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為何篤定兇手是我 堂審對峙

晨光燦爛明亮, 落在小郡王臉上,連久無人煙的大殿看着都多了幾分生氣。

堂前一看,各種準備齊全, 嫌疑人們也請來了,萬事俱在,連東風都不欠, 小郡王視線滑過在他左側下首側立的蘇懋,也沒露怯, 直接放話——

“我大昭皇城之內,竟有人暗害宮人,短短時間內發現了三起,其手段之殘忍, 用心之險惡, 簡直令人發指!今日兇手敢肆無忌憚的殺太監,來日是不是敢将刀尖指向本郡王,指向各宮主子?皇權之下,豈容賊子伺伏!”

姜玉成看向吳永旺:“若不是走訪細查,本郡王都不知道都知監出了這麽大問題,吳掌司, 你責任很大啊。”

吳永旺束手恭立, 表情看不出有多惶恐, 只有無奈:“這……咱家辦事不過循舊例,不敢當小郡王指責。”

姜玉成眯了眼。

他居高臨下,看着下面誰都像兇手,一上來就碰了個軟釘子, 有些委屈的看了蘇懋一眼, 這個蘇小懋, 到現在也沒告訴他誰是兇手!

當然也是時間來不及……就這個公堂辦的,都差點沒整理過來麽。

也是坐到這個位置,他才想起,為什麽蘇懋要指這個大殿堂審,為什麽蘇懋一個小小太監,能做得了這個主,不僅自己聽了他的,別人也沒反對?

肯定是之前下過功夫了!

姜玉成不知道蘇懋走了什麽路子,誰這麽大方幫了忙,但蘇小懋本事很明顯了,又能辦事又能破案,他怕什麽?好兄弟還能坑他?好兄弟知道兇手是誰,就是他知道兇手是誰!只要跟着手上紙條走,兇手必然翻不了天!

姜玉成清咳一聲,不着痕跡的看了眼上堂前,蘇懋寫好,塞給他的宣紙小紗,繼續——

“都知監什麽舊例,打人舊例麽?”

吳永旺仍是一臉淡淡,穩的很:“小人年十九,滿打滿算,進宮也不過十來年,當時年紀小,人微言輕,同所有小太監一樣,經歷相仿,待遇相同,管不了太多事,實屬無奈,小郡王若是問舊例,恐要問前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似有似無看了眼徐昆雄,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徐昆雄現在是太子副門正,往前數十幾年,也曾在都知監,且在都知監待了很多年,兩個人是師徒關系,比彼此了解都很多,吳永旺這是在指控徐昆雄——有事你問他,跟我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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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屁!”

徐昆雄當即冷笑:“含含糊糊遮遮掩掩,說話都不願意說透,怎麽,都到這份上了,還想給自己留餘地?”

小郡王問的是都知監規矩,打人的事,吳永旺顧左右而言他,只說自己循舊例,往前推鍋,根本沒承認或點明都知監的事,可那天晚上都被逮個正着了,再藏有用?

當場有沒有追到人,這件事你承不承認,外面都已經知道了,小郡王都拿到堂上來問了,還有什麽必要遮掩?

徐昆雄從被叫上堂的那一刻,就沒想再瞞,怼吳永旺也還是要怼的:“你要說舊例,咱們大昭建朝近兩百年,這皇宮也沐了近兩百年龍恩,都知監更是自來就有,怎麽這‘舊例’你來前沒有,偏你來了,就不一樣了?”

這眼神,這聲音,一看就是要放大料的感覺。

現場一片寂靜,小郡王都聚精會神,二郎腿都沒翹了。

蘇懋視線環視大殿,殿內人其實并不多,嫌疑人除了徐昆雄吳永旺這對曾經的師徒,還有吳永旺的徒弟,童榮列堂,至于殿前司的向子木,今日正好當差,不過他當差的地方并不遠,就在這如知殿門口,這裏發生的事,他都能聽到,如有需要,也不是不能帶過來問話。

但殿外或經過,或看熱鬧的,甚至殿內侍立伺候,與本案無關的宮人,就很微妙了。

根本不用猜,蘇懋就知道,這裏必然有諸皇子的人。

比如之前小郡王遇到的大皇子端王,還有母親即将千秋的四皇子瑞王,甚至一直刷‘救命之恩,湧泉相報,生恩不及養恩’的六皇子穆郡王。

猜有大皇子的人,是因為這個人表現的過于明顯,提前見了小郡王,且态度與平時不同,猜有四皇子六皇子的人,是因為本案牽扯到了後宮兩個位份最大的宮妃。

章皇貴妃即将壽辰,宮裏所有人都在準備,四皇子乃她所出,自然比別人更積極主動,而死者李柏,屋裏養的那盆幹死的水仙,本是馮貴妃要獻章皇貴妃的壽禮,六皇子日日要給馮貴妃請安的,又怎會不知道?

