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從書肆回到楚國公府後,李妩命人擡水,在浴桶裏洗了又洗,好似要将身上一層皮都洗掉。
直到桶中水涼透,她渾身通紅,哆嗦着躺回床間,躲在被窩裏無聲落了兩滴淚,便昏沉沉睡去。
她原計劃午後回娘家,然而經過這事,整個人都變得形容憔悴,神思恍惚,這副樣子回娘家反倒叫家人記挂,是以哪都沒去,只在栖梧院昏天暗地睡了三日。
不明內情的音書對此擔心不已,悄悄去問素筝:“主子是又病了麽?我看她臉色不好,可要找大夫來瞧瞧?”
素筝對那日之事守口如瓶,含糊其辭道:“許是世子爺頭次外出公幹,主子心頭挂念,這才食欲不振,困乏疲憊。”
音書乍聽這話覺得有些道理,轉念再想又覺得不對勁,然素筝一副凜然正色,叫她也不敢多問——雖說她倆都是李府的家生丫頭,可丫頭與丫頭間也有不同,素筝的爹娘一個是李府管家,一個是已逝主母跟前的婆子,而自個兒爹娘都是郊外莊子的管事,音書自覺是鄉下來的,比不得素筝這種府邸裏養出的丫頭體面,是以對素筝的話一向唯首是瞻,深信不疑。
且說李妩不問白天黑夜地睡了三日,待到第四日,她用過午飯正想回床上躺着,門房便送來了楚明誠寄回的信——
他一到平陽官驿安頓下來,便迫不及待提筆給她報平安,洋洋灑灑三頁紙,事無巨細地與她分享,信封裏還夾着他路上遇見的第一朵春日小花。
李妩坐在榻邊,手捧着信細細讀,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他落筆時的神态與聲音。
信尾一句“思卿念卿,望卿珍重,待此間事了,吾速歸家與卿團圓”,如冬陽映照般叫人心下暖意融融,又如一縷清風,吹散她心間籠罩連日的陰霾。
“素筝,音書。”
李妩将信件妥善疊好,又喚着兩婢入內:“替我收拾兩套衣裳,今日天好兒,回李家吧。”
兩婢見主子總算想起回娘家的事,自是歡喜不已,連忙應下:“是,奴婢們這就收拾。”
見着她們倆歡喜忙碌的身影,李妩凝郁的眉眼也緩緩舒展,轉身将疊好的信封收進一個做工精致的彩繪鳳羽紅樟木方盒。
這盒子裏整整齊齊放着她與楚明誠這些年往來的書信、情詩、花箋等物,她一直都妥善收起。
而在這之前,盒子裏收攏的都是另一個男人的書信筆墨。
有關他的一切,厚厚一沓,盒子都快裝不下了。
是以及笄前,她還幻想着嫁入東宮後,讓宮裏匠人替她做個更大的盒子——足夠裝下她與他一輩子的筆墨那樣大。
真等到她出嫁那日,她讓素筝點了個火盆,将那些過往燒成了灰燼。
那日的火燒得很旺,熱浪襲面,淚痕繃在臉上烤得又幹又疼。
昔日的空盒子,三年過去,又逐漸被另一個男人的書信填滿……
“李妩,你有過真心嗎?”耳畔鬼使神差又響起他那日的質問。
真心?濃密長睫輕輕垂下,她輕語喃喃:“怎麽沒有呢。”
可情勢逼人,真心有何用?她想過好一些,不再受人欺辱,不再窮困潦倒,有錯麽?
李妩将那紅木盒子收進櫃裏,扯了扯嘴角,算了,他都願意放過自己了,還想那麽多作甚?
倒是自己頹廢悲傷了這幾日,也該振作起來,趁着這樣好的春光,回娘家過幾天惬意日子。
在春藹堂熬過趙氏一通不陰不陽的教誨後,李妩便如出籠鳥兒般,腳步輕快地帶着兩婢離開國公府。
不曾想才坐上馬車閉目養神,“嘩啦”一聲車簾從外掀開,素筝一副白日見鬼的驚慌模樣:“主子,又、又來了。”
李妩睜開眼,柳眉輕蹙:“嗯?”
