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赤金與淚痣(八)周祖手劄
這一刻,陳久傾不知是否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眼前這男子,就是在故意引導他說出《周祖手劄》上那些他和韓骁的親密過往。可是,《周祖手劄》上的韓骁卻被周元昊無恥地替代并抹殺了。
如今要陳久傾将《周祖手劄》上的那些事情說出來,主角從韓骁、陳久傾變成了周元昊、陳久傾,陳久傾會願意說才怪!
再說,那些記憶,原本是陳久傾珍藏在心底的寶藏,是獨屬于他和韓骁的回憶,是他們兩個人一路走來最珍貴的印記。
現在他卻要在這個人的追問下,一次又一次地親口說出被扭曲的歷史——每說一次,陳久傾就感覺好像自己親手抹殺了一次韓骁的存在,那份痛,不是刻骨銘心的相愛過,是不會懂的!
見陳久傾不肯回答這個問題,只眸光漸冷地望着自己,韓骁又換了另一個問題。
而這個問題,聽在陳久傾耳裏,只是讓他又想起了《周祖手劄》——陳久傾心中的憤怒快要壓不住了!
韓骁卻不肯放棄,又說:“末帝十八歲——”
“夠了!”
陳久傾突然喝止,這一聲令韓骁直接愣住。
緊接着,他就見陳久傾站了起來,臉上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嘲諷。而後,他聽到陳久傾問他:“你,是周元昊吧?別想否認,一千年了,你依舊是這副死樣子!”
‘……一千年了……’如一道驚雷,從天而降,劈中韓骁,他也騰地站了起來!此刻,他根本顧不上什麽周元昊,他只想立刻确認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他的陛下——
他控制不住聲線的顫抖,問:“是,是您嗎?陛下?”
陳久傾聽他這樣說,就斷定,眼前這人也有千年之前的記憶。而此刻,這個人在他眼裏,就是周元昊無疑了。
陳久傾冷笑了一聲,說:“周元昊,朕不想再看你這般惺惺作态!你亡了朕的國,殺了朕的妻,還要在我們死後,寫一部手劄抹掉朕的愛妻,無論你是何居心,朕既然又活了過來,就絕不會原諒你!還有,朕的愛妻,只有韓骁!你應該清楚,就算你這一世連他的名也霸占了去,在朕心裏,你依舊永遠無法取代他!”
韓骁:……
陛下的表白,猝不及防!
陳久傾說完,一秒都不想再呆在這裏,他扭身就往門邊走。然而,他才走了兩步,一股大力突然從後方向他撲來。
眨眼間,陳久傾的手臂被人拉住,人也在毫無防備之下被緊緊擁住,落入一個懷抱。
——他的後背撞到了身後人的胸膛。
那人臉頰貼蹭着他的耳廓,聲音顫得異常厲害,他說:“我就是韓骁啊!陛下,我就是韓骁!!”
好似擔心陳久傾不信,他還說:“出征那晚,你叫了我哥哥,還說——”
“唰——!!!”
韓骁吃驚地望着眼前的那只瑩白如玉的手臂以及卡在自己頸側的修長手指。
陳久傾慢慢轉過身。此刻他的臉上已霜氣凝聚,眼眶內好似有一片陰霾,眼神更是冷若寒鋒。他緩緩将手從韓骁的頸間收回,盯着韓骁,唇角挂着一抹譏诮,警告道:“那手劄上,你若再說一個字,朕便讓你這輩子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陳久傾說完,就拉開了門,臨出門前,他腳步略頓,又說了一句:“法治社會,朕不殺你。你好自為之。穴道十分鐘後會解開。”
房門啪嗒一聲脆響,在韓骁眼前合上。
韓骁也閉上了眼。
見陳久傾之前,韓骁幻想過無數次兩人若相認該是怎樣一番情景,卻唯獨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
為什麽?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甚至都還沒有機會提起三年前的那一晚……
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周祖手劄》嗎?
韓骁沒有看過周元昊寫的什麽手劄。
他頹然跌坐下來。
他揉着頸側,過了一會兒,頸側某處一陣酸麻,他也随之咳嗽起來。如果說,剛才陳久傾的那些話是讓韓骁确認陳久傾帶着千年前的記憶,那麽剛才這一手‘指針之法’則令韓骁完全确認,他就是大陳末帝本人。
今天兩人這次見面,對韓骁的沖擊不可謂不大,但此刻,他腦海中卻只回蕩着一句話:朕的愛妻,只有韓骁!
陛下的愛妻……
他依然愛着我!
