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走出火車站時晚霞漫天,顏色由濃轉淡,一直延伸到東邊的山坳中,隐約可見金烏西墜。面朝西的建築牆面像被刷滿了暖橙油漆,整齊又鮮豔,是自然精心設計後的奇觀。

翟藍背着背包貼牆站,面無表情地聽電話那頭的人對他解釋。

“……所以就這麽個情況,我昨晚折騰到四五點才睡。”李非木的聲音很虛弱,确實精神不濟,“本來要接你的那個司機現在這樣也來不成了。”

翟藍:“啊。”

“就,你身上還有錢嗎?要不先在拉薩找個酒店住……?”他越說越小聲,難免愧疚,“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

李非木是翟藍的親表哥,又是最初勸翟藍來西藏的人,不可能扔下他不管。最初他給翟藍安排了兩個方案,滿以為萬無一失了,卻沒預料到臨到關鍵時刻統統失效。

最初李非木打算親自去拉薩接翟藍,結果學校裏又遇到招生的事,又有別的學生急需家訪,否則會影響下一年入學,他一下子就分身乏術。

後來聽說村裏有個藏民原定要到拉薩拿貨,時間剛好對得上接翟藍,李非木連夜去拜托對方,藏民也滿口答應了。本想這次總不會有問題,哪知第二天就要出發那人卻突然病倒,現在躺在醫院裏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好轉,去拉薩自然也告吹。

翟藍已經在拉薩,他硬着頭皮說完這些變故,一時有些難以面對江東父老的羞愧。

電話那頭,翟藍良久才說:“知道了。”

“對不起啊小藍。”李非木沉默了會兒,自知理虧,仍為他想辦法,“要麽你找個酒店度過今晚?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還有拉薩到林芝的高鐵……”

“算了。”翟藍倒沒有耍小性子,“我在拉薩玩幾天吧,你忙你的。”

李非木:“這怎麽成!”

翟藍:“……你不是忙嗎。”

“那我也不放心你自己在拉薩,人生地不熟的,萬一被騙了怎麽辦?還有,遇到身體不适呢,遇到壞人呢?”李非木老媽子上身,“不行,等會兒給你個電話去住認識的民宿,明天早上我就——”

“非哥,我說了不用。”翟藍加重語氣,“不用。”

李非木:“……”

“第一次來,你沒空,我可以自己安排時間。”翟藍居然反過來給他講道理,“拉薩那麽多景點,休息完了再坐高鐵過去麽。”

半晌,李非木才愣愣地說:“那你……打算去哪兒玩啊?”

“大小昭寺,布達拉宮,羅布林卡,看地圖查攻略。”翟藍随口說着,“行了嗎?你不要老把我當小孩,實在有問題我知道給你打電話。”

“……哦。”

“拉薩好歹也是大城市了,你不要疑神疑鬼。”

聽他口氣,似乎沒了在家尋死覓活的自閉,李非木心裏懸了不知多久的石頭總算放下了一點,聲音也緩和:“好嘛,聽你的。”

“嗯。”

“但要多多注意安全,有什麽身體不适的及時去醫院,在高原不比在家……哦對了,之後怎麽打算的,你一定一定先和我商量。”

翟藍點頭,随後意識到李非木看不見:“嗯。”

“還有,給你姑媽報個平安。”李非木欲言又止,只說,“她很擔心你。”

“……我知道。”

短短的電話結束,翟藍仰起頭,對着越來越深的晚霞嘆了一口氣。

火車站出站口外魚龍混雜,招徕客人的司機和旅游大巴交錯着堵塞道路,剛經歷過長途旅行的人要麽一臉倦色,要麽充滿了抵達目的地準備開始新旅途的興奮。一隊年輕學生三五成群,讨論的聲音像歡快的鳥,隔了好幾米都知道他們在畢業旅行。

翟藍偏過頭見車水馬龍,忽然有一刻迷茫。

他真的到拉薩了。

然而一個熟悉的人都沒遇見。

……不對,也不全是。

半米遠的地方,翟藍分明看清了那張英俊得過于矚目的臉。

“接着!”游真朝翟藍抛出一瓶礦泉水。

慌忙拿穩,翟藍确認了是游真,除了意外,還有一絲驚喜。他的表情藏不住,快樂直接寫在眉梢眼角:“你沒有走啊?”

“嗯,想說等一等別人接到你。”

翟藍正喝水,聞言差點嗆了:“咳咳……”

一句“為什麽”堵在舌尖,他覺得自己已經有答案了,游真無非會回答他“因為不放心”。可是追本溯源繼續問說不準反而讓兩個人同時窘迫,難道他一定要聽游真說“因為你是一個人”“因為你年紀小”“因為我們四舍五入算同鄉”……

“因為你是我的樂迷”?

翟藍不想聽,這樣會讓他只好乖乖地待在一個确定的位置。模糊的界限變得明确,定位也無比清晰,他卻并不滿足。

他不懂後搖不是樂迷,也嘗不出藍山和耶加雪啡的區別,更不需要游真的同情。

他只想,和游真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見少年喝水被嗆紅了臉,游真伸手,一下一下地幫他拍後背順氣:“慢點兒喝,別急。诶對了,接你的人呢?”