“這個……”素筝伸出手,攤開掌心,其上是一卷小紙條:“是上回那個小乞丐,突然跑過來,将這個塞給奴婢就跑了。”
李妩一看到那紙條,噩夢般的記憶也湧上腦海,面色頓時變得無比難看。
緩了兩息,她伸手接過,低低道:“可有旁人瞧見?”
素筝連連搖頭:“那小乞兒直接沖着奴婢來的,他猴精得很,故意撞了奴婢一下,又趁亂塞給奴婢,叫奴婢轉交給您。”
李妩強壓慌亂,朝她平靜颔首:“我知道了。”
素筝默默縮回車外,将車簾放下。
寶藍色蒲桃紋車簾輕晃了晃,李妩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地拆開那張紙條——
「今日申時,嘉魚居見。」
眼皮直跳了兩下,而後胸口迅速竄出一陣難抑的憤懑,他到底想做什麽?
上次不是已經放過她了,如何又來這麽一遭?三番四次戲耍人玩,他這個皇帝未免也太清閑。
指尖幾乎将脆弱的紙條碾碎,李妩心中甚是窩火,甚至想不管不顧,直接回李府去。
但想到楚明誠,還有那人不按常理的手段,到底不敢任性,只得極力化解心頭怒氣,冷聲交代車外:“改道,嘉魚居。”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1」。
這是東市一家位置較為隐蔽的酒肆,大抵裴青玄提前清了場,亦或未到飯點,李妩戴着帷帽左右環顧、腳步匆匆走進店內,鋪子裏空空蕩蕩,站着幾名黑衣侍衛,唯一瞧見的熟面孔便是上次那位嬷嬷。
盡管才第二回 見面,那嬷嬷見她如熟人般,屈膝行了個禮:“娘子來了。”
得到她一聲沉沉的嗯,也知她心頭不快,便不再多說,徑直領着去了二樓雅間。
李妩一路上不知将裴青玄罵了多少遍,然而真站到門口,眉眼間的郁悶與不滿統統斂起,換作一副柔順可憐的姿态,她提步走進屋內。
人才邁進屋內,身後便傳來木門阖上聲——又成了獨出一室。
栀子色衣袖下的手悄悄捏緊,李妩緩緩擡眼,便見半敞的窗牖旁,一襲落拓牙白色錦袍的男人手持書卷,閑适側坐于桌邊。
桌幾上的鎏金獸形香爐青煙袅袅,杯盞裏的茶香也氤氲起白霧,交織缭繞的缥缈煙氣裏,男人冷白的側顏都柔和幾分,俨然一副溫文爾雅翩翩佳公子樣。
恍惚間,李妩還以為時光倒轉,回到他在東宮讀書理政的時候。
不過也就一瞬她便清醒過來,三日前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跡還未消退呢。
定下心神,李妩斂眸屈膝,極盡恭敬:“臣婦李氏給陛下請安。”
他這才恍然發現她一般,放下手中書卷,溫和輕笑:“阿妩來了。”
這般溫潤的語氣,還有他眉眼舒展和氣的淺笑,叫李妩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作何裝出這副樣子?
稍緩驚駭之感,她站在原地,腦袋垂得更低:“不知陛下今日尋臣婦,又有何吩咐?”
裴青玄只當沒聽出她那個刻意加重的“又”,敲了敲桌面:“有兩樣東西要你過目。”
李妩這才注意到,桌案上擺有兩本冊子,一本紅綢封皮,一本黃绫封皮。
她疑惑:“臣婦愚鈍,這是……?”
“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青玄薄唇含笑,挑眉睇她:“躲得那麽遠,朕會吃了你不成。”
明明是輕松的戲谑,李妩卻半點笑不出來,心下暗道,前幾次見面他可不就一副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模樣?