小郡王又把審案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宮中無人不知,有想法的沒想法的,都會想過來湊個熱鬧。

只是這些人裏,到底誰只是順便旁觀,誰是帶着目的的窺探……就不得而知了。

蘇懋猜測,太子許也是利用這些,悄悄幾面放消息,引這些人生疑,甚至陰謀論,再有小郡王攪局,事情已鬧大,不管自己的謀略過招不肯認輸,這些人都不放心這種事放到對方地盤去處理,不如就放到一個三不管地帶。

從始至終,太子只給了他一個紙條,寫着如知殿名字,其它的什麽都沒做,一切都是小郡王吩咐,小郡王的人帶着人收拾整理,占了如知殿,別人也只是沒有反對而已。

蘇懋想,這些皇子……知不知道太子在暗中推動波瀾?

大殿後側豎有一道屏風,剛好遮了後門的位置,未有靠窗,也沒有明亮光線,看起來不太起眼,容易被人忽視,反倒是大殿越往外,門窗光亮越多,明亮又矚目,很容易讓人看見。

蘇懋原本是沒看到太子的,大約愣神的時間有些長,他感受到了一道視線,總是落在他身上,就在這道屏風後。

他很快通過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光影變化,發現屏風後坐了一個人,除太子外,不做他想。

他果然遵守諾言,過來坐鎮了……

堂上徐昆雄正在說話:“……不聰明可以教,差事辦的不好可以罰,哪有人一落生就心思玲珑,什麽都會的?可教導是教導,惡意懲罰是惡意懲罰,是你吳永旺來了,都知監的事才慢慢變了味兒的!我進宮時怎麽就沒這樣!你少把事都賴在別人頭上,明明是你一手催發,一手把都知監推到了現在,變成條條框框,殘忍無情的規矩的!”

吳永旺垂着眉,沒有說話,看樣子不是不想辯解,是不想對徐昆雄辯解,這個人不配。

徐昆雄更怒了:“你個王八——”

座上姜玉成看了眼蘇懋給打的小抄,穩的很:“都說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徐副門正好像對吳掌司意見很大?若有機會,殺了他掌管的人,毀了他的根基,還能讓他必須擔責……這樣的事,徐門正應該很樂意做?”

徐昆雄當即警惕:“小郡王這話什麽意思?我可是清清白白,沒有殺人的!”

姜玉成指節叩了叩桌子:“吳永旺曾經是你徒弟。”

“是又怎樣,”徐昆雄磨牙,“那時候師徒只是師徒,只是互相照顧,互相負有連帶責任,沒有虐虐打打這一套,我從不曾對他很過分過!”

姜玉成:“不曾過分?”

徐昆雄:“沒錯!人和人不一樣,我們那會兒,錯會犯,罰也會罰,也有扛不住崩潰的,也有身體不行得病死的,但那都是正常現象,絕非虐待,我從未教過吳永旺用暴力分層手法掌控都知監,給小太監們洗腦,是他自己心黑,從根子上就是壞的,自行琢磨了這一套法子,才十一二歲就從小太監裏脫穎而出,慢慢的竟然連我也能瞞過,管不了他,待人以狠,欺負折辱,數典忘祖,恩将仇報,就這些,我殺了他都是輕的!是我,是我大都善良,沒同他計較,他倒好,屎盆子扣我頭上了!”

姜玉成看着紙條上的提示,差點偷笑:“若一切如你所言,你可有證據?”

“自然!”

徐昆雄冷笑一聲:“別人對我未曾客氣,我自然也不用再留臉面,我屋裏房梁上,左側往外數三根椽子,小郡王可使人過去看,更早的我不知道,但這過往這兩年裏,都知監都發生了什麽肮髒事,裏面都有,還有曾經受害小太監死前按了手印的自述,以及物證!”

