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關那個人的一切②

許知行的辦公室變成了停泊在走廊拐彎處的小小避風港,在對方的默許下,申桐光幾乎每個課間都會捧着本題集蹿去找他,那群叫他去打水的人抓都抓不住。

七平米的辦公室被數學題、未來規劃和許多細小無聊的瑣事充滿了,他們越聊越多,越來越熟,偶爾在食堂碰到,許知行會随手給他打個肉菜,申桐光也習慣把他的茶杯一起帶着去添水,完全出于自願。

許知行經常用嚴肅的語氣說:“申桐光你怎麽回事?我講完了還不會做,站過來仔細看着。”

他還會用無奈的語氣說:“壓軸題又不做,光在卷子上畫小人畫。什麽不是?你拿過來我看看……畫得還挺有意思,後面呢?……下次考試畫?申桐光,你別把我氣死了吧。”

他偶爾用很輕很柔和的語調問申桐光,飯卡裏錢夠嗎?那夥人還找你嗎?有什麽問題随時和老師說。

申桐光那時候受不了別人對他好,像整顆心都凍僵了再泡進熱水,又疼又癢,只能把頭垂下去用力搖,拼命憋住眼淚。

最難忘是升高三的暑假,酷熱難捱,許知行火車轉大巴輾轉同他回家,正襟危坐在低矮的馬紮上,對他傍晚剛上田的父母說:“讓申桐光走藝術吧。這是他的夢想,以他的成績,我可以向你們保證,穩上C大。”

許知行是第一個知道他想學畫畫的人。

當時申桐光抱着羞慚又自卑的情緒,幾乎是閑聊着随口一提,但許知行卻很慎重地對待。

事态會發展到這種程度,是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他這種家庭的孩子念藝術,在十裏八村簡直是天方夜譚。

聽到那所震耳發聩的學校名字,申家父母對視一眼,仍舊沉默着在門檻上磕掉鞋底幹硬的泥巴,誰都沒有說話。

“錢這方面,”許知行聲音低沉,緩慢而堅決地說,“我可以幫他。”

那天去火車站的公交悠悠蕩蕩,時間仿佛被抻得很長,許知行和他說了很多話。

原來那樣溫文達理的許知行,學生時代竟然和他一樣灰蒙蒙、格格不入、困窘交加,因為很小年紀就失去父親,母親只能借錢給他上完高中,大學又被迫念了免費師範。

許知行側臉望着窗外鄉下的風景,淡淡一哂道:“當時我多盼着也有個人能幫幫我。”

他給申桐光買全套的畫具,出錢報班,做高考規劃,只字不提回報。

高三上學期,申桐光去昆明集訓。第二周的時候,有筆住宿費他還沒交上,許知行跟帶隊老師說了好幾次明天,可是明天又明天,始終沒有一分錢打過來。

帶隊老師也沒辦法,只好給申桐光說明情況:再不繳費,只能給他退房。

那晚申桐光緊張到翻來覆去睡不着覺,硬着頭皮給許知行撥電話,又不好意思直說,到底還是學生,張不開口談錢,只好笨拙地問他最近還好嗎之類,歉疚而擔憂,焦灼得快要哭出來。

電話那端的許知行靜靜聽着,呼吸深長,許久才短促地笑一聲:“怕什麽?一會就給你交上,快去睡覺吧。”

要挂電話的時候,許知行忽然叫住他:“申桐光。”

申桐光急忙将話筒捧回耳邊:“老師?”

“……你将來的成就一定會讓我刮目相看,”許知行聲音低啞,好像抽狠了煙,“我拭目以待。”

其實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像拼圖一樣有跡可循,因為拼湊的過程中無法看到整幅畫面,就理所當然地忽略了細節。

許知行那時正孤立無援地站在他母親心髒搭橋的手術室前,這件事申桐光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

校考聯考,他們分開了幾個月,各自有生活軌道,最多的交流是問題解題,許知行給他發學校裏的資料,還有一些加油的話。

回到學校沖刺複習時,申桐光非常開心。

倒計時一百天,八十天,五十天……那段時間忙碌而充實,他偶爾注意到許知行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在看他,說不清楚,是屬于成年人的落寞,可申桐光立刻就跟着難過起來。

他沒什麽能為許知行做的,只好更努力地投入到學習和畫畫裏。

六月初,高三舉行畢業典禮,申桐光的父母來不了,許知行為他挑了捧花,向日葵,金光菊,千日紅,炫目燦爛的一把。

畢業典禮相當躁動,走廊有人撕了書往下扔,無數紙片紛紛揚揚。申桐光穿過拍照歡慶的家庭,茫然四顧,忽然看到他在教學樓牆角沖他招手,頓時眼睛一亮,撒腿奔過去。

郁綠的爬山虎攀了滿牆,幾百片葉子在風裏輕擺,申桐光從他手裏接過花,開心地說謝謝,然後踮起腳,緊抱住了西裝筆挺的許知行。

“老師,”少年心滿意足地挨在他肩頭,好像一切都圓滿了,語調輕快,“我喜歡你。”