躊躇一陣,在那道暗藏詭谲的深深注視下,她硬着頭皮上前,拿起那兩本輕薄的小冊子。
第一本紅綢的,展開之後,素色宣紙上赫然是一封和離書。
文本官方客套,除卻日期未填,夫婦雙方名諱都已填上:楚明誠、李妩。
甚至無需提筆落字,一人按個手印,再送去官署蓋個章,即可生效。
李妩捧着這份和離書,雙手微顫,再看榻邊的男人,他從從容容淺啜茶水,察覺到她的視線,只朝她笑笑:“還有一本,看完再說。”
那平靜笑意叫李妩不寒而栗,抿了抿唇,低頭翻開另一本。
那是本奏折,彈劾楚國公府勾結叛王餘黨,私藏兵器,圖謀造反,洋洋灑灑近千字,列出楚國公府八大罪。每一條都能叫楚國公府抄家滅族,死無葬身之地。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李妩攥着那本黃绫冊子,反應遠比見到和離書時更加激動,她面容嚴肅,斬釘截鐵:“雖說先前我們府上對叛王的确有過親近讨好,但也僅限于給麗妃母女送些奇珍禮物,或在朝堂上依附叛王的主張,除此再無其他……叛王謀逆事發後,臣婦公婆悔恨不已,二老曾在家中多次痛斥奸妃叛王,險些叫府上誤入歧途,淪為奸佞。”
後半段倒不是編的,當初知曉站錯隊後,趙氏吓得不輕,指天罵地将麗妃母子痛罵一通,又拽着楚國公的手,一遍遍追問着該怎麽辦。
楚國公也是一肚子火氣,最初他并不想在皇權鬥争裏站隊,是趙氏先巴巴讨好宮裏那位,才叫楚國公府的屁股也漸漸歪了……真是一步踏錯,步步錯。
反正新舊政權交替那段時日,老倆口沒少在家裏互相指責,雞飛狗跳。
“仰賴陛下寬宏,并未計較公爹識人不明的罪過。公爹在家時,常常贊頌陛下聖明,對陛下恩德感激不盡,現下楚國公府滿門只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如何敢做出私藏兵器,勾結叛王餘孽之事?”
事涉國政及滿門生死,李妩态度愈發審慎,躬身頓首:“還請陛下明察,還國公府一個清白。”
裴青玄不疾不徐掃過她纖細筆挺的肩背,又落在她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停了一停。
她這般嚴肅,仿佛此地不是酒肆雅間,而是宣政殿的朝會內,一位忠肝義膽的臣子在與君主谏言。
可她不是臣,他此刻也不想當君主,他們只是紅塵間的一對尋常男女。
“不必這樣緊張,坐下說。”
裴青玄朝她伸出手,見她閃避,也不介意,只收回手慢慢道:“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今日既将這兩樣東西給你瞧了,便是看在往日情誼,給你指條明路。”
李妩微怔,疑惑看他。
“只要你回去與楚明誠簽下和離書,之後楚國公府不論是貶官流放,亦或抄家殺頭,再不會牽連你半分,這不是明路?”
在她驚愕目光下,裴青玄唇角微勾,施施然道:“阿妩何必這樣看朕?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道理你應當比朕明白。三年前,你不是做過一遍?”
他笑意愈深,也愈冷:“一回生,二回熟,何況和離書朕都替你準備好了,拿回去按個手印即可,毫不費心。”
笑語間的嘲諷宛若泠泠利刃,刀刀剜向李妩的面門,她捏着那兩本冊子,臉上漸漸失了血色。
這哪裏是明路?他分明是要借此撕破她的臉面,毀掉她現有的安穩。
深吸一口氣,李妩躬身再拜:“楚國公府上下清清白白,絕無反叛之心,呈上這本奏折的臣工惡意誣蔑我國公府,想致楚家于死地,可謂用心歹毒。陛下如若不信,可于朝堂上命他拿出證據,另派大理寺與刑部官員共同審議,我們府上行得正坐得端,定然全力配合有司衙門盤查。”
見她字字铿锵,卻半點不提和離之事,裴青玄嘴角笑意漸漸退去。
長指輕撫過溫涼的杯壁,再次掀眸,他眉目淡漠:“你仔細看看,是何人奏本。”
李妩稍頓,再次翻開那本奏折,眼底滿是驚愕。
第一遍的時候她只顧着那駭人聽聞的八大罪,全然沒注意奏折末尾并無署名——
難道是密折?