有些東西不難找,他被坑害,回過味來感覺不對,就開始準備東西想要對付吳永旺,可惜還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就拎來大堂了。

但是他不後悔,這姓吳的早該被教訓了!

徐昆雄也知道自己這是被算計了,奉和宮這幾日氣氛着實不對,鮑公公那根老油條跟他說了兩回似是而非的話,他不敢不當回事,連小郡王帶蘇懋,都離的遠遠,不再上前挑釁。

別人在外頭瞎傳,不知道,他身在奉和宮,只要不聾不瞎,日子一久自然明白,太子雖然被廢,看似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奉和宮本宮的人都不怎麽見的着,但他真的是厲害角色,或許不能提攜你,幫助你,但搞死你,眨眨眼的事。

他仍然不相信蘇懋真得了太子青眼,可太子表現出來的姿态,鮑公公的話,他不敢不聽。

交代了……就交代了吧。

宮裏人手腳都很快,他這一撂下話,小郡王一揮手,立刻有人行動,徐昆雄給出的地點又詳實,很快東西就被拿了過來,用一個很大的油紙包包着,裏面零零碎碎,有紙,也有玉扣啊荷包啊等随身小東西。

姜玉成看的這叫一個激動,還順手遞給了蘇懋,讓他也看看。

徐昆雄:……

早知今日,他那天晚上發現上吊的屍體,就不該扯上蘇懋,也不該跟他對着幹的!

這姓蘇的年紀不大,本事不小,哄的奉和宮和小郡王都幫他!

今天到這,他也是服了。

行,你長得好看,你牛逼!

話也問過了,證據也看過了,姜玉成相當給面子:“所以你的意思是,都知監裏教習規矩存在違規現象,有很多人受害,也有很多人知道?”

話都到這份上了,徐昆雄自然接上:“是!就像我的另一個徒弟李柏,和吳永旺同歲,從小進宮,一直跟着我,他不如吳永旺聰明,腦子轉的快,經常被坑也不知道,未來發展也不如吳永旺,不過因為一直身在都知監,知道吳永旺這些勾當,還是他提醒我的呢,結果呢,他死了!”

徐昆雄一臉‘我早就知道會如此’的冷笑:“我早說他有問題,這些事沒準就是他幹的!”

姜玉成低頭看着桌上的紙頁,沒有說話,大殿就非常安靜,氣氛有點詭異的磨人。

徐昆雄哼了一聲:“小郡王不懂底下人的腌臜門道,有人把規矩潛移默化,一點點改了,就跟溫水煮青蛙似的,前期沒有人反抗,後期反抗也來不及了,直到現在,就變成了鐵的規矩,都得這麽管,下面人也習慣了,你不這麽管,你就沒有了權力,失去了威望,下面人不聽話,變多了生存威脅,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你說是不是啊,吳掌司?”

吳永旺還是沒說話。

姜玉成見縫插針:“所以這王高,就是吊在奉和宮門口的那個,就是被教訓急了,不服管的?”

徐昆雄冷笑:“他這個年紀正是被重點調、教的時候,罰跪罰鞭都正常,吳永旺不罰的狠些,怎麽殺雞儆猴?不過這都是他們都知監的事,同我沒半點關系,我就是在這裏打抱不平說兩句,實則跟他們這些人都不熟,沒有任何來往的!”

姜玉成看向吳永旺:“徐副門正說的可對?吳掌司對此可有辯駁?”

吳永旺這才看了徐昆雄一眼:“我不知徐副門正為何同都知監過不去,甚至在兩年內都在私自窺探和監視,但我所有行為,的确是遵循舊例,徐副門正指責,恕我不敢認同。”

倒是推得幹淨。

姜玉成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看了看桌上的紙,又看了看側立在方的蘇懋,繼續:“那來說說孫守勤吧,他是吳掌司徒弟?”

吳永旺這次沒推脫:“是,我帶了他很多年。”

姜玉成:“他信佛,常燃佛香,你可知道?”

吳永旺也沒說不知道:“不僅我,認識他的人應該都知道?”

“可他的房間,總不是誰都能去的吧?”姜玉成視線滑過桌紙頁,“孫守勤愛幹淨,喜歡房間整整齊齊,不喜歡被打擾,甚至還因此同上門的不速之客吵過架,但你去,好像就沒事?”

