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現在這樣也不賴

他們來得早,時間剛過三點,至少還要三個小時才能等來日落。

周栗挑了個人少的地方,正要找一塊樹下的石子坐下,周孟航把包裏的東西抖出來——相機、水、天藍色的野餐布,還有能把周栗嘴巴堵起來的林清女士做的飯。

一路用保溫袋裝着,現在還是熱乎的。

周栗每回跟這混蛋出來,這混蛋一點準備都不給她,三回有兩回是餓着肚子的。這會兒剛要喊餓,飯就送到她手裏了。

上次也是這樣,她以為他包裏只有攝影設備,結果裝了滿滿一袋子吃的。這個黑色布包真就像哆啦 A 夢的兜,要什麽有什麽。

周孟航還在擺弄攝影機,周栗自覺把野餐布鋪開,和此刻天空一般明媚的顏色散落在地。她把角展平,擡頭問邊上的人:“這又是偷小然的?”

“這怎麽叫偷?這叫借用,謹慎用詞行不行啊大作家。”周孟航沒回頭,語氣随意。

周栗手一頓。

她沒吱聲,周孟航覺得奇怪,回頭看她神情微滞,像在發呆,可略起伏的呼吸和緊繃的身體暴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周孟航反應了一下,若無其事笑道:“不是你說要讓所有人感受文學的魅力嗎?這難道不是大作家的活?”

周栗恢複動作,打開打包完好的食物盒子,用打包帶墊着放在野餐布上,再拆出兩雙一次性筷子。她難得沒跟他鬥嘴,低着頭說:“我可不是什麽大作家。”

“那叫你大詩人?”周孟航終于把相機支起來,走回她身旁,拿起一盒飯,繼續說:“不然,就大土匪?”

話說完,周栗兇巴巴地瞪他一眼,那點突如其來的低落作煙雲消散。她迅速重啓戰鬥狀态,把其中一雙筷子折了,遞給他,微笑着說:“大郎,喝藥了。”

周孟航:“......”

直到周孟航用半截筷子扒完了一盒飯,周栗還在笑。

林清打包飯菜一向壓得實,周栗吃不完,提前分了周孟航一半。即使這樣,還是把周栗撐得打嗝。 “你怎麽總吃這麽少啊?”

周孟航吃完了自己那份,開始吃她分過來的。男人的胃好似無底洞,多少東西都能往裏塞。

周栗盤着腿看着他吃。林清女士做菜色香味俱全,誰吃誰迷糊,她搖搖頭,說:“減肥啊,我回家都被我媽喂胖快十斤了。”

周孟航聽了,嗤笑一聲。

“就你那點肉啊?”周孟航一擡頭,果然見她不滿地瞪圓眼睛看他。

周栗其實胃口不小,在女孩子裏,甚至算“頂能吃”的。但回家頭一個月,林清女士天天喊着她太瘦了,一會兒說她小骷髅,一會兒說她皮包骨,天天給她熬湯炖肉。

可實際上周栗跟“皮包骨”沒有半毛錢關系,頂多是比過年回家那會兒瘦了點,她的大廚母親立刻就不樂意了。

胡吃海喝三個月,光榮長膘十來斤,周栗也不樂意了。最近她都有在克制飲食,雖然沒有高強度節食,但吃的比之前少了些,習慣成自然。

此刻聽周孟航評價她“那點肉”,周栗相當不樂意——她就是在這樣的聲音中迷失自己的!

周孟航停筷,看她把臉鼓成包子,這回沒忍住,擡起左手對着她的臉狠掐了一把。胖沒胖不知道,和十幾歲的時候是一樣的手感,滑得像過了涼水後剝殼的雞蛋。

可惜剝殼雞蛋長了手,對着他手臂猛拍,周孟航手被她打掉,聽到她說:“別動手動腳啊!”

“......”

還是那個過河拆橋的土匪!