她疑惑擡頭,對上裴青玄那雙黑涔涔的鳳眸之後,心下咯噔一下,一個可怖的猜想浮上心頭。
“這裏面的罪狀,都是你編的?”她握緊奏折,難以置信地看他。
裴青玄笑了:“朕還當你近朱者赤,近草包蠢,變得如那楚明誠一樣蠢鈍了。”
李妩臉色白了又白,既氣憤他這話一下罵了他們夫妻倆,又驚怒于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虛構罪名,誣蔑臣工?荒唐,這也太荒唐。
胸口劇烈起伏了兩息,她蜷緊拳頭,難掩怒意:“陛下怎能如此?枉顧事實,迫害忠良,簡直是……昏君行徑!”
這話換來一聲嗤笑:“楚國公府是忠良?阿妩說這話也不臉紅。”
語畢,他好整以暇看着她漸漸漲得通紅的臉,像是在欣賞什麽極有趣的小玩意兒,鳳眸彎起,笑意裏好似透着一份寵溺:“至于昏君嘛,阿妩倒沒說錯。”
他從從容容拂了牙白袍袖:“于你的事上,朕的确只想當昏君。”
李妩表情一滞,烏眸滿是震顫,好半晌才尋到她的聲音:“上回…上回你不是願意放過我了,如何又反複無常,出言反爾?”
裴青玄淡淡乜她:“朕何時說過放你?”
李妩噎住,而後嘴唇翕動,沒什麽底氣道:“那時都那樣了……你都走了……我以為……”
“都哪樣了?”裴青玄眉梢微挑,做出一副苦惱樣子:“把話說清楚些,不然朕不明白。”
他故意的,他便是将她當猴兒戲耍!
一股怒意沖上心間,李妩再維持不住君臣有別的客套,她将那兩本冊子按回桌幾,深深盯着他:“你到底要做什麽?”
裴青玄眯了眯眼,還是那副盡在掌握的淡然語調:“不裝了?”
李妩咬着紅唇,最終在與他的對視間敗下陣來,嗓音有些崩潰的懇求:“就當我求你,放過我吧,別再糾纏不休。”
這話裴青玄都聽煩了,他垂眸,瞥過壓住冊子的那只纖細柔荑。
“這兩樣,朕容你選一樣。”
全然冷漠的語調,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
李妩順着他的視線,也看向那兩本冊子:“臣婦不明白。”
裴青玄擡眼,這回是半點耐心都無,幽深迫人的目光直勾勾攫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和離還是守寡,你選一條。”
薄薄的窗戶紙終是被捅破,圖窮匕見,兩相對峙,沉默中仿若有硝煙彌漫。
李妩只覺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半晌才沙啞着嗓子道:“我若不選呢。”
“你不選,朕替你選。”
裴青玄牽過她按在冊子上的手,不顧她的掙紮,牢牢包裹在熾熱掌心,仿佛要捏碎揉入般,神情冷硬:“先和離,朕再殺了他全家,阿妩覺得如何?”
