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的心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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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則知道這事是在八歲的時候,一年級圓滿結束,季媽媽為了獎勵他考試雙百,去鎮上買了一只烤鴨。
那年趕上糧荒,季媽媽因為收成不好瘦了二十來斤,季則牽着她的手,摸到的全是骨頭。
莊稼就是農民的命根子,收成不好,命就斷了一半。
當時大姐高考全校第三,班主任打電話勸季媽媽說,“這孩子的成績很好,不繼續念可惜了。”季媽媽舉着座機沉默半晌,最後只說,“不了。”
大姐就跟着季媽媽一起種地了。
也是同一年,二姐在學校早戀被叫家長,季媽媽徒步走到學校,辦公室內,二姐正抓着一位女生的頭發撕扯,嘴裏念叨着“都是你,都是因為你……狐貍精,狐貍精……”
女生的頭發被抓掉一大把,脖子上全是細長的劃痕。
後來二姐被醫院判定有精神問題,學校通知退學。
只有季則平安無事,平穩地念完小學一年級,一只手牽着季媽媽,一只手吃着烤雞。
季則沒舍得多吃,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只啃着雞腿,肉沒了就舔雞腿棒,雞骨棒沒味了就咬碎,品裏面的滋味。
季媽媽讓他再吃一個,季則搖搖頭,再怎麽說都不吃。
那只烤雞季則和大姐各吃了一個腿,季媽媽沒吃,剩下的全被二姐吃了。
當晚季則起夜上廁所,回屋的時候吓了一跳,門口站了個人影,借着月光看不清。
八歲的季則吓得整個人發抖,腦中想了一堆妖魔鬼怪加靈異事件,呼吸都快停滞了,直到人影說話。
“上廁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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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傳來“咕咕”的雞叫,季則松了口氣,笑着說:“二姐,你吓我一跳。”
二姐沒回話,往前走了一步,沒有障礙物遮擋,季則看清了二姐的神情,面無表情,眸子無神地盯着他,像專門來奪命的使者。
同時,季則看見她手裏拎了一把菜刀。
刀上沾着晚上吃的烤雞肉沫,表面覆滿油光,铮亮的朝自己奔來。
……
那一晚,季則說不上是身體更疼還是心裏更疼。
瘦到只有八十多斤的季媽媽背着季則,挨家挨戶的敲門,求有車的人家送季則去醫院。
到醫院的時候天色漆黑,黑黢黢的天空仿佛要吞滅整個世界,靜的令人心慌,慌的讓人麻木。
醫生說幸好發現及時,再晚一會兒連命都保不住,季媽媽哭得滿臉淚水,她給醫生下跪,雙手合并,要磕頭。
醫生拉起她,忙說:“不至于不至于,是這孩子命大。”
再後來,命大的季則脖子上有了條猙獰的疤。
那時候的季則時常發呆,陷入沉思,思考這究竟是誰的錯。
他一面未見的母親?
重男輕女的季媽媽?
還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二姐?
他的生母臨死前拖着身孕尋到鄉村,直到生下孩子才自行了斷。怨恨麽?怨她為什麽生他不養他?沒這個道理,季則不了解當時的實情,唯一确信的只有感激,感激她把自己生到世間,而不是死在胎中。
而季媽媽,生他養他,這麽多年的相處用言語無法形容,季媽媽對他有恩,沒有她季則連活都活不下去。
那難不成錯的是二姐?
二姐固然有錯,可季則本該是流浪街頭的孤兒,如今分走她的母愛,占在她的家中,糧荒年大姐二姐相繼退學,只有他依舊平安無事的念着書……季則怨不了她,仔細想想,他才可恨。
每次到最後,誰對誰錯的問題都得不出解。
或許現實不像動畫片裏絕對的好和絕對的壞,真實的世界沒那麽多界限清晰,每個人在面對不同的人事物都有着諸多身份。
貪污行賄的上司,回家是好丈夫好父親、殺人犯法的犯人是為愛付出一切的傻瓜。
同樣。
季則在外人眼裏是被生母抛棄的可憐兒,在大姐二姐眼裏是分走母愛搶占資源的大惡人。
回家的時候菜已經冷了,季則碰了碰碗沿打算熱菜,一雙手壓在他的腕骨。
“別忙了。”謝近羽說。
謝近羽聲音聽着不對勁,季則擡頭,看見他泛紅的眼睛,猛地一怔,握住他的手。
“……”
季則小心翼翼地抱住他,下巴蹭在謝近羽頭側的碎發,聲音很輕,“謝老師,你哭了?”
“哭個錘子,你會不會說話?”季則後背被狠狠捶了一下,謝近羽縮在他的頸窩,沒好氣道:“現在是我安慰你。”
季則一下下親吻他的發絲,很聽話地“嗯”了聲,“你安慰。”
有這麽要求別人安慰的?