他喜歡許知行,甚至先于知道‘同性戀’這個詞。

怎麽可能不心動,許知行這三個字,是他仰慕的老師、兄長、神明。

“謝謝。”許知行淡笑着捏捏他清瘦的肩膀,說,“壓軸題請不要空着。”

很快,高考結束,他不再是他的學生。

申桐光毫無辜負地考入C大,數學拿到一百三十分,至于壓軸題到底做沒做出來,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暑假申桐沒有回家,在縣城一個包吃住的旅館打工賺學費,周末固定和許知行一起泡圖書館,大學開學的時候,他們在一起了。

中間的很多事都是水到渠成,許知行辭掉縣城的工作,順利在A市一中就職。

他們一起在新的城市開始了新生活。周末的時候,申桐光偶爾留宿在許知行家,那時候他才發現許知行會用電腦到很晚,似乎是在玩某種紙牌,甚至有時候工作日都會通宵,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那時候申桐光的世界小而透明,日常就是背着畫板去上課,周五晚上出校門和許知行待在一起,雖然網絡經濟發展日新月異,但股市跳水,散戶抄底,炒期貨,P2P……這些詞離申桐光很遠很遠。

許知行對他很好,有段時間給他買很多的禮物,昂貴的球鞋,手表,畫筆顏料,申桐光惶恐又不知所措,一些名牌他根本聽都沒聽過,也就無從去懷疑許知行的工資可能根本支付不起那些東西。

大一暑假他在外面代課教素描賺到一萬塊,一分不少全給了許知行,可許知行根本沒當回事。

申桐光的本子上有筆很清楚的記賬,他藝考前前後後花了許知行三萬多塊,總要全還清了才能放心。

生活的軌道平展向前,可是突然有一天,列車毫無預兆地脫軌了。

申桐光在上課時接到警察的電話,對方問他是否認識許知行,他說是,後面對方就沒有細說,只讓他快點到金玉大廈。

他挂斷電話就開始發抖,不顧教授和同學一片嘩然,大腦空白地沖出教室。

他見到的是血泊裏被白布蓋着,不成人形的許知行。

許知行自殺了。

許知行……死了?

早上還給他熱包子和豆漿的許知行,開車送他上學的許知行,八點鐘要準時到達A市一中給高三上數學課的許知行,跳樓了?

為什麽?

誰能告訴他為什麽?

發黑的血漫延流過他的鞋底,有人在他周圍拉禁行的黃條,有人舉起相機對他拍照,有人在大聲議論,申桐光通通不知道。

痛苦讓感官都退化,盛夏悶熱的空氣挾着濃烈的血腥氣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他,他已經忘記要怎麽說話,撲通跪下來抱着四肢冰冷的許知行,嗓子裏爆發出毛骨悚然的叫喊,一聲一聲,凄切如瀕死之獸。

次日A市報紙的頭版就是這一張照片,大字标題是“一中31歲男教師自殺身亡,或因無力償還巨額債款,昔日學生恸哭不止”。

那時母親的手術費和申桐光藝考的繳費讓許知行資金周轉不開,他沒有親人,縣城的朋友也沒人能動辄掏出幾十萬,無奈之下第一次碰了高利貸,又因還款的壓力去接觸網賭。

黃賭毒,掉進這種無底洞裏的,運氣好點兒,有人兜底,及時收手,傷筋動骨掉點皮;沒人幫還上瘾的,萬丈深淵,越滾越大,被債務寸寸碾碎,骨肉成泥才算完。

許知行就是後面這種,贏的時候報複性花錢,輸的時候又不計後果想要贏回來,數字與運氣的游戲讓他上瘾,那些沒有觸感的錢變成了單純的電子符號,不需要承擔任何後果。

沒有再借,再去賭,總覺得自己可以逆風翻盤,結果是以貸養貸,雪球越滾越大,等回過神來,整個人生已經搭進去了。

彼時許知行的母親連夜坐車趕到A市,在見到申桐光的第一秒,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她已經一耳光狠狠将申桐光的臉抽偏過去。

“喪盡天良!”她嘶吼着罵,“你讓他給你花錢念書,你哪來的臉!你把我兒子害死了!”

幾個警察上去攔她,申桐光耳朵裏嗡嗡作響,鼻血滾熱洶湧地漫過嘴唇,他渾身痙攣,顫抖着跪下來說:“阿姨,對不起,對不起。”

許母到最後也只剩癱倒在地嚎啕大哭的力氣,申桐光就一直跪着,誰拉他都不起來,那麽細瘦的肩背,好像下一刻就要完全被壓斷。

不知道過去多久,周圍看熱鬧的人都散開了,申桐光的腿麻到沒有任何知覺,他開口,很輕卻很堅定地說:“阿姨,我會還老師的債,我會全部還清的。”

他很清楚那些債會把他壓垮。可是,他的人生,是在老師的人生之上建立的啊。

作者有話說:

溫馨提示:面對誘惑時,大家一定要謹慎,做對得起那些愛自己的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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