她覺得如何?李妩白着臉道:“你個瘋子。”
裴青玄不怒反笑:“既知朕是瘋子,阿妩還敢激怒,真是……”
他擡起她的手,放在唇邊咬了一口:“大膽。”
李妩吃痛,皺着眉強忍着不出聲,裴青玄看了她一眼,又看着那咬出來的牙印,眸色愈暗。
不夠,身體仿佛有個聲音在叫嚣着,還不夠。
她如此不聽話,他該将她鎖在紫宸宮的床上,讓她從頭到腳都落滿他的痕跡,全身上下都染上他的氣息,她的眼裏只能有他,嗓子裏也只能喊他的名字……她的身子、她的心,也只能屬于他。
熾熱的眸光如有實質,李妩覺得手背都發燙,忙慌張将手掙脫出來,腳步也往後連連退去。
好在他并未其他動作,只坐在榻邊,目光幽靜地看着她:“是你自己選,還是朕幫你選?”
事到如今,李妩也知自己勢必得做出個抉擇。
他糾纏不休,就拿出這些,不就是想報複她另嫁他人的事麽。
“我需要一些時日考慮。”李妩稍稍擡起下颌,盡管相較于面前的男人,她猶如蝼蟻對大象,毫無氣勢可言。
裴青玄眉尾稍擡:“多久?”
李妩沉吟:“這樣大的事……”
“七日。”
裴青玄直接給她規定時限,長指輕劃過那本紅綢冊子:“楚明誠那時應當已回來了,正好可以簽下和離書。”
他望着她,薄唇噙笑:“朕很期待,七日後阿妩拿着和離書來見朕。”
李妩看着他那勝券在握的淺笑,從未覺得這人能如此可恨,心頭恨得牙癢癢,面上卻不敢顯露,只緊抿着唇上前抓過那兩本冊子,轉身就走。
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才将走到門邊,身後響起男人聲音:“等等。”
李妩背脊一僵,蹙眉回頭,語氣微冷:“陛下還有何指教?”
“朕只是想提醒阿妩,不要再耍些告狀之類的小孩子把戲,免得自讨苦吃。”
裴青玄漫不經心掃過那把束着柳色腰帶的盈盈細腰,似是想起什麽,薄唇微勾:“至于指教,這回就算了。”
李妩蹙了蹙眉,待轉過身,猛然反應過來他後半句話裏的深意,腳步不由頓住,臉畔也一陣發燙。
無恥。她咬緊了唇,手搭在門邊時,一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回頭冷冷道:“陛下還是別指教了,糟得很。”
撂下這話出了氣,她壓根不敢再看男人的臉,拉開門扭頭就跑。
那兩扇木門還吱幽幽地晃着,雅間內面如冠玉的年輕帝王垂下眼,看着搭在桌上的那只修長手掌,眉心輕折。
糟得很?骨節分明的指緩緩收攏,分明記得那日她纖腰弓得猶如拉滿的弦,紅唇雖緊咬得泛白,仍洩出兩三聲貓兒似的嘤咛。
兩根指尖無意識輕搓了搓,再次看向那空落落的門口,他黑眸輕眯,小騙子,且等着。
早幾日崔氏就收到李妩的口信,說是楚明誠出外差後,她便回來小住,是以早早就命下人将李妩出閣前所住的玉照院打掃得渾然一新。
如今好不容易盼的小姑子回來了,崔氏連帶安姐兒、壽哥兒皆歡喜不已,親自去門外相迎。
“姑母,抱抱!”
“抱我抱我,哥哥重!”
眼見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一左一右舉着手要自個兒抱,李妩哭笑不得,彎下腰:“好,都抱!”