兩人都吃飽喝足後,周栗照舊犯飯暈,屈起兩腿抵着額頭閉目養神。周孟航扛着相機從這頭跑到那頭,周栗偶爾擡頭看一眼,身子都懶得挪一下,深覺攝影師不好當,得四肢發達精力旺盛。

後來她思緒漸漸發散開,越來越模糊,真就在太陽底下抱着膝蓋睡着了。

周栗喜歡秋冬,厭煩春夏,這在睡眠質量上也能體現。川禾和青州的夏天都過于漫長,春也如夏,雨水多且潮熱,周栗在上大學前,常常因悶熱的氣候而難有好睡眠。一到秋冬,則是吃飽飯随時随地都能睡着。

她睡得不沉,隐約感覺到有人往她頭頂扔了塊布,她聞到熟悉的味道,眼睛都沒睜,安心地繼續睡去。

山頂空氣好,她坐下的地方本就有大樹遮蔭,加上頭頂布料遮擋,她不知不覺進入了熟睡狀态。

等醒來,太陽都快下山了。

周栗扭動酸痛的脖子,突然磕到旁邊人的肩膀,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枕着別人的肩頭睡的。

……難怪睡得這麽香,一點沒磕到自己。

拿下頭頂的“布料”一看,原來是周孟航的外套,估計又是那個“哆啦 A 夢兜”裏抖出來的。她扭頭,正要說話,看到身旁的周孟航還合着眼。

什麽啊......

兩個“千裏迢迢”過來看風景的人,一個睡得比一個香。

他還沒醒,周栗好心沒繼續動,膝上蓋着他的外套,她下意識又嗅了嗅。和他的沐浴露一樣,是普通但好聞的味道。

她再次感嘆人生神奇。

重新碰見周孟航之前,她的生活裏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影跡,只在每年回沿灣才會偶爾想起他來。想象中這人都應該是油頭粉面的樣子,也許穿衣品味仍然糟糕,也許還喜歡把亂七八糟的配飾往脖子上手上疊,也許進階成了噴沖鼻難聞香水的成年非主流。

如今看來,完全颠覆了周栗的想象。

他皮膚曬黑許多,看上去健康有朝氣,穿衣款式都基礎簡單,不再把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髒話挂嘴邊,對長輩有禮,和同輩也總能唠上幾句。

再也不是沿灣有名的“拉不住的小野狗”了。

他眼睛緊閉,睫毛掉下一根在眼睑之下,風吹得揚起半截,之後又粘緊在皮膚上。

周栗從外套下伸出手,揪住面前的一根小草,折斷一節捏在手上。她錯着身,擡手,嫩綠小草拂過他的臉,那根濃黑的長睫毛掉下來,随風去了。

周孟航沒有熟睡,臉上傳來略微癢意的時候他就醒了。周栗甚至沒來得及收回手,山頂的風吹送一股香甜的椰子味。

攥住她手腕,他懶懶擡起眼皮:“幹嘛呢?”

“你臉上有蒼蠅屎。”周栗被抓包,也不慌,還有心思故意逗他。

“……”

周栗見他不信,另一只手也從外套下鑽出來,輕點在他鼻側那顆淡痣上。“喏,在這。”

周栗小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臉上突然新長出兩三顆痣來,在幹幹淨淨的一張臉上顯得無比紮眼。她本來就臭美,照鏡子把自己吓了一跳,連忙跑去問林清。林清糊弄起小孩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你睡覺踢被子,被蒼蠅拉屎了吧。”

周栗一聽,從此以後安安分分睡覺,第二個月考了語數英三科滿分,央着林清帶她去把痣給點了。

後來才知道那是黑色素。

周孟航臉上這顆痣是淺淡的褐色,從前他膚色白還顯眼一點,如今不湊近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但周栗一直覺得他這顆痣好看,從高挺的鼻梁側邊凸出,在臉龐的留白部分畫下清淺一筆,用以點綴他皮囊裏的幾分痞氣。

幾歲的周栗會被騙,二十幾歲的周孟航可不會,他在她指腹上蹭了蹭,無所謂地說:“現在蹭你手上了。”

周栗松手,煞有介事地擦在他衣袖上,把“蒼蠅屎”蹭掉。

周孟航:“……”