吳永旺看案幾上那堆紙,就知道是口供和證據,回答的也很幹脆:“我畢竟是他師父,比旁人多些面子。”

姜玉成:“遂他死那日,你也去了?”

吳永旺這次搖了頭:“并無。”

姜玉成斜了眼梢:“我聽說你和膳房的人相熟,宮人想要吃口順口的東西不容易,但你若想,似乎很容易弄到。”

“小郡王可是在問鳝魚之事?”

吳永旺視線滑過蘇懋,一臉坦蕩:“蘇內侍破解鳝魚血和蝙蝠的鬼拍門事件,宮裏都傳開了,既然這件事存在一個兇手,那這個兇手必然能弄到鳝魚血——”

“實不相瞞,在那日我的确要過鳝魚,但這鳝魚并未經過我的手,我是替我徒弟童榮求的,那日是他生辰,他又最愛鳝魚,我這個做師傅的總得有所表示。”

姜玉成便轉向童榮:“你那日吃了鳝魚?”

童榮颌首:“是,多虧師父記挂。”

姜玉成:“那你可曾去過孫守勤房間?”

“我為什麽要去他房間?”童榮一臉厭惡,“我過生辰,偏要給自己找不自在麽?”

“你同他有龃龉,看不慣他。”

“是。”

“就未曾想過對他動手?”

“想過,但我不可能殺他,”童榮道,“都知監規矩,同年同師之間,不可傾軋鬥狠。”

“好,那我們接下來說說李柏,你說是他請你喝的酒,對麽?”

姜玉成話音的突然轉變,讓現場一靜,這就行了,不接着往下問了?

童榮怔了一刻,才答:“是,我并不知他在那之後就出了事,還以為他沒事,顧自表演消失戲碼,那晚是他臨時起意,擅自登門拎着酒過來尋我,我事先并不知道,還不得不為此爽了別人的約,這個我約的那個人可以作證,小郡王可細查。”

他們當然查了,的确有這回事,但此次問話重點不是這個。

姜玉成:“但你接待了他,他是同你飲酒喝醉的。”

童榮垂了眸,手在兩側輕捏成拳:“我有求于他。”

姜玉成:“但他似乎并沒有幫你辦成事。”

童榮沉默不語。

姜玉成又道:“孫守勤屋子裏養着水仙,品種名貴,你可知曉?”

童榮點頭:“很多人都知道。”

姜玉成:“那水仙有毒呢,你可知曉?”

童榮繼續搖頭:“我對花草了解不多。”

“那水呢,孫守勤總是在飲水,喝水量比所有人都多,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啊……”姜玉成叩了叩桌上的紙,尾音微微拉長,“那王高呢?他生前的最後位置,和你們同在一個大殿,我聽說你和孫守勤都欺負過他,不過孫守勤只是罵過他幾聲,你卻打過他,還召集人過來一起看?”

童榮很冷漠:“這是規矩,也是我擁有的權利,為什麽不可以?”

姜玉成:“為什麽那麽讨厭他,因為他突然出現,搶了你的師父?”

童榮垂了眼,手裏拳頭握得更緊:“他不僅搶了我的師父,也搶了我的機會,師父本來打算給我調個地方,因為他來,有了新的思考,我的事一拖再拖,我又不能問……是,我讨厭他。”

“啧啧,真是可憐,”姜玉成看向吳永旺,“吳掌司弟子間鬧到這種程度,三死其二,吳掌司一點都不知道,縱容其發展?”

吳永旺看了眼童榮,神色仍是淡淡:“都知監宮人何其多,我身為掌司,哪能全管的過來?一入宮門深似海,是福是禍,皆是自身造化,我教不出,也攔不住。”

姜玉成:“聽吳掌司這意思,他們的生死,全是他們自己惹的?”

吳永旺:“私怨已到這種地步,有人會行兇殺人,我也并不意外。”

“所以——”姜玉成眯眼,“吳掌司意思,童榮就是殺人兇手?”

吳永旺:“我沒這麽說,一切皆要看小郡王證據。”

小郡王就笑了,轉向童榮:“你師父指你是兇手,你可有話說?”

童榮一臉震驚,怔怔看着吳永旺,好像看不到外面的人,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童榮,童榮?”

姜玉成終于把童榮叫回神:“你怎麽了?”