她試着一邊抱一個,沒想到過了一個冬天,兩孩子都重了不少,從前都能抱起,現下抱着還有些吃力:“看來你們倆這個年可沒少吃。”
“可不是嘛,一個兩個都吃成小豬了。”崔氏笑着,上前朝兩孩子拍了拍手:“你們姑母進門連口茶都沒喝呢,就要累着她,等你們爹爹下值回來,我可要告狀了。”
李家大郎李硯書繼承了李太傅嚴肅謹慎的性情,素日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小時候李妩第一怕父親,第二就怕這位長兄。如今父親年紀越大,又當了祖父,倒沒年輕時那般嚴肅,對孫輩更是和藹可親。而長兄升任刑部侍郎,專司刑罰訴訟之事,威嚴愈重,莫說這對小娃娃了,就連李妩和二郎李成遠見到長兄黑臉,都得讪讪往後躲兩步。
這不,一聽到娘親要和爹爹告狀,兩個小團子立刻不敢再鬧李妩,乖乖叫乳母抱着了。
“長兄威嚴依舊,瞧把安姐兒壽哥兒吓的。”李妩轉眸再看溫柔如水的長嫂,輕輕笑了下:“小時候我和二哥背後還給大哥取诨名,叫他黑臉羅剎,還嘀咕過就他這脾氣,哪家小娘子敢嫁給他?怕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誰知他撞大運,娶了位這麽溫柔的美嬌娘回來。”
“你呀,才回來就打趣我。”崔氏被說得粉面羞紅,親親熱熱去挽她的手:“你的院子早收拾好了,咱們邊走邊說。”
李府不算太大,兩進兩出的院落,因着李妩已逝生母是江南人士,府邸也按照原先主母的喜好,修建裝潢得清麗典雅,山石花木奇秀精巧,移步換景。李妩的玉照院在府邸西側,小院外以粉牆圍着,牆上種了大片的薔薇花藤,可惜現下才初春,只有光禿禿的藤,若是初夏仲夏時分,薔薇盛開,千朵萬朵,煞是怡人。
崔氏是位體貼的長嫂,李妩出嫁這些年,這院子依舊給她留着,每隔一段時間就派人打掃,好叫她随時回來都能住上。
李妩心裏則是打算,再過兩三年,安姐兒大了,就叫安姐兒住進玉照堂,小娘子有一處自個兒的院落,清靜又自在。
一行人進了屋,素筝和音書沒閑着,收拾着箱籠。
崔氏與李妩坐着閑聊了一會兒,見小姑子雖然說說笑笑,眉眼間卻透着一陣憔悴疲色,只當她是有些累了,便帶着兩個孩子起身。
“你先在院裏歇息,待到晚些父親與你兩位兄長回來,咱們一家人邊吃邊聊。”
“有勞嫂子了。”
“嗐,一家人說這話作甚,你能回來住,家裏人都不知道多歡喜呢。”崔氏笑着點了點兩個孩子:“前兩日你沒來,這倆小家夥追在我身後問了八百遍,姑母什麽時候回來呀?就連你長兄也問,要不要派馬車去國公府接你。我說哪像怎麽回事,巴巴上門去接,不知道還以為怎麽了呢。”
她随口說笑,卻是誤打誤撞戳到李妩的心事。
若她真與楚明誠和離,可不就是要娘家的馬車上門去接。
将長嫂與侄兒們送出玉照堂後,李妩沒有立刻進屋,而是倚在廊庑柱子下,盯着那一整面枯瘠的薔薇花藤出神。
七日。
七日之後就得給他答案。
他嘴上說得好聽,給她選擇,可她有什麽可選的,若不和離,難道真拖着楚家滿門去死?
她雖與趙氏有過節,但婆媳不和是內宅瑣事,與整個楚國公府的興衰榮辱相比,不值一提——何況李府危難落魄之際,全靠楚國公府的關系才得以好轉,這份實實在在的恩情,他們李家沒齒難忘。
和、離。
李妩嘴唇輕動,無聲在舌尖念着這兩個字,心下無比沉重。
兩個時辰前,她還讀着楚明誠那封盛滿相思與愛意的書信,他盼着早日回來與她相聚,她也這般盼着。
可現在,她袖中靜靜躺着一份拟好的和離書,而她思忖着他從平陽歸來後,她該如何提出和離。
她怎麽開得了口?
楚明誠又如何會同意?
夫妻三年,鴛鴦交頸,琴瑟和鳴,這般感情,這般姻緣,哪是考慮七日,說拆就能拆,說斷就能斷的?