韓骁的心,因這個認知酸軟,也漸漸平複下來。
他揉了下通紅的眼眶,重新站起,走到窗畔的一張邊櫃前,拿起上面的一面仿古的銅鏡。
銅鏡裏很快映出了一張英俊的臉,這明明是韓骁看了二十七年的臉,卻在這一刻,突然間有些陌生起來。
韓骁以一種旁觀者的眼光審視着這張臉——
以前他從未覺得自己和周元昊長得像,因為他的行事作風、為人處世的原則以及思考問題的角度從來就沒有哪一點和周元昊重合過。所以韓骁一直認為他就是他,這張臉只是他這一世的容貌,是父母的基因在他身上的體現。
唯一令他有些別扭的是左眼尾的那顆紅色淚痣,因為周元昊也在同樣的位置,有一顆淚痣。
他曾經想過要将這顆淚痣點掉,但母親卻說:人身上的每一顆痣長在什麽位置都是有原因的。尤其是紅色的痣,長在眼尾占的是夫妻宮的宮位,跟姻緣有關,勒令他不準動。
這顆痣也因此被他保留了下來。
說到夫妻宮,韓骁自然想到了他和陳久傾。一千年前,他們兩人身心只有彼此,只是那一世他們愛得小心翼翼卻又刻骨銘心。這一世,冥冥之中緣分牽引,三年前那晚的人竟然真的是他的陛下。如今,他們再相聚,雖然有誤會,但陛下的心裏依然愛他……
剛剛,陛下雖把他誤認為了周元昊,可陛下的言辭間,一點一滴,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所說所達,卻反而都是對韓骁的偏愛——既然如此,還有何懼?
韓骁想,有誤會,解除就好。他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向陛下證明,他是他……
他是他……
……
韓骁放下銅鏡。
拿出手機,撥給聶忘川。聶忘川學史,經常能接觸到歷朝歷代的孤本野史,想必《周祖手劄》這本書,他那裏應該也有拓本。
聶忘川果然有,他不但有拓本還整理了電子版。這會兒聽說表哥要看,就直接發了電子版過來。兩人通電話的期間,聶忘川也沒有提一句那天韓骁給他發短信說找到追陳久傾的事,好似那條信息他根本就沒有看到一樣。
挂斷電話,韓骁拉開落地門,直接去了露臺上。這書他看得很快,看完後就是一個感覺——氣!
以及,韓骁感受到了周元昊對他的滿滿惡意和深入骨髓的瘋狂嫉妒!
周元昊就是個瘋子!
從《周祖手劄》不難看出,他恨不得他才是韓骁!
若不看這手劄,韓骁還不知道,周元昊竟然無恥到這個地步,就連他出征那晚與陛下共赴雲雨,都被周元昊偷梁換柱寫成了周元昊。出征的人也成了周元昊,反賊另有其人。好在後人修正了陳史,否則韓骁這個人恐怕就要在周元昊的刻意抹殺下,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
書看完了。
韓骁也明白了,為何剛才他說出征那晚的事時,陛下會那樣生氣,甚至用‘指針之法’封住了他的聲音。是啊,換位思考,剛剛那種情況,若是有人冒充陳久傾,誘惑他說出他們的親密事,企圖将陳久傾從歷史上抹殺,他恐怕也會怒不可遏——好在,陛下一向冷靜克制……
可是這樣一來,他所能向陛下證明身份的事件就沒有了。那些原本獨屬于他和陛下之間的親密,也不能作為兩人相認的信物了。而上一世,他雖侍寝過多次,和陛下做過世間最最親密的事,甚至他親吻過……
陛下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可他卻連陛下身上哪裏有痣哪裏有斑都說不出來——
只因他從未看到過,只因他侍寝時,蒙眼布從未被取下!
他似乎,無法自證。
韓骁閉上眼睛,努力回想他和陛下上一世相處的點滴,而後發現每一點都在周祖手劄上有記錄。入宮前兩人見面的次數有限,入宮後迫于形勢,他們兩人默契地将對彼此的愛戀深藏心底,人前人後從未越矩!他甚至在公開場合都沒有對陛下笑過……
最終得出的結果就是——
他能用的信物,是真的沒有了……
韓骁苦笑。他突然發現,他此刻正陷入一道無解之題,而這道題的題目竟然是:
——我該如何證明,我是我?
一時間,室內只餘空調吹出的細微風聲,韓骁陷在沙發裏,只覺得空調的溫度開得有些過于低了。
這一刻,韓骁的心徹底涼了,也終于想明白,今天這次見面,他該在第一次開口那一刻就慢慢說——眼下,誤會已成,對他來說,如臨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