“沒什麽……”

童榮突然微笑出聲:“只是沒想到,我師父這般聰明,随便一猜就知道是我幹的。”

“你?”姜玉成頓了頓,确認了下手中紙條,“你的意思是,你殺了王高?”

童榮閉了閉眼:“是我。不是說了?我恨他。”

姜玉成:“那你知不知道王高生前吃的最後一餐——”

童榮:“苦菜,他家鄉的野菜。”

“為何上次問你的時候沒說?”

“你上次也沒有問這個。”

“你可知殺人是重罪?”

“那是在外邊,這裏是皇城,”童榮擡頭,盯着姜玉成,“王高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太監,位低人微,還不上進不聽話,我殺他何罪之有?那是他應得的。”

姜玉成肅容:“可這是一條人命。”

“人命?”

童榮冷笑一聲,慢慢撸起自己的袖子,現出胳膊上:“我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什麽苦沒吃過,什麽打沒挨過?”

跟王高不一樣,他胳膊上沒有明顯的青紫淤痕,但皮膚綻開又愈合的白痕很明顯,扭曲虬結,層層疊疊,像血管一樣布滿整個胳膊,看起來很吓人。

這得是受過多少傷,才能有這樣的痕跡?

“欺負一個小太監有多容易呢?不讓他有飯吃,不讓他有水喝,甚至更過分一點,不讓他有地方方便……沒有哪個太監想被人看到那個樣子。你想讓他忙,他可以被你遛的團團轉,忙到死都不能休息,你想讓他閑,他就閑到死也不會有人問,你想讓他得罪貴人,他臨到死都不會猜到是你,剩飯剩菜都用要搶的,頭頂一盆水罰跪是常事,鞭子板子也不是沒挨過,跪到膝蓋生了繭子,背上皮膚變粗,怎麽折騰都死不了……最難受的時候,脫了衣服沒辦法自己上藥,要請別人幫忙的。”

童榮垂眼:“這個時候,就由不得你了,你脫光衣服的樣子,敞開下面等着的樣子,所有人都會看到。”

“宮人命賤,談什麽尊嚴?能挨你就挨,挨不過去就去死,十個從小進宮的太監,長成的能有一半,都算幸運了,所有活下來的,都是這麽過來的,我這點傷,又算什麽呢?”

大殿安靜無聲。

蘇懋看着落在地板上的陽光,很久。

都知監,就像一個困獸場,所有人都得戰鬥,或者忍耐,等待殘忍的傷害一道道疊加,直到上面的人說,夠了。人微言輕,在宮中如蝼蟻一般的宮人,尚要經歷這些殘酷‘規矩’,從屍骸累累中走出來……這不就是權力的縮影寫照?

別的人呢?別的在權力中心旋渦的人呢,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又有怎樣的選擇?

童榮放下袖子,話音不深不淡,全無表情,好像經歷過這些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們是最下等的宮人,和該承受這一切,前人可以,我可以,王高也該可以,他不聽話,不乖順,是他自己找死,他竟然還不明白,他活該被我欺負,活該這樣過活,我殺了他又如何,那是他的命!”

“在他膽敢搶我東西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早晚有這一日,我沒錯!就算我有錯,也是他害的,是他們害的!”

他面色逐漸變得猙獰,拳頭也越握越緊。

姜玉成半點沒害怕,繼續問:“那孫守勤呢,也是你殺的?”

“呵,他搶我的東西,比王高還早,”童榮眸底滿是不甘,似燃起了火,“去西邊的本該是我!要不是他那日提前出門,搶了我的時機,好差事怎麽會輪到身上?有前程的本該是我!”

姜玉成指節輕叩桌面:“所以不用問,李柏也是你殺的了?”

童榮不假思索應下:“沒錯,他答應予我機會,說回同娘娘進言,遴選我進明光宮,結果呢?他只是抻着我,日日向我炫耀他有多厲害,在我師父面前顯擺他有多榮光,還專門挑着我師父在的時候同我說話,他并不是真心要幫我,只是想離間我們師徒,讓我師父不爽快,根本就沒有顧及我的意思,一點點都沒有,他不該死麽!”

“所有這些人,都不懂規矩,欺上瞞下,假模假樣,搶別人東西上瘾,他們都該死,該死!是我殺了他們又怎麽樣,我這是在除害,我沒有錯!”

