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正值日頭充沛燦然之時,李府正廳也一片軒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圍卻如盛夏午後暴雨來臨前的壓抑、沉悶、心煩意亂。
廳內長桌上赫然擺着兩份文書,一側擱着狼毫筆與已研好的松煙墨,主座之上李太傅肅容出聲:“國公爺,兩份文書皆已備好,還請過目。若無異議,便叫令郎擇一簽署罷。”
客座上的楚國公見這份陣勢,也不像來時那般淡定了,他面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語氣也透着一絲讨好的客氣:“親家,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這一步?是,此番的确是我們府上做的不對,我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馬道婆給唬住,一時想岔才辦了糊塗事,昨夜我已說過她,她也再三自省,保證日後絕不再插手孩子們的事。今日我們全家攜禮上門,便是特意來賠罪,以示歉意。親家也知道,彥之與阿妩向來恩愛情濃,神仙眷侶般,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斷了小兒女的姻緣?”
李太傅眼皮微擡,語氣平靜而不失威嚴:“國公爺,不是我狠心要斷孩兒們的姻緣。實是花開花落自有時,緣來緣盡不由人。且我教女無方,将她縱得嬌氣莽撞,受不得半點委屈,為人媳婦卻不能讨婆母歡心……唉,也是我的發妻去得早,沒能好好教導女兒。”
說到這,他特地停頓一下,看向趙氏:“國公夫人,還請見諒。”
趙氏被李太傅那沉靜如水的目光一瞧,只覺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聽不出人家話裏有話,面上讪讪道:“親家自謙了,媳婦…媳婦挺好的。”
“還真是難得呢,這些年頭回從夫人嘴裏聽到我這妹妹的一句好話。”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調笑一般說了句:“若不是日頭在外挂着,我還當是在做夢。”
趙氏表情愈發難堪,嘴上沉默,心裏卻是想,她們楚家的家務事,哪就輪到崔氏說話了?若不是今日是來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訓這不知好歹的小輩兩句,果然沒有婆母管教,便半點規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沒攔着兒媳,只接着方才的話茬繼續道:“性情驕縱倒是小事,叫我慚愧的是我這女兒嫁去楚家,三年都無所出,你們家彥之又是獨子,日後是要繼承公爵的。現下阿妩自請和離,你們府上可再覓佳婦,也好早日續上公府香火……國公爺,你我同朝為官,倆家又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門第,當初結為親家是緣,如今緣已盡了,還是順其自然,好聚好散罷。”
楚國公一時無言以對。
哪怕李家人罵罵咧咧,或是表現出半絲憤懑,都比現下這副淡然若水的态度要好,有怒有怨說明還有一絲轉圜可能,至于現在——大勢已去也。
楚國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潔,意志堅定,既已這般說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于是垂下眼來,沉默靜思。
趙氏卻不管那些,她覺得他們阖府帶着禮物親自登門,已是十足的誠意,李家卻還這副倨傲态度,簡直得寸進尺。
但她不敢與李太傅争辯,更不敢與那在刑部任職黑臉如閻羅般的李硯書開口,轉了一圈,最後目光還是落在了李妩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沒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說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認在你名下,養也養在你院裏,這與你親生的無異呀。若你心裏還是介意,怕孩兒親他生母不親你,大不了孩子生下來,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個孩兒,院裏也不會多出其他女人,這難道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阿妩,你扪心自問,長安城哪家王孫公子的院裏像彥之院裏那樣?做人啊,不能太貪心。”