李妩心亂如麻,一絲苦澀在心底蔓延開來,又化作凄冷綿密的秋雨般,淅淅瀝瀝落個不停,她的心被淋得濕透,蕭瑟寒意一點點刺進肌膚骨髓,胸口快要被那苦澀的冷雨淹沒、沖毀,就連眼角也不禁染上朦胧濕意。
那個人若是要報複她,那他做到了。
這份生離的苦痛,三年前她因他受過一遍,如今又要因他受上一遍。
日落西斜的晚風輕揚起她耳側的碎發,李妩隔着衣袖撚着那本和離書,閉了閉眼。
也罷,她叫他嘗了三年愛人背叛之苦,今時今日,這份與郎婿分離之痛,她受着便是——和離之後,她再不欠他。
至于楚明誠……
一想到他那張誠摯熱忱的臉,李妩鼻尖泛酸,夫妻三年,就當做是一場安穩祥和的夢吧。
日後讓父兄官場上多多照應着他,他也能按照趙氏的心意,娶位孝順聽話的新夫人,生兒育女,再不用再夾在她與趙氏之間左右為難。
不知不覺,遠方天空鋪滿紅霞,金紅色落日籠罩安靜清幽的小院。
崔氏派了丫鬟來請,說是父兄已經回來,一齊去花廳用晚飯。
李妩打了盆熱水洗了臉,為着叫氣色好些,略略施了層薄粉,頰邊與櫻唇都點了胭脂,她本就生得白,淺抹些顏色就嬌美得桃羞李讓。她又未曾生養,仍是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的輕盈體态,溫婉的栀子色裙衫将她襯得如初夏枝頭的栀子花般清冷靈秀。
後院伺候的婆子見着她,都忍不住感嘆:“小娘子真是半點沒變,方才您遠遠走來,老奴恍惚以為回到您尚未出閣的時候。”
李妩淡淡笑了笑:“若真能回到那個時候就好了。”
那她一定提醒許皇後小心麗妃的陷害,提醒太子忍辱負重,莫要失了陛下的歡心。
若是太子沒失勢,李家也不會落敗,長嫂肚子裏的孩子能保住,母親也不至于纏綿病榻,早早撒手人寰,自己更不用與太子分離,待到及笄就能順利嫁給他,永結同心。
哪至于到現下這般,宛如仇敵,互相折磨——
可惜,世上之事從無如果。
稍定心神,李妩将這些愁緒統統斂起,換做一副輕松笑顏,提步走進飯廳:“父親,大哥大嫂,二哥……”
一襲蒼松色儒士長袍的李太傅坐在首座,望着歸家的小女兒,方才還肅穆的臉龐柔和不少:“回來了,入座吧。”
長兄李硯書坐在左邊次座,朝妹妹略一颔首,語氣和煦:“今日廚房做了好幾道你愛吃的菜,你嫂子說得不錯,病了一場的确清瘦了,這些日子在家可得多吃些。”
“阿妩,坐我這邊!”二郎李成遠親親熱熱招呼妹妹:“知道你回來,我還特地買了西市胡姬酒肆的葡萄美酒,今夜我們一起小酌兩杯。”
“姑姑來這!”壽哥兒和安姐兒也紛紛朝李妩揮手,你争我搶地喊起來:“姑姑跟我坐!”
最後李妩坐在了安姐兒和壽哥兒中間,兩個小團子都很滿意,李成遠則撇了撇唇:“小時候你和我可最親的。”
若是幾年前,李妩聽到這話,大抵會駁一句:“才不是,我明明與太子哥哥最親呢。”
可現下,她只朝自家二哥笑了笑:“待五月裏郡主過了門,哥哥抓緊與她生個小娃娃,明年我就能挨着新的小侄子坐了。”
一提到嘉寧郡主,李成遠霎時變成了羞答答小姑娘,耳根都染了紅:“你亂說什麽呢……還早、還早。”
“快了快了。”崔氏也笑着附和。
見嫂子和妹妹都打趣自己,李成遠既羞赧,心裏又止不住為嘉寧要嫁給自己的事樂了起來,一頓飯下來,臉上的笑容就沒停過。
李妩坐在倆孩子之間,時不時給他們夾着菜。
上座的李太傅瞧着小女兒照顧孩子們的溫柔眉眼,不禁想起逝去的老妻,心下惆悵時,想到女兒女婿至今還未有子嗣,頓時愈發憂愁。
心底暗嘆一聲,他端起香醇葡萄酒飲了一杯,而後語氣和藹與女兒道:“彥之此番去平陽,預計何時回來?”