童榮非常激動,話語也越來越激烈,好像現場給他一個人,他就能表演當場殺人。

姜玉成突然截了他的話:“你撒謊!”

童榮愣住,好像沒聽懂對方在說什麽。

“你說人是你殺的,那你說說,王高那麽大一個人,你勒死他,他為何沒有掙紮?李柏房間裏只剩水仙花水,其它的水你倒在了哪裏?用黃鳝血抹孫守勤門上制造‘鬼拍門’,行,你過生辰,能得到黃鳝用,那你裝黃鳝血總得有東西吧,碗呢?用的哪一只,什麽花紋,多大,當時在哪拿的,現在放在何處,可有清洗過?”

姜玉成指尖敲了敲桌上放着的卷宗證據,非常善意的提醒:“不要撒謊哦。”

童榮明顯愣住。

姜玉成更得意了,悄悄轉向蘇懋,快速眨了下右眼。

要不說還是他們蘇小懋厲害呢!瞧這問題順序安排的,他根本不需要知道兇手是誰,沒時間告訴就沒時間告訴,只要跟着這些問題走,他就能知道!

蘇小懋有多壞呢,知道這些人必不會配合,想要口供,就得費些口舌,繞點彎子,還特意注釋出來,什麽時候,重點問誰,比如童榮,他不認,有不認的後續方向,他認,也有認的應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瞧,對方這不就亂了?對方亂了,他們的機會不就來了!

他已經明白了,這童榮根本就不是兇手!

童榮眼珠顫亂,一時沒回上話。

姜玉成更得意了:“剛剛還百般推脫,說人不可能是你殺的,連李柏愛喝水,水仙花有毒都不知道,現在怎麽立刻認了?還不給本郡王說實——”

“我那是為了脫罪!”童榮這回反應快極,“你見過哪個做了壞事的人,立刻招搖過市自首的?”

你放屁!

姜玉成都想罵髒話了,你之前話說的那麽理直氣壯,突然反口,明顯是意會到了什麽指示,人要真是你殺的,要不從頭否認到尾,直到堂上擺出無法辯駁的證據,要不知道自己躲不過,直接就認了,這種突然的反口,明擺着有問題,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他低頭看了眼小抄,冷笑一聲,全然不把童榮的急智放在眼裏:“怎麽作的案說不清楚,你自己心裏想法應該能說的清?殺王高那麽倉促,非得挑着你師父受傷的時候,你都說你師父留給你的門路許不能成了,還不表現好點,不怕送藥不及時你師父生氣?殺孫守勤偏挑着過生辰的時候,鳝魚這個東西并不是稀罕物,別的時間也不是一定弄不到,為什麽偏要在這麽好的日子裏找不自在?就是沖動殺人都有緣由,你想殺就殺,全然解釋不清,還敢自陳是兇手!”

小郡王環視大殿,看到童榮,突然有種‘佛祖在你們腦子裏裝了什麽豆腐渣’的感覺,有人自己是蠢貨,還以為別人和他一樣是蠢貨,這種從高到下的俯視太有意思了,超爽!

怪不得蘇小懋之前看他的眼神都……

不行,他得和蘇小懋好好學學,他以後也要這樣玩!

姜玉成清咳一聲,擺出自認為最穩重最威懾的姿态:“你給別人頂罪,真的是心甘情願?知不知道,是會丢命的?”

大殿一片安靜,有的人面露驚訝,有的人不動聲色,也有圍觀之人忍不住竊竊私語。

時間過去的有點久,蘇懋視線掠過屏風,看向小郡王,示意他可以了,裝逼不能過頭,會适得其反。

姜玉成做纨绔多年,裝逼經驗豐富,怎會不懂這個道理?可是不行啊,剛剛有點太激動,掌心出了汗,又過于專注表演,紙上墨漬暈染,看不清接下來的字了!

完蛋,他到底該說什麽了啊!

小郡王急的額頭汗都下來了,頻頻朝蘇懋眼神求助,奈何蘇懋并沒有看他,竟然盯着一個破屏風看,那裏有什麽好看的,能有他小郡王好看麽!

他拳抵鼻前,咳了一聲,點蘇懋名字:“蘇內侍似有疑問?”