謝近羽又朝後背捶了一拳,很煩躁。
氣氛都搞沒了。
季則是真不難過,這事發生太久了,久到那幾個人提起時,內心掀不起半點波瀾。他輕輕摸着謝近羽的頭發,哄着說:“沒事兒,他們說的我之前就知道了。”
“……”
謝近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很用力地推開季則。
推的太突然,季則差點沒站穩,被謝近羽拽着衣領堪堪站穩。
謝近羽說:“季則。”
季則擡頭。
然後又愣住了。
謝近羽眼尾紅的滴血,水花蓄滿眼眶,他繃着下巴,眼淚顫巍巍的抖動着,最終順着一條直線快速滑落。
謝近羽擡手去遮,季則抱住他,滾燙的唇親吻謝近羽臉上的淚水,聲音帶着慌亂,“怎麽了,不哭,不是說好了不哭麽?”
“誰跟你說好不哭了?”謝近羽往旁邊躲了躲,“我心疼不行麽?我想哭不行麽?吃幾斤鹽給你閑成這樣,管那麽寬。”
季則嘴笨說不過他,只能一遍遍親吻他的淚水。
從旁觀人角度來看,謝近羽哭起來的樣子漂亮極了。
他皮膚白,平時又總是一副懶洋洋沒睡醒的樣,用林絲的話就是距離感太強,一般人接近不了。
只有哭的時候,那種疏遠感被削弱,眼睛周圍粉粉的,讓人心疼,讓人憐愛……也特別好看。
季則沒精力注意那些,他摟着謝近羽,嘴唇感受淚水的溫度,心髒被人緊緊攥着。
沉悶,酸澀,喘不過氣。
……這種感覺已經很久很久沒出現過了。
謝近羽心疼季則,季則又因為他的心疼,重新感受到那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到後來謝近羽不哭了,季則坐在炕沿,謝近羽跨坐在他的懷裏。
謝近羽埋在他的肩上,手指勾着季則的衣角一圈圈轉着,半天才說:“好他媽丢人。”
季則笑出聲。
剛剛那些情緒一瞬間消失殆盡。
謝近羽緩好了就一直摸季則的傷疤,這條疤是老熟人,見面第一天他還朝傷疤老兄打了聲招呼。
這個大的傷疤,背後的故事肯定不會那麽輕松,只是沒想到能讓他哭這麽慘,眼睛腫的要命,壓根見不了人。
緩好了一點兒,謝近羽質問:“這什麽時候弄的,怎麽弄的?”
他一頓,又動了氣,“你他媽的季則!我之前就問過你,你當時給我糊弄過去了!”
“不生氣不生氣。”季則親他的耳朵。
“別轉移話題。”謝近羽朝他肚子怼了一下,沒使勁,舍不得。
“好,那你別生氣。”季則順他的背,沒再糊弄,老老實實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季則不想形容那麽慘,但“被精神不正常的二姐捅了一刀”,這種故事怎麽都愉快不起來。
季則嘴笨,說到進醫院之後不說了,怕謝近羽受不了,怕他又哭。
謝近羽沒哭,下巴搭在季則的肩上,眼睛一直垂着。
季則的那段經歷太……太怎麽呢,謝近羽形容不好。
以他的生長環境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他甚至此時此刻就在事件發生地,可依舊想象不來。
謝近羽想不到一個女人挺着大肚子跑到鄉村,生完孩子後自殺;想不到一個八歲的小孩慘遭“殺害”,最終的結果只能不了了之。
二姐确實差點害死季則,可季則依舊和她同住在屋檐下,哪怕時至今日,兩個人依舊保持着表面平和。
憋屈麽?
憋屈。
但沒有解決的辦法。
謝近羽的胸口仿佛被石塊壓住,呼吸不順,鼻頭酸澀。
他不知道怎麽安慰,這一切對他來說太超綱,他只能默不作聲的抱着季則,用行動默默的安慰。
“已經沒事了。”
許久之後,季則說。
謝近羽換一邊靠着季則的肩,動動嘴唇,“可是我難受。”
季則聲音很溫柔,“那怎麽辦?”
謝近羽答非所問,“我心疼。”
“我心疼我寶貝兒。”
“……”
“心疼我們家傻狗。”
季則臉熱,“……夠了。”
謝近羽哪能夠,繼續說:“心疼我老公。”
“我的心尖尖。”
“……夠了夠了。”季則臉紅到仿佛剛完汗蒸房出來,害臊的手不知道該放哪了,手足無措懸在半空許久,最終抓住了謝近羽的手。
“謝、謝老師,太誇張了。”
“這就誇張了?”謝近羽顯然不滿意,“我說的那句誇張了?不都是事實,你不是我寶——”
“謝老師。”
“哎。”謝近羽笑了,“行吧,照顧一下臉皮薄的人。”
季則也笑了,抓着謝近羽的手,忽然說:“謝哥,謝謝。”
謝近羽愣了一下。
挺猝不及防的。
半晌,謝近羽的神情恢複常态,視線無意識瞥到一旁,輕輕“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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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粥燒酒:
今天是我生日,希望大家可以祝我生日快樂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