崔氏從前待趙氏還算和氣,如今見人都坐在李家屋檐下了,還擺出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連帶着語氣都冷了幾分:“好一個去母留子,一舉兩得,親家夫人這般體貼,我們家阿妩豈不是還得跪下給你磕一個?且不說我這妹妹想不想養妾侍的孩子,親家夫人就這般肯定,納了妾侍,你們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趙氏面色一變,柳眉倒豎:“你這話什麽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麽意思?我是說……”
“嫂嫂。”李妩壓住崔氏的手背,朝她搖了搖頭。
她知道崔氏想說什麽,可那話若是出了口,氣到趙氏不假,卻也會刺傷楚明誠。
想到楚明誠,李妩掀眸,看向對面那仿佛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好幾歲的憔悴男人。
他烏着眼圈兒冒着胡茬,精氣神都被抽幹般,感應到李妩的視線,他擡頭看來,枯槁的雙眼閃着卑微祈求的光。
李妩哪裏見過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喉間酸澀,想安撫幾句,最後還是化作一句無奈嘆息:“彥之,簽了字罷。”
他一向最聽她的話。
見她蹙眉為難,到底還是搖搖欲墜起身走向桌邊,拿起那份和離書,沉默地看了許久,才提起筆來。
纖細的筆尖蘸了墨,卻遲遲落不下筆。
楚明誠從不知一支筆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發顫,五髒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墜得疼。
“阿妩。”他擱下筆,眸含隐淚看向李妩:“我…我還有話想單獨與你說。”
“要說的昨日已與你說了。”李妩見不得他委屈的淚眼,偏過臉,捏緊手指:“沒什麽好說的了。”
楚明誠卻執拗望着她,嗓音沙啞:“阿妩,就當我最後的請求。”
最後的請求。
極盡卑微的幾個字喚起夫妻三年來無數的回憶,李妩心緒起起伏伏,終究抵不過“最後”這兩個字。
罷了,過了今日便是陌路人了,便讓他把話說完吧。
……
不多時,下人便将紙筆與和離書一起挪去了隔間。
待雕花木門阖上,李妩看向桌邊直愣愣站着的楚明誠:“說吧。”
沒了外人,楚明誠再不用保持冷靜與面子,這一刻,他不再是什麽公府世子,他只是一個想要挽回愛人的男人。
“阿妩,我知道母親不慈叫你受了許多委屈。從前是我太過天真,以為只要我夠維護你,就能叫她收斂。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許我先前的想法都是錯的,便是我再如何維護、再如何與她争辯,只要在同一片屋檐下,她都不會收斂。”
他走到李妩面前,目光懇切:“我是獨子,無法分家,但我們可以搬出去住!我想好了,只要你點頭,我明日就與周尚書辭了戶部差事,求調出京,到外地赴任,調得越遠越好,叫母親再無法幹涉我們。是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麽,那我就調去臨安、去揚州、去金陵,只要是你喜歡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他越說越激動,就好似明日便能與李妩逃離這個充滿束縛的長安,去往那煙柳畫橋的錦繡江南,自在生活。
李妩也被他所描繪的未來所迷惑,神思恍惚地想,若是在裴青玄回來之前,他們就在外地定居,遠遠地躲開,或許就不會陷入今日的困境。
直到楚明誠牽住了她的手,她陡然從那虛構的鏡花水月裏驚醒:“不。”
她往後退了一步,避開楚明誠伸來的手,神情冷靜地看他:“外官都是擠破腦袋往京裏調,你如今在戶部的差事當得正好,如何能因為我背井離鄉,抛棄大好的前程?”
“阿妩,富貴榮華、權勢地位于我如雲煙。”楚明誠急急道:“我不要哪勞什子的前程,我只要你,哪怕粗茶淡飯,哪怕遠離長安,只要有你在我身邊,一切都值得。”
李妩聽他說這話,恍惚間好似看到從前的自己——那個在灞橋柳色裏言之鑿鑿與裴青玄保證,會等他回來的李家小娘子。
一生順遂、錦衣玉食的貴族郎君,哪知無權、無勢、無銀錢的艱苦。
待他窮困潦倒,朝不保夕,受盡冷落與白眼,甚至連給親人買藥的錢都籌不上時,他還說得出這樣的話麽。
李妩仰起臉,澄澈烏眸裏盛着淡漠,以及一絲悲憫。
是在悲憫他,也是在悲憫曾經的自己,她輕聲道:“彥之,若你當年并非楚世子,而是一個六品官吏,你以為我會嫁你麽?”
楚明誠眸中亮光暗了暗,錯愕看着她:“阿妩……”
李妩面不改色:“難道那時,我身旁沒有其他男人可選麽?他們其中不乏地位比你高的,也承諾過,只要我願意委身,就能助我李家脫離苦海。只是他們或想将我置為外室,或想一頂小轎擡為妾侍,只有你願意許我正妻之位。”
那樣柔軟嫣紅的一張唇,說出來的話絲毫不近人情:“或者說,我選的從不是你,而是楚世子妃這個位置。”
楚明誠高大身形晃了晃,慘白着臉看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最開始選我,是因我的身份。可是……”
那雙誠摯黑眸還抱着最後一絲僥幸:“你我夫妻三年多,日夜相對,耳鬓厮磨,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半分真心?”
