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突然行此大禮,許太後和玉芝嬷嬷皆吓了一跳。
“哎喲,世子妃這是作甚?”玉芝嬷嬷得了太後示意,忙上前去扶:“地上涼,快些起來罷。”
李妩卻不肯起,再次仰臉,已是淚盈于睫,眉目哀凄:“娘娘,臣婦……阿妩實在是走投無路,只有您能幫我了。”
在許太後印象裏,李妩是個靈秀從容的小娘子,幾乎從未見她這般頹然哀傷的模樣,現下她抛開體面,跪地哀求,難道是趙氏對她做了什麽難以忍受的惡事?
雖然她當不成自己的兒媳有所遺憾,卻也不能叫她被其他惡婆婆欺負了去,許太後握緊腕間白玉珠串,一張菩薩面嚴肅起來:“到底出了何事,你且說來,哀家定會替你做主,絕不叫你吃虧!”
李妩的眼淚原是逼出來裝可憐的,如今聽得太後這般維護,倒觸動心頭情緒,真心實意落下兩行淚來:“阿妩何其有幸,能叫娘娘真心相待……”
她跪在地上抹了一回眼淚,才稍緩情緒,帶着哭腔道:“此事難以啓齒,可我實在沒辦法,只能豁出去這張臉請娘娘做主。娘娘,阿妩求您勸勸陛下,叫他放下前塵往事,放過阿妩,日後莫再糾纏了。”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炸得許太後和玉芝嬷嬷都目瞪口呆,面色駭然。
梅香幽幽的大殿一時陷入死水般靜寂,唯聽得窗外瑟瑟風聲與李妩壓抑着低低啜泣聲。
良久,許太後才從震驚中晃過神,神情複雜地望着地上淚水漣漣的年輕婦人:“你說,皇帝糾纏于你?”
“是。”李妩仰起臉,額上已磕得泛紅,發髻也有些松亂,一張清豔小臉淚眼婆娑,抽抽搭搭将除夕宮宴及上元佳節的事都說了。
說到最後,她語氣哀婉得幾不成調,又将腕間那只剩殘痕的牙印露出,言辭切切:“這便是上元節那夜,陛下所咬……娘娘,臣婦方才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便叫臣婦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難怪宮宴那日,陛下遲遲未歸……”玉芝嬷嬷呢喃着,再看向李妩,眸中同情更甚。
原以為只是換件衣裳,哪知這年輕娘子背後遭了那樣的事,阿彌陀佛,真是作孽。
相較于玉芝嬷嬷,許太後作為皇帝生母,耳聽得兒子背後竟如此荒唐,一張臉更是臊得無處安放,捏着白玉珠串的手都泛了白,氣息不穩地罵道:“這…這個混賬,他怎變得如此不堪!”
李妩不語,仍是跪地低泣。
許太後再次示意玉芝嬷嬷将她扶起,面露愧色:“阿妩,哀家與你說聲對不住,哀家實在不知皇帝背後竟這般……明明他在我面前,一向溫和好性,謙和守禮。”
李妩這次順着玉芝嬷嬷的手緩緩起了身,只是跪久了,忽的起身還有些頭暈目眩。
身子晃了晃,待站穩了,她白着一張嬌弱的臉兒哀聲道:“臣婦也不知他如何變成這樣,從前的他,絕不會這般孟浪偏激……”
稍頓了頓,她又朝許太後深深一拜,眼底還挂着瑩潤的淚水:“娘娘,阿妩今日與您說這些,并非是想讨個什麽說法,或叫您責難陛下。阿妩只是不想見到陛下一錯再錯,我與他自小的情誼,便是沒有夫妻緣分,卻也願敬他為兄長。如今他為君主,我為臣妻,若他真做出什麽糊塗事,阿妩小小女子,大不了以命守節,可陛下乃一國之君,若因此留下污點,遭後世诟病,那真是失小節傷大雅,實在得不償失了。”
許太後聽到此番話,既慚愧又感動。
多通透一孩子,明事知禮,拿得起放得下,哪裏像自家那個混賬,好好一開闊豁達的君子,如何就成了逼迫臣妻的急色昏君!
“阿妩放心,此事哀家既已知曉,定會給你做主,再不叫那混賬尋你麻煩,擾你清靜!”