李妩目光閃了閃,擱下筷子,輕聲答道:“今日已是離京第五日,再過六七日差不多就回來了。”
“六七日啊。”李太傅颔首:“也不算太久。”
“我還以為阿妩能住半個月呢。”李成遠略顯遺憾,不過很快又振奮起來:“過兩日慶國公府辦春日宴,嘉寧會去,妹妹也與我一道去吧。”
李妩怔了怔,而後婉拒:“不了,春日困頓,哪都不想去,我就想在家待着。”
“啊?不會無聊麽。”
“不會呀,難得有空能和父親兄長下下棋,和嫂子說說話,還能陪安姐兒和壽哥兒一起玩。”李妩輕聲說着,心裏又不禁去想,若她和楚明誠和離,回到娘家之後便是這樣的日子吧?
若是一直這般,的确挺無聊。自己還得好好考慮一下,和離後該何去何從,日後生活又是怎麽個章程。
種種煩心事萦繞腦海中,李妩眼底都不禁流露出些許疲色。
她以為她将情緒掩飾得很好,然而晚飯過後,李太傅叫住她:“阿妩,陪爹下盤棋。”
雖然李妩現下只想回到玉照堂,躺在床上靜心想想和離之事,但父親都發話了,她只得強打起精神:“好。”
燈火幢幢,前往書房外栽種的一片翠竹倒影在窗紙上,竹影綽約。
父女倆圍着黑白棋盤對坐,兩廂安靜良久,李太傅落下一子:“阿妩,你又輸了。”
這是第三局了。
“父親棋藝精湛,女兒甘拜下風。”李妩撚起那圓潤溫涼的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
李太傅捋着長須,看着女兒:“你輸,不是因為你棋藝不精,是你的心靜不下來。”
握着棋子的手一頓,李妩垂下眼,沉默不語。
李太傅道:“是記挂着彥之?”
李妩抿唇,低低嗯了聲。
“不必擔心,好兒郎便是要四處闖蕩,何況平陽距長安不算遠。”李太傅安慰道。
李妩心下失笑,若真是因為這個,她何必憂心。
沉吟許久,她輕喚了聲:“父親。”
擡起頭,那雙澄澈烏眸定定看着李太傅:“陛下他…他待你還與從前那般敬重麽?”
陡然聽女兒提到陛下,李太傅神色微變,正色看她:“陛下宅心仁厚,知道我與你長兄曾經受得罪過,很是自責,是以對我們李家上下格外厚待。”
本來他還想說,若不是看在李家的顏面上,站錯隊的楚國公府早就和其他公侯朝臣一起被清算了,哪能像現在這般安然無恙。
但顧及到女兒與陛下曾經是那樣的關系,怕叫女兒誤解,他便沒提這一茬,只擰眉看着她:“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李妩怔了怔,而後擠出一抹笑:“随口問問。”
實則方才有那麽一瞬,她想請父親幫忙,替她解了現下的困境。轉念一想,許太後作為皇帝生母都無法勸住那瘋子,何況自己父親不過是個臣工。
若因自己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男女□□牽連了全家老小,反倒得不償失。
“父親,女兒累了,想先回房歇息。”
“時辰是不早了。”李太傅看着女兒疲憊的臉,思忖片刻,緩聲道:“阿妩,若是你婆母再尋你不痛快,就讓你兩位兄長登門拜訪楚國公。他是個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