真心。
又是真心。
一聲若有似無的冷嗤響起。李妩眉心蹙了蹙,眼神于左右掃了掃,是她心裏的聲音,還是錯覺?
短暫的分神很快被楚明誠靜待回答的注視拉回,李妩知道今日不把話說狠了,怕是不能叫他死心。
反正她早被人指着心口說過“沒有心”,那就沒有心好了。
“沒有。”李妩望着他,眉目平靜到幾近冷漠:“夫妻這些年,你我的确恩愛,但換做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我嫁給他,我都會如對你一般對他,對他噓寒問暖,與他賭書潑茶,盡好一位妻子的責任。彥之,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還有何不明白,她每個字都如一把鋒利的刀,将他們這場姻緣裏的溫情剔得幹幹淨淨,只留下冰冷而赤裸的利益。就如被剝了皮的狐貍,褪去華麗柔軟的皮毛,只剩腥臭血肉與森森白骨。
在一陣長久沉默裏,楚明誠頹然垂下了頭,而後走到桌邊,提筆簽了字。
少傾,他将那份簽好的和離書遞給她。
李妩接過,見他似還有話要說,也不急,只擡眼看他:“有話就說罷。”
哪怕是罵她,她也受了。
楚明誠卻只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一雙泛着烏青的眼眶又漸漸紅了:“昨夜我沐了一遍又一遍身,我以為你覺得我髒了,才不要我……”
心口像是被什麽猛地撞了一下,李妩擡起頭,觸及他清隽面龐的淚,險些也要落下淚。
終歸和離書已拿到手,她也願施以他最後一分柔情,算作給這段婚姻畫一個還算溫情的結局。
“我沒有嫌你髒。你才不髒,你是我見過最幹淨的郎君。”
像是從前一般,她拿出帕子,替他拭了眼淚,又朝他笑笑,語氣輕軟而堅定:“是我配不上你的真心,彥之,你值得更好的女子與你共度餘生。”
帕間是屬于她的淡淡香氣,曾熟悉地陪伴他過去三年每一個安穩甜美的夜晚。而在這陣清甜香氣離開面頰時,楚明誠也知道,這一場他僥幸得來的美夢,不論他願不願意,終究要醒了。
桌上茶水愈發涼了,楚明誠跌跌撞撞離開了隔間,李妩并未随他出去。
她只失了全部氣力般,捏着那份和離書跌坐在月牙凳上。
外頭的素筝聽到動靜,于門邊探進半個腦袋,憂心看她:“主子,您不回前廳麽?”
李妩頭也沒擡,只淡聲道:“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聽出那語氣裏濃濃的疲憊,素筝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阖上了門。
雕着福祿壽花紋的窗牖半敞開,綠柳萌芽,午間明淨的陽光斜斜灑在碧玉鑿花地磚之上,四下靜谧安寧。
李妩望着那一地光影逐漸如霧如水般波光粼粼,心頭還納罕光如何變得朦胧,直到頰邊泛起濕意,她才驚覺是自己在落淚。
她還以為昨夜就把眼淚落幹了。
眸光稍移,落在那張和離書的落款,楚明誠三個字,洇濕一大塊墨。
大概是他落筆時不慎跌落的淚。
她撚起帕子一角去擦那點水痕,又将那封和離書從頭至尾看了遍,許是父親文采太好,字裏行間處處溫情,就如她與楚明誠做夫妻這些年,琴瑟諧和,互敬互愛。
半點真心都無麽?她又不是木胎泥塑的。
正兀自低眉垂淚,身後忽的籠上一片陰影,不等李妩反應,掌心的和離書便被抽走。
她吓了一跳,倉皇轉過身,當看到光線明亮的屋內,那不知何時出現的高大男人時,一張嬌顏霎時雪白:“你…你如何在這?”