日落了。

周孟航的攝像機還在記錄着,兩人都坐着沒動,周栗人醒了,筋骨還沒複蘇,理直氣壯地借着他的肩膀靠。

他們最近肢體接觸漸多,周栗不覺得別扭,周孟航更不覺得。他們在所謂的“男女界限”清晰以前,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親密,如果中間不曾發生芥蒂,現在大概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不過,現在這樣也不賴。

周孟航垂眸,看到濃烈的橘色暈在她年輕的臉上,似一杯高度數的酒,她仰頭飲下,在朦胧天色中收獲幾抹微醺。

日落的餘韻要比日出悠長得多,那是天光暗下前的最後光芒,帶有“初生”所沒有的壯烈色彩,可又溫柔無抵,使人回味。

天黑之後,山頂氣溫低,周栗打了個噴嚏,周孟航起身,跑回車裏。周栗還沒來得及問他幹什麽,他沒一會兒又拎了個大包上來。

包裏是露營要用的帳篷。

周栗要幫忙,他讓周栗閃一邊去。他經驗老道,動作也快,三兩下把帳篷支起來,再把包裏的毯子抖出來,丢周栗身上。

周栗看了看,包裏還有八寶粥、三明治、牛奶、驅蚊水,雜七雜八,齊全到周栗咋舌。

周栗蓋着毯子,坐進他新搭好的帳篷裏,和他随口閑聊:“你什麽時候開始這樣到處跑的啊?”

“高中畢業的時候吧。”

那會兒是周孟航第一次獨自去旅行,本來說是去貴州和川渝走一圈,結果一路走到了西北,待了一個多月才回來。

人曬得黝黑,養了好長一段時間,他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麽,倒是周期然,那段時間都不願意跟他一起出門。

周栗聽到這,也笑了。

“多黑啊?”帳篷頂上亮了盞冷白的燈,周栗伸出手比對他的手,“比現在黑嗎?”

其實周孟航比起六七月那一陣,已經白一點了,此刻在她的對比下又被打回原形。

他朝兩人并在一起的胳膊看一眼,說:“黑得多。”

周孟航愛拍風景,也愛拍別人,唯獨很少拍自己。

但當時也不是沒有留下“紀念”,他找出照片給周栗看——

那是他在雪山下拍的一張照片,他的膚色在這映襯下黑得離譜,周栗看第一眼,就笑彎了腰。她評價道:“你說,這像不像在雪地裏滾的小黑狗?”

周孟航:“......”

“不過,挺好看的啊。”給一巴掌賞一顆糖,周孟航不吃她這套,聽她接着問:“誰幫你拍的?”

她這問題一點窺探他隐私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純粹好奇,他一個人的旅途,誰給他拍的照片。

“支架。”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已經離家一個來月了,吳淑萍沒催他回家,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都忘記我兒子長什麽樣了”,他于是拍下這張照片,給吳淑萍“交作業”。

他随意往後翻着照片,周栗看到他鏡頭下的無限風光。

“跟你比起來,我的十八歲好像太無趣了。”她突然感慨。

她眼裏倒是沒多少惆悵情緒,更多的是向往。周孟航看她一眼,“你高考完不是也出遠門了嗎?”

“你怎麽知道?”周栗驚訝,接着去推他肩膀,語氣賊兮兮的:“原來一直在偷偷關注我呢?”

“......”

周孟航無語,冷靜地闡述事實:“咱們沿灣才多大啊?我感冒去吊瓶半個村子都能知道。”

周栗哼哼一聲。

月亮懸在空中,如清風般殘冷。兩人停止吵嘴,周孟航站起來,徑直走進皎潔的光影中,為這殘冷渡去幾分溫柔。

“周孟航。”她仰起臉看他,他的側臉如彎月。 “一直在路上,會覺得累嗎?”

“沒有人不會累啊。”他的聲音也如此時的月光,明淨而有溫度,溫度來源于月下的他。

“只是……”周孟航在月下回頭看她,聲音沉穩有力:“小心盯着腳下看的時候,也許走兩步就摔了。放眼眺望前路試試呢?也許你不止能走,還能用跑的。” 周栗往前望去,山頂視野遼闊,他立足崖壁邊緣,好似世界都在他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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