翟藍:“哦……之前我表哥說來接我,現在他有事,我就讓他別來了。”

他說得平靜,游真卻皺起眉:“不是說你表哥會安排嗎?”

“出狀況了。”翟藍說着,手指不安地碾着瓶蓋的螺旋,缺口和指紋相互摩擦,“他在林芝某個村裏的小學支教,原本看我心情一直好不起來,勸我去那邊住幾個月,等他這學期結束了一起回去……我就同意了,沒打算在拉薩多待。”

“所以現在你打算……?”

“沒打算。”翟藍笑得像自嘲,“挺突然的,就,空出了很多時間。”

喧鬧,雜亂話語,環境太陌生,拉薩天空即便黯淡後也清澈得難以直視。攬客的呼喊不絕于耳,兜裏還剩不少現金,如果五分鐘後什麽也沒有發生,翟藍會做一個妥善的選擇,打車,坐公交,都行。

去到市區,找一家口碑不錯環境還行的酒店,住一夜。

然後買第二天到林芝的高鐵票,逃離這裏。

以他的了解,對游真說出那些話并不需要太多勇敢,但翟藍不确定弦外之音夠不夠他聽懂。正視游真,不敢讓對方看見自己期待得過分明顯,更不願意就此揮手道別。

遇見游真一點也不難。

難的是怎麽讓游真記住他。

一陣風突然撲向人群,不遠處有個女生寬大的遮陽帽被吹飛了,她驚叫一聲,趕緊提着包去追。溫度随風驟降,夜晚好像立刻要降臨。

緋紅晚霞正一點一點地被深藍天空吞沒,東方,山的縫隙中漏出月亮的銀光。

“那,走吧?”

游真的聲音散在風裏,翟藍第一下沒聽懂:“啊?”

“我說,走吧!”游真提高分貝,尾音故意拖得很長,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開始發笑,“不然你還打算在這裏等誰?像在火車站等一條船。”

“但是我……”

“坐公交車去市區,我有訂酒店,就在小昭寺附近。”游真說到這份兒上他還不動,直接上手,拖住翟藍的背包不由分說地往車站拽,“快走吧走吧,到了酒店你今天就先跟我住,別的嘛可以住下慢慢想。”

“好”字剛出,翟藍被他拖着倒走時趔趄幾步,游真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手掌心貼着後頸,滾燙溫度,高海拔導致的缺氧仿佛突然加重。但一會兒就消失了,翟藍感覺臉頰也開始變熱,趕緊摘下書包改為抱在懷裏。

擡起頭,咫尺之遙游真的眼神柔和,像雪山融化在了4000米的海洋。

翟藍抱着書包,小跑幾步去跟游真并肩。

坐1路公交,翟藍從兜裏摸出兩個硬幣趕在游真有所動作前趕緊投入購票箱,金屬碰撞響聲清脆,他條件反射般去看游真。

對方用那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冰了下翟藍的臉:“謝啦。”

知道這動作是順手,但翟藍側過頭,吞吞吐吐半晌也沒客氣地回他“沒關系”。

西藏直到八點還未天黑,夏天更甚,末班公交一直運營到九點半。但最初人多,游真建議再等下一班,挪來挪去上了車還是只能站着。

“好像沒什麽區別。”翟藍保持着書包挂身前的姿勢,“和剛才一比人也沒少到哪去。”

游真:“看來你高原反應是好多了。”

翟藍沒聽懂:“什麽……”

“跟在火車上一比現在都有力氣吐槽我。”

游真單手抓着吊環,說這話時他半垂目光凝望翟藍,不笑了。

翟藍:“……”

察覺到他緊張,游真默不作聲眼角一彎。

尴尬地擡手擦了擦鼻尖,翟藍才發現自己好像是心情莫名雀躍,一路都在輕快地無意識抖腿,臉色都不再慘白。眼神躲着游真,往旁邊聚精會神地假裝看風景,卻不自禁地聚焦在了車窗玻璃的倒影上。

游真比他高了半個頭,乘客擠在沙丁魚罐頭裏似的摩肩接踵,游真背向車窗,這姿勢剛好單手把他圈在了面前不到半米的狹窄空間。

透明的風帶走了汽油味,傍晚涼爽,心跳卻像被鎖進悶熱的夏天。

将近1小時,公交車颠颠簸簸,在熱木其站停下時晚霞只剩最後一點深金的光。遠處山脈連綿曲折,如同天神的臂膀圍住這座聖域。

與全國各地都一樣的指示牌标明幾百米外就是著名的小昭寺,漢藏雙語的招牌,街邊還有不少小店依然營業。

游真打電話确認酒店的預定信息,翟藍落在他身後不遠,打開了某個軟件。

私信箱裏的紅點已經讀過,公交站時他踩着夕陽和游真的影子,那一瞬間的心潮澎湃、虛幻與現實仔細重疊後嚴絲合縫讓翟藍幾乎産生倒錯幻覺。

他擡起頭,看向游真的背影,露出小秘密得逞的狡黠的笑。

翟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R,我已經抵達目的地,風景和想象中一模一樣,但我想我會有所改變的。

“祝我們都能有意外收獲。

“希望你今天開心”。

作者有話說:

非哥,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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