環顧四周,門仍是阖上的,難道說——
“朕在書閣轉了兩圈,并未尋到中意的書,又見你次兄想來湊熱鬧,便放他去了。”
似是會讀心術般,錦袍玉帶的男人深深看着她,嗓音低醇:“朕不過随意挑了間屋子閑坐,不曾想瞧了出妾心如鐵的好戲。”
李妩掃過最右手邊那高大的碧紗櫥,眼睫顫了兩下。
所以她方才說起真心時聽到的那一聲冷嗤,并不是錯覺,而是他在出聲?
一想到自己與楚明誠所說的話,都被眼前之人聽去,李妩面上不由滾燙,連帶着心間的悵惘悲傷也都被憤懑與羞惱所代替。她撐着桌面起身,怒目看他:“臣婦竟不知陛下還有窺聽旁人談話的癖好。”
“和離書都簽了,還算哪門子臣婦。”
裴青玄揚了揚手中那張輕飄飄的紙,薄唇微勾:“況且是你們自己選的這間屋,如何能怪朕窺聽?”
李妩一噎,而後咬牙:“裝什麽無辜,你今日過來,不就是想來看我笑話麽?”
裴青玄寬肩窄腰,身量又高,垂眸看着面前嬌嬌小小的年輕婦人,像是看一只被踩到尾巴龇牙咧嘴的貓兒。
幼年時,她也常這般仰臉望着他,只那時是纏着他帶她出去玩,眼裏都是亮閃閃的請求,才不會像這般氣人。
目光落至她烏蓬蓬的發頂,仍梳着婦人發髻,裴青玄鳳眸輕眯,只覺礙眼——
剛伸出手,李妩倉促往後退了兩步,滿臉防備:“這可是李府,我父兄就在隔壁,你莫要胡來!”
裴青玄眉梢微挑:“阿妩怕了?”
“說不上怕,只是沒陛下這般厚顏。”
李妩冷嘲,視線落在他掌心的和離書,神色愈冷:“如你所願,我與楚明誠夫妻散夥,你心裏可痛快了?”
痛快?裴青玄眼波微動,嘴上笑道:“痛快談不上,只是瞧了出有趣的熱鬧罷了。”
見他生拆了她的安穩姻緣,還以一句無關痛癢的“熱鬧”概括,李妩心下愈堵,再不想與他廢話,伸手去要和離書:“還我。”
裴青玄瞥過那白嫩掌心,非但沒還,反疊起收進了袖裏:“朕替你保管。”
李妩覺得荒唐:“憑什麽?”
裴青玄看着她,眉目沉靜:“你欠朕的。”
這語氣太過坦然,坦然到李妩一時都不知該如何答。再看他這副不容置喙的模樣,她知這和離書怕是難拿回來了——
也罷,終歸這紙文書是為了防止男女雙方日後變卦而立,放在她這還是他那,細想并無區別。
想來就算沒有這張紙,他也不會再讓楚明誠有任何糾纏她的機會。
思及此處,李妩收回手,冷淡看他:“和離書已在你手,你也不必再因從前舊怨遷怒他和國公府。至于你和我……”
烏眸閃過一抹複雜悵惘,而後變得堅定:“我違背誓言在先,你毀我姻緣在後,一報還一報,至此以後,你我再不相欠。”
撂下這話,她擡步就走。
手腕卻被一把扣住,下一刻,整個身子便被猛力拽了回來。
李妩失聲:“裴青玄,你放開!”
“今日脾氣真是大得很,都敢直呼朕的名諱了。”裴青玄捉住她的腕子,毫不費力地将人提到身前。
自上次抱她洗沐,他便知道她的身量很輕,輕飄飄宛若一片雲、一絲絮、一根白羽,渾身皮肉又嬌嫩得很,稍用些勁兒就會留下印子,這叫他不得不控着些力道,免得捏碎她這把又脆又輕的骨頭。
“你松開!”李妩掙紮着,後腰被迫抵着桌沿,膈得她是不适。
高大身軀微俯,男人居高臨下看着她,語調從容而淡然:“阿妩盡管将動靜鬧大些,将老師、你兄長、或是連楚國公府的人一齊招來,讓他們都瞧清楚,看明白,也好徹底死了心。”
仿若被施了定身術,李妩停下掙紮,滿臉羞憤:“我已照你所說與楚明誠和離,你還想如何?”
