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真要忘了他,除非我死
七點鐘,鬧鈴準時響起來,只一聲就被人及時掐斷。
章宇航起床穿衣服,洗漱聲很輕,他回來拿手機的時候,申桐光睡意朦胧地睜開眼問他:“最後一天了嗎?”
“是啊。”章宇航心癢癢地在他臉上捏了一把,“起床吧,你今天不是也要出門嗎。”
已經是五月了,他為期兩個月的實習今天終于可以畫上完美的句號,畢業論文也已經交上,只差答辯和授業典禮。
申桐光拖延症晚期,章宇航要出門的時候他才爬起來去刷牙。章宇航對着鏡子系領帶,打好了,伸手揉他頭發:“晚上我做大餐慶祝,七點之前回來,知道沒?”
申桐光無精打采地拍他:“快走啦,小心全勤沒了。”轉頭又補上一句:“要吃海鮮疙瘩湯。”
章宇航說“知道了”,随手撸了兩把甲乙丙丁,帶上門。
洗完臉申桐光仔細看了看自己,感覺整個人精神好了許多。這兩個月對他來說可以說鐵樹花開脫胎換骨,跟吃多了x白金和海狗丸一樣,早晨起來擁抱太陽,傍晚上床擁抱男友,吃香喝辣,啪啪啪啪!
什麽香車寶馬,酒朋詩侶,百萬富翁——申桐光想到這又沉思,覺得富翁還是要羨慕一下的。
有些事說出來就輕松了許多,像拔心裏的雜草,讓枯死的土壤重見天日。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鎖骨間懸垂的那顆幽藍的小星球,感覺有種無形的力量蓬勃湧出。
今天或許能坦蕩一點面對那個人吧,他想。
盛夏蟬鳴此消彼長,申桐光打了車,先去城鄉結合部接阿姨。
他屬于很怕熱怕出汗的人,今天出門就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短袖和卡其色短褲,婦人上車時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那條項鏈,不由笑問:“這麽好看,不便宜吧。”
“別人送的。”申桐光讷讷回答。
之前章宇航怎麽也不肯退這個項鏈,甚至揚言說他不收就直接扔河裏去,他講得口幹舌燥嘴皮子磨破,遂也自暴自棄,就一直盤算着給章宇航準備一份畢業禮物。
他是受別人點好就會記在心裏的人,這麽多年吃多少虧都沒變。
婦人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腿,沒說什麽。
上午十點,豔陽高照,車子沿着高速一路向郊區行駛,周圍越來越安靜,拐入盤山公路後,路兩旁樹木蓊郁,寬厚的葉片泛出油蠟般的色彩,看的時候眼睛都很涼爽。
墓園在半山腰,下了車還要爬一段,申桐光本來擔心阿姨身體受不了,結果是自己累得氣喘籲籲。
剛找到那一排墓,婦人便驚訝道:“又有花呢。”
申桐光聞聲望過去,果然看到那人的墓前已經擺了一束花,清雅的白菊,在風中微顫,不知是什麽人送來的。
他們緩步穿過兩排石碑,即使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但是看到那人在四方框裏微笑的臉,申桐光仍然覺得胸口像被人碗去一塊肉,鑽心地痛。
男人的臉被永遠定格在了三十二歲微笑的瞬間,長眉舒展,無框眼鏡下有一雙柔和的眼,鼻梁高挺,唇角的笑和藹而溫淡。
申桐光蹲下來直接用手去擦上面落的灰,用力擦了很多遍,玻璃都發亮了,他才怔怔地喊:“老師。”
五年了,完全無法想象,明明感覺什麽都沒變,他依然住在那個房子裏,好像一個轉身就能看到許知行坐在桌前備課的樣子,仿佛他從來就沒離開過。
婦人在旁邊略顯吃力地彎下腰,将酒煙和貢食一一擺開,然後動手拔墓碑旁邊的雜草。
申桐光也默默幫着她拔,靜谧中只聽山風吹過來吹過去,樹葉嘩啦啦作響。
“郎賀煙明年就沒了。”婦人忽然開口道,“媽前兩天去買了好多盒,把櫃子裏都堆滿了,你別擔心。”
那種老師最愛抽的煙,要停産了。申桐光還記得那種煙淡淡的味道,常常沾染在老師的指尖襯衫和嘴唇上,陪伴了他整整四年。
有關老師的所有痕跡正在一點一點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申桐光感到強烈的無力感,像站在水裏等待溺死。
灑酒的時候,婦人像往年一樣走開了,讓申桐光單獨說會兒話。
申桐光抱着膝蓋,像個小孩子那樣有些語無倫次地小聲說:“老師,阿姨的身體很好,你不要擔心,她過年的時候還跳舞呢,爬山也不累,比我厲害多了。”
“老師,你喜歡吃的這種綠豆糕現在漲價漲得好快啊,點心店擴了兩層樓,老板的破單車都換特斯拉了。”
“老師,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說實話,我很害怕。”
“和他在一起之後,我真的很快樂,有時候快樂到都要把你忘了,我特別壞吧。”申桐光吸了吸鼻子,這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老師,我真的能獲得幸福嗎?我覺得好難,我抓不住他的,我自己也知道。”
墓碑上的男人始終銜着清淡的微笑凝望他,默默無言,仿佛包容了他的所有情緒。
祭拜結束後,申桐光和婦人并肩往山下走,婦人忽然說:“桐光,明年你不用再來了。”
這話就像在申桐光耳朵裏打了個雷,他難以置信地扭過頭:“為什麽?”