見李妩哭得雙眼都桃兒似的通紅,許太後從榻邊起身,親自拿帕子替她拭淚:“好孩子,這些時日叫你受委屈了。”
李妩嗅到許太後身上熟悉的佛檀香氣,只覺一顆沉重酸苦的心都暖了三分。
這段日子這些事憋在心裏叫她苦不堪言,如今總算能宣之于口,且能得到體諒,實在叫她放松不少。
“多謝太後。”她拿帕子擦着淚:“有您這話,臣婦也能安心了。”
許太後又溫聲細語安慰了她一番,直到玉芝嬷嬷提醒天色不早,李妩才起身告退。
臨走前,許太後從私庫裏拿了一堆禮物送給李妩,除卻絲綢布匹、珠寶首飾,還有一堆養生補品與一座送子觀音。
她親自将李妩送到門口,又語重心長地叮囑:“日後莫要再憂思傷身,回去與楚世子好好過日子,踏踏實實的,皇帝說的那些混賬話都不要聽,哀家還等着明年吃你和楚世子的喜糖。”
李妩得了許太後這些禮,又聽她這番保證,心下也安穩不少,淚痕未幹的臉上露出一抹真心感激的笑:“那就借太後吉言。”
又說過兩句,李妩坐轎離了慈寧宮。
許太後在玉芝嬷嬷的攙扶下回了殿內,越想越氣,越氣越急,一坐在榻上就忍不住拍了桌子:“他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桌上杯盞都被拍得直晃,玉芝嬷嬷伺候太後多年,哪見過泥人脾氣的太後發過這樣大的火氣,便是當年被麗妃陷害入了冷宮,也沒這般動怒。于是連忙上前收拾着杯盞,嘴上勸道:“您老消消氣,別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
“這叫我如何消氣?宮宴堵着臣妻看人家換衣服,上元燈節又将人打暈藏進茶樓?他竟然還威脅阿妩,不許人家夫妻同房?蒼天菩薩,這還是我的兒子麽?這去北庭三年,當上了皇帝,竟是連從前學的禮儀道德都不要了!”
何況皇帝學的聖賢書都是李太傅教的,如今全還給了師父不說,還反過來欺負老師的女兒!
許太後氣得都快哭了,捶胸嘆道:“叫人小娘子告狀告到面前來了,我一把老臉都不知該往哪裏放了。”
玉芝嬷嬷心下也是感慨萬千,只得拍着老主子的背溫聲勸慰。
這邊廂主仆倆長籲短嘆,另一側,巍峨雄偉的闕摟之上,一襲玄色團龍紋衮服的帝王負手而立,極目遠眺。
濃郁的金紅色夕陽落在他寬厚的肩背,将那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鍍上一層耀目金光,仿佛下一刻便要從肩上騰飛而出。
眼見寬敞宮道間,那輛渺小如蝼蟻的馬車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藹藹暮色之中,皇帝冷峻的面龐總算有了一絲不一樣的神色:“她哭着走出慈寧宮?”
冷不丁的一聲問句,猶如從遠處飄來的風,缥缈又冷冽,劉進忠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謹慎答道:“回陛下,報信的小太監是這般說的,說楚世子妃好似哭過,眼圈紅得厲害。”
皇帝沒說話,只盯着那被如血殘陽籠罩的高大宮牆,良久,低聲說了句:“從前不愛哭的,嫁了人不是病着就是哭着,可見所嫁非人。”
劉進忠:“……”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考慮到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到底憋住了到嘴邊的話,只眼觀鼻鼻觀心,盯着腳下灰白的地磚。
天色漸暗,城牆上的風也愈寒,劉進忠正準備提醒皇帝回去,身後響起兩道腳步聲。
扭頭一看,原是慈寧宮的掌事太監韓福祿揣着拂塵來了。
韓福祿畢恭畢敬給皇帝行了禮,又道:“陛下,太後忽感身體不适,請您過去瞧瞧。”
皇帝緩緩轉身,看着那低眉順眼的太監,黑眸輕眯了眯。
一個哭着出宮,一個身體不适?
少傾,他拂袖擡步,淡聲吩咐:“擺駕慈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