成了什麽能人一般。不過是運氣好,得了母妃留下的舊物罷了。”

展蕭搖頭:“倘若不是公主的堅持,那帝令,何從現世呢?”

樹影綽綽,原本天氣炎熱,可那時李忘舒卻忽地希望那條石板路能更長些。

好讓她能與展蕭并肩而行,走更久、更遠。

李忘舒搬進她嶄新的公主府內時,已經是近一月以後了。

從新帝即位封賞,到重定官職,短短幾十日,大寧朝堂便已來了個大變樣。

壞消息是,李霁臻和李霁娴還在承樂宮裏關着,不缺吃穿,但什麽人也見不到,什麽消息也傳不出來,說是為先帝守孝,誰都知道,那就是軟禁了。

不過好消息是,向典和方靖揚還都活着,因為禦尊福微公主的緣故,天牢裏的獄卒不敢怠慢。雖被新任的殿前司總領車令羽查過兩回,但身子骨尚能撐着一口氣。

有從龍之功的福微公主,這些日子也不過是幹些吃喝玩樂的事,瞧着和那些沒什麽眼界的婦人差別也不是很大,是以随着整個大寧朝堂進入正軌,李忘舒倒覺得她的風頭終于要過去了。

過去了是好事,她想做的事,若是被太多人關注,反而不好施展。

只是她不曾想到,日子看似平靜,實是因為她這段時日都住在宮裏。

八月十二,她搬進公主府的第一天,差不多全永安數得上名姓的貴夫人全遞了帖子來。

饒是聽珠在代王府時也算見過大場面,也被這想要登門拜見的夫人們給驚呆了。

便是一天見兩個,都能見個七八天不重樣的。與其如此,李忘舒倒不如幹脆在府裏開宴得了。

若是擱在以前,以李忘舒的性子是決計不會見的。她從小在宮裏不受重視,最明白的便是不能太過招人注意。

可如今她若要為自己鋪路,便不得不見,不光要見,還要多多從這些夫人口中了解清楚如今的朝堂。

是以想了一整日,她最終果真決定開個宴會了。

正好後日中秋,便借着中秋賞花之故,李忘舒将凡是給她遞了帖子的夫人們,都邀請到府中。

午宴,正好賞花,卻又不影響晚間家人團聚,又不怕那些夫人尋由頭留到晚上,最是合适不過。

李忘舒心裏清楚那些夫人也是為家中的丈夫、兒子,想要同她打好關系,只是她怎麽也沒想到,她們竟全是沖着嫁娶一事來的!

二十餘位永安城中最有身份的貴夫人,有的還領着自家未出閣的姑娘,将近四十人到公主府上赴宴,卻每個人都是為了來說親,這該是何等場面!

“臣妾有一子侄,在族中最是出色,才考了功名在身,今冬也是要陪着聖上到獵場的,到時說不定還能瞧見呢。”

“殿下不知,如今新科進士裏,倒要數臣妾那弟弟最是在機要位置上。臣妾婦人,不懂那些朝堂之事,只是總聽各位大儒誇他呢。”

“要老身說,還是定國公府上的小世子,年紀輕輕一表人才,與殿下年齡也正合适。”

……

季飛章站在花園的月洞門外,看着裏頭賞花宴上衆位夫人說得熱火朝天,欲言又止地看向身邊的展蕭。

“想說什麽就說。”展蕭冷聲開口,一副他只負責公主府安全,其餘諸事不管的模樣。

季飛章忍着笑道:“從今日起,尚公主的隊伍能從永安宮城排到并州城門前,展蕭,你覺得你能排第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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