蘇懋眸底驚訝了一瞬,看到小郡王悄悄擡起的掌心墨漬,當然要保護我方隊友:“狡辯無用,徐副門正剛才已經給了答案,童榮非此次兇手。”

“啊?”徐昆雄大驚,他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不僅他,殿上所有人都很震驚。

蘇懋指着案幾之上,剛剛從徐昆雄房梁上拿到的證據:“徐副門正自兩年前,就開始‘關注’都知監的一舉一動,做為吳掌司徒弟,童榮行為自也在他‘關注’之中,或許特別機密的東西,他并不能知曉,但孫守勤死這日,童榮在為他自己的前程奔走,申時末到戌時末,他赴了個約,并未回都知監房舍,而第一次‘鬼拍門’,我們有人證,是在戌初——”

“孫守勤之死,很多事情兇手可以提前會延後處理,比如要用的佛香,要打開窗子透氣,但抹鳝魚血這個動作,必得在天黑之後,親自來做,試問一個并不在現場的人,如何做到這一點,分身術麽?”

大殿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徐昆雄微張着嘴,對上蘇懋微笑和小虎牙,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回馬槍!

怪不得上堂來不問別人,先問他,逼的他無後路可退,只能交出自己的東西……他的确在監視吳永旺和吳永旺的人,抓住對方的小辮子,好方便自己行事,可他力量有限,別人幹什麽不幹什麽,并不是全能知道,就每天記錄能看到的對方的動作,萬一遇到大秘密呢?誰知道更大的秘密沒遇着,反倒給蘇懋提供了證據……

這小王八蛋怎麽料到的?

這個證據太硬,童榮根本無法反駁,他一張嘴,別人就能傳來人對質,他當天所有做過的事,見過的人,都會明明白白的擺出來。

所有人也都明白了,童榮并不是殺人兇手,那就是有人栽贓,可今日所有都發生在大殿之內,并沒有蓄意栽贓的行為……所以是當堂威脅?還是他主動頂鍋?替誰?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替童榮圓場,也沒有人認罪說這些是我幹的,我才是兇手。

場面好像僵住了,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

蘇懋卻不怕,視線環視大殿,輕描淡寫的說了句:“水仙花呢?殺了李柏,弄壞了貴妃娘娘送給皇貴妃的賀禮,因何不彌補?”

這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崎岖陡峭,想不到的角度了。

賀禮兩個字,似乎與案子無關,案子問的是作案方法,兇手動機,水仙花幹死就幹死了呗,不歸查案的人管,但這盆水仙是珍品,是馮貴妃即将獻給章皇貴妃的生辰賀禮,章皇貴妃地位尊貴,早就傳下話來,是要辦千秋宴的,屆時大家圍坐一堂,馮貴妃的賀禮出了問題,場面會安靜平和的過去,所有人裝不知道麽?

不可能。

兩位娘娘是宮中鬥的最厲害的兩個,不管送禮物還是收禮物,都是兩個女人的戰争,馮貴妃送出去的東西好,自己會憋屈,這麽好的東西憑什麽給別人,送的東西不好,對方怕不會收。章皇貴妃呢,收到的東西好,随随便便就壓了馮貴妃一頭,收到的東西不好,豈不是馮貴妃不敬不馴,可以敲打了?

而兩位娘娘身下,還有四六兩位皇子,是利益共同體,自然要維護自己這邊,不可能幹看着。

幹死的水仙花看似只是一盆花,實則關系着後宮的潮流暗湧,甚至奪嫡之勢,可這麽大的疏漏,似乎沒有任何人提起,沒有任何人緊張,沒有人過問,沒有人背責,也沒有人想着怎麽彌補?

這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何止有點,這是相當不對勁了!

滿屋子的人開始思考這背後的東西,氣氛越來越詭異。

這個兇手有點本事啊……但好像,也被蘇懋這句話弄的,騎虎難下,左右為難了?

皇城裏,死個人算不上什麽大事,尤其死的還是小太監們,可若牽扯到宮鬥奪嫡,就有點麻煩了,總得收尾不是?眼前這架式,你不讓小郡王和這位蘇內侍對案情收尾,他們好像就能讓你收不了尾啊。

屏風後,太子從容飲茶,可能外面太安靜,靜到有些無聊,他稍稍點評了下:“茶味濃了兩分。”

鮑公公笑眯眯将淺了五分的茶盞添滿,這可怪不到他老太監,手藝還是一樣的手藝,茶還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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