“已經足夠久了。”婦人斑白的頭發在微風中微微飛舞,她用皲皺的手挽了挽耳後,聲音平靜,“你不欠他什麽了,這麽多年,也是時候放下往前看了。”
“阿姨……”申桐光感覺自己仿佛正和世界斷裂開來,他努力維持着唇角的弧度,聲音發抖,“你不是說過嗎?我永遠不能忘記他,我給你發過誓的。”
當年他在陰冷的太平間被這個一夜白頭的婦人捶打着,鼻子和臉頰全破了,滾燙的血不斷往外湧。
那種血淚和消毒水混在一起的味道,他現在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來。
許知行是他身體裏一塊永不愈合的淤青,任何時候輕輕一碰都會痛得撕心裂肺。
“你這個傻孩子!”婦人眼睛發紅地看着他,“我早都放下了!你這麽年輕,在知行身上浪費這些年已經夠了,你也是有爹有娘的,老這麽樣,我再怎麽和他們交代去?”
“……我沒辦法,”申桐光凄惶地搖頭,“阿姨,我真要忘了他,除非我死了。”
老婦人看他許久,用手背抹抹眼睛,意有所指地長嘆一聲:“何苦呢,讓人白等你,又是作孽的事。”
申桐光用力咬住嘴唇,驀然感到脖子上的項鏈像化成火蛇一樣燙。
他下意識張了張嘴:“不是……”
要說什麽,不是認真的?就算這樣也不會忘記老師的?還是,不是讓章宇航白等?
心裏滾成一團亂麻,怎麽捋都不對。
走了一段,婦人又道:“桐光,有件事我從沒告訴你。”
”申桐光小心地避開路中央一束随風搖曳的小野花:“什麽?”
“當年你不能進去看遺體,”婦人将提包換到另一只手拎着,猶豫着開口,“你肯定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生氣。”
按照醫院裏的規定,只有直系親屬才能确認遺體。
申桐光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不祥,整個後背都在發涼,他忍不住牢牢盯着婦人的側臉,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知行死的時候,背上有一道很長的愈合的疤。”婦人将目光投在他臉上,鎮定地說,“醫生說,那是取腎留下的。我兒子為了還債,賣掉了一個腎。”
耳邊轟地一聲,申桐光感覺肚子裏像被人突然搗了一拳,眼前的世界上下倒懸。
“不可能,怎麽會?”他聽見自己用那種不像人類的語調在說,“我完全不知道……”
說出口才覺得蒼白又無力,他當然不知道,老師僞裝得那麽好,直到死的時候他也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老師欠下那麽巨額的高利貸,從沒看穿他費心維持的假象,不知道老師每個月都在用十幾張信用卡來回倒還,拆東補西,雪球越滾越大。
他應該感謝老師,直到最後一刻還在費心維持着幸福生活的假象,甚至在自殺那天早上還不忘幫他削好期末考要用的畫筆,開車送他去大學,在他下車前親親他的額頭。
五年前的今天,申桐光的人生徹底被許知行割裂成了兩段。
“孩子,我現在已經看明白了,什麽都怪不得你。”婦人輕輕将手按在他肩膀上,“是知行自己走了錯了路。”
晚風輕柔地吹過墓園,申桐光感覺臉上癢癢的,他狼狽地擡手抹了抹,一片濕涼,淚水終于潰堤般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