“阿妩與你那前任夫婿說話都溫柔如水,如何在朕面前就吃了炸藥般。”
裴青玄眉心輕折,好似為此感到困擾,又盯着她臉上未幹的淚痕,眸色暗了暗,擡手去抹:“你這眼淚,是為誰而流呢?”
李妩雙手被扼住,動彈不得,偏臉想躲,那寬大的掌心又牢牢托住她的臉,最後只得睜着潋滟雙眸瞪着他,無聲表達着她抗拒。
“不說話?”
長指将她的淚擦得幹幹淨淨,男人嘴角噙着嘲諷笑意:“總不是為那個平庸草包落淚罷?可你方才還說,從未對他動過半分真心。”
他這話的語氣十足鄙薄,李妩卻嗅出一絲試探的味道——
他在試探她對楚明誠的感情,是否真如她所說那般。
眸光輕晃了晃,她下意識往他的手腕看去。只這次衣袖遮得嚴嚴實實,她也不知那根紅繩他是否還戴着,或是上次之後就摘了去。
裴青玄自也注意到她下滑的視線,眼神一暗,用力攫起她的下颌:“朕在問你話。”
李妩下颌吃痛,被迫擡頭,對上那雙幽邃漆黑的眼眸,她也斂了柔弱求饒的心思,只依他的要求,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給他回答:“我并非為他落淚,而是為我苦心經營多年的姻緣落淚。”
“至于真心,那自是沒有的。就如我與他說的,那時換做任何一個有權勢有地位的男人,我都會嫁給他,與他恩愛甜蜜,與他夜夜歡好,與他……呃!”下颌陡然施加的力道叫她皺起眉頭,再看面前臉色愈發陰沉的男人,她心下既懼又悲。
從前有多敬他、愛他,如今就有多遺憾、多傷懷。
可她知道她不能再哭,或是在他面前表現出柔弱憐人的姿态,更不能再與他打舊日溫情牌,叫他産生一絲絲她還愛他的錯覺。
該像對楚明誠一樣,也叫他對自己徹底死心。
左右他心目中的阿妩已經毀了,舊日情誼也蒙上陰翳,不如破罐子破摔:“陛下,你說的一點不錯,我就是個毫無真心、本性涼薄的女人。對楚明誠這般,當初對你,亦是如此。”
周遭的氣壓陡然低了下來,連同眼前之人那陰沉能擰得出水的臉色。
原本攫住她下颌的手也往下扼住了她的脖頸,空氣逐漸稀薄,她在那慢慢襲來的窒息中,觸到他湧動着瘋狂戾氣的漆黑目光:“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激怒他了麽?李妩眼皮動了動,索性放棄掙紮,只盯着他,嘴角扯起一抹輕蔑的笑,艱難出聲:“你乃賢德…明君,咳…為我這種女人髒了手……可不值當……”
裴青玄幽幽睥睨着她,看着她因窒息而蔓延緋紅的玉臉,如上好白釉瓷器罩上一層柔軟緋紗,還有她那雙便是如此情況也仍舊倔強清澈的烏眸,心下冷笑連連。
瞧啊,他當做明珠珍寶般從小珍惜、呵護的,竟是這麽個人。
這樣好的皮囊下,長着那樣涼薄無情的一顆心,那樣毒的一張嘴,字字在剜他的心。
如此可惡,他就該掐死她,一了百了。
可胸口的怒意都快洶湧溢出,卻始終狠不下心,擰斷這纖細脆弱的頸子。
“的确不值當。”
他陡然松開手,看着她身子不受力地軟軟靠着桌案,一只玉手捂着脖子,微鼓的胸脯因着大口大口的呼吸而劇烈起伏着,眼角也因瀕死窒息而染上迷離薄淚,猶如受不住疾風驟雨蹂躏的花兒,嬌柔又可憐。
喉間滾了滾,裴青玄再次朝她伸出手。
觸及他眸中欲色,李妩大駭,轉身就要跑,然而才轉過身,男人堅實有力的臂彎便從後橫過她身前,而後那高大熾熱的身軀牢牢覆上後背,幾乎要将她壓趴在桌上。
“混蛋。”貼在後腰處的存在叫她都無暇顧及胸前橫亘的那只手,她扭過臉,鼻子險些撞上男人的胸膛。往後稍倒了些,才堪堪擡起頭,羞惱瞪着他:“你瘋了,這可是太傅府……唔!”
他用行動證明,他大概是真的瘋了。
大掌用力掐住她的臉,她被迫扭着身子迎接這激吻。
這幾乎不算吻,他像在吃她,要将她的唇舌都撕咬着生吞下去般,要用另一種方式掠奪她的呼吸,叫她溺死在他的唇齒間。
李妩一開始還掙紮着,後來漸漸掙紮不動,只流着淚承受着他的吮吻,她試圖麻痹自己的大腦,告訴自己熬過去就好了。直到她清晰感受到身後那無法逃避的直白的慾望,如遭棒喝,她回光返照般地劇烈掙動。
可怕的是,他親她時是睜着眼的,兩道視線在如此親近又暧昧的距離碰上,他眼底的危險愈發濃郁,像是嗅到血腥而亢奮的獸,熾熱氣息強勢而濃烈地籠罩着她,叫她心驚肉跳,渾身戰栗。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尤其在此處,她寧願一頭撞死。
在他的舌再次糾纏過來,李妩眸光猛縮,剛預備狠狠咬住,男人陡然離開了她的唇,在她錯愕之際,猛地換進一根手指。
李妩報複性地狠咬住那根手指,嘴裏都嘗到了血腥味,他卻不知道疼似的,只勾着唇角,鳳眸迷離地乜着她。
裴氏一族自來出美人,昔日太子更有清鳳的雅稱。事實也是如此,裴青玄無論是身段還是容色,放在長安城裏都是數一數二,更別提此刻他眼尾潮紅,薄唇還沾着些許水光,深深凝視着她——那雙鳳眸天生帶着三分笑意,看誰都含情脈脈,現在離得這樣近,她口中還含着他長指。
李妩心跳驀得漏了兩拍,她是經歷過風月的婦人,怎會不知此番含指的模樣多麽引人遐思。
她連忙松開牙,面染紅霞地将臉扭向一側,心下羞恨得幾欲怄血,這個孟浪無恥之徒!
“怎麽不咬了?”
裴青玄看着那已咬出血痕的長指,屈了屈,還能動,于是又撫上她那抹被吻得紅腫的唇,狎昵按了按:“這張嘴這麽愛咬,改日換些別……”
“裴青玄!”李妩再聽不下去,尤其此刻她還維持着這羞恥的姿勢,腰後熱意快要叫她的理智崩潰:“你當真是要逼死我麽?”
“朕若真想你死,方才就掐死你。”
他說着,掌心覆上她的雙眼,又低下頭,沿着她的後頸往下吻,嗓音又輕又啞:“阿妩,朕疼你都來不及,如何舍得叫你死。”
從前他最喜歡她的眼睛,可此刻,他不想看到她這雙過于清澈明亮的眸,那其中的怨恨、失望、憤怒,都叫他深惡痛絕,連同她眸子裏倒影出來的他那張寫滿慾望、占有與沉迷的臉。
溫柔薄唇落在後頸處薄而敏感的肌膚,霎時激起她一層細細的戰栗,當那粗粝大掌從衣擺探入時,李妩臉上褪去血色,險些失聲尖叫。可理智叫她壓住了嗓音,與此同時,心底湧起的悲傷叫她放棄了掙紮,如同失去靈魂的偶人,她無力地靠在他的懷裏,神情頹然:“既然陛下有這樣好的興致,那便弄罷。”
落在耳畔的親吻稍頓,随之兩根長指掰過她的臉。
她清晰看到他眸底壓抑着的欲與怒,仿佛只要她再多說一句,頃刻間就會被他撕成碎片。可那又怎麽樣,從昨日到現在,她已精疲力盡,煩躁不堪,再不想去思考這個顧慮那個。
“沒想到這具婦人身子,能叫陛下如此惦記?今日才和離,你便迫不及待地來。”
她眉眼神色如一片即将被陽光爆嗮而融的薄雪,語氣愈淡:“要弄就快些弄,去我院裏也成。終歸你要報複我,先毀了我的姻緣,再毀了我的身子,餘下我也沒什麽好叫你毀的……也罷,那你就盡着可毀的快些毀了,好消了你心頭怨氣,從此斬斷前塵,再不必多睬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