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楊晟并沒有完全失去知覺,那些疼痛對他來說尚且不算什麽,令他難受的是因為之前易昀非下在茶水裏的藥性沒過。
他感覺得到易昀非将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然後又離開了房間。
過了片刻,易昀非似乎拿了什麽東西進來,在他的臉上抹了清涼的藥膏,不知是否那藥膏有寧神的作用,盡管楊晟強撐着,還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楊晟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易昀非并不在屋內。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的只是黏膩的藥膏,鼻端充斥着濃濃的藥味。
楊晟翻身想要下床,突然聽到外面傳來悠揚飄渺的笛聲,他扶着牆開門出去,見到易昀非倚靠在屋前一棵大樹之下,手裏拿着笛子,正在吹奏。
聽到楊晟出來,易昀非停了下來,對他說道:“我可以幫你恢複容貌。”
楊晟什麽都沒說。
只聽到易昀非道:“但是你得乖乖跟我回去天命谷,不許再鬧。”
楊晟聲音微微有些嘶啞,卻很平靜,“你所謂的恢複容貌,根本不是我的容貌,我不需要。”
易昀非輕聲道:“你想清楚了,你甘願變作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楊晟卻道:“總好過被當做他人,替一個已去的人活着。”
不知這句話是否觸動了易昀非,他眼見着易昀非站直了身體,甚至以為易昀非會發怒,卻不料易昀非只是轉過身來面對着他,對他說道:“你再仔細想想,若是想通了,随時來天命谷找我。”
易昀非終究沒有再說什麽,朝着離開的方向走去。
楊晟突然叫住了他,“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易昀非停下來,微微側了頭。
楊晟問道:“我師弟在哪裏?”
Advertisement
易昀非聞言,應道:“放心,他沒死,只要靖雲派的人沒有置之不理,他就不會有事。”
楊晟聞言,總算是放下心來,他對易昀非道:“總有一日,我會替太師傅報仇。”
易昀非也只是道:“好。”
易昀非留下楊晟,獨自離開了,楊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知道憑易昀非的手段,真跟他回了天命谷,自己可能就再難離開了,所以他不後悔,即使毀了這副容貌,他反而覺得解脫。
易昀非走了,秦霄竹應該也不會有事,楊晟心裏最大的石頭落了下來,卻又仿佛回到了最初被陸擎逐出師門那時的茫然不知所措。
他在屋前的大樹下坐了一整夜,天初亮時,決定離開。
這裏正如易昀非所說,是個距離靖雲山腳不遠的小村莊。楊晟本來在此處住下來也無不可,可是留在此處,不可避免便會遇到門派的師弟師妹們,就算他容貌已毀,要認出他來還是不難,總是徒添幾分尴尬,所以楊晟最終還是打算離開。
他沒有想好一定去哪裏,可是只要往前走,總是能找到一個讓他覺得可以留下來的地方。
可是這一路走來,楊晟發現并沒有那麽容易。
他從靖雲派離開時,連包裹都來不及收拾,身上更是連塊碎銀子都沒有。身上起初藥性沒過,走得久了就腿腳酸軟,他路過附近村莊一家小食肆時,從身上掏了半天找到幾個銅板,想要煮一碗素面吃,結果剛剛扶着門進去,便被人趕了出來。
實在是他容貌猙獰可怖,雖說塗了藥膏,可那一臉髒黑看來像是患病不治的病人一般。
楊晟有些無奈,又不能硬闖進去,他在門口坐下來,想要歇一些時候。那食肆老板從裏面丢出來兩個饅頭,擺擺手,讓他快點走了。
楊晟有些好笑,坐了一會兒把饅頭撿起來離開了。
這麽走走停停,身上藥性逐漸散去,體力倒是恢複了,可是那張臉無論走到哪裏總是會被人驅趕。一日他用河水将臉上将藥膏洗盡,見到下面蒼白的臉頰上滿布着鮮紅的血痂,整個容貌算是完全毀盡了。
楊晟坐在河邊,看着自己在水裏的倒影,不禁也有些奇怪,那時為何會有如此大的決心下那麽重的手。
這些血痂最終會幹涸脫落,然後留在臉上的或許是一道道白色的凸起的傷痕,看起來沒有現在這麽猙獰,也自然不會好看。
楊晟忽然想,不是自己的東西,就算得到了,終有一天也不得不償還的更多。人,還是不要貪心的好。
伴随着體力和內力恢複,楊晟的路似乎要好走一些了,就算身上沒錢,總能去野外找些兔子野果,将就着吃了。
他并沒有走太遠,他心裏還有牽挂,後來在一個僻靜的山村遇到一個善良的老大夫,那老人看他的臉,說可以嘗試着給他治治傷。
楊晟并不想要治傷,他只是想要在這麽一個遠離人煙的地方待下來。于是楊晟留了下來,沒事的時候幫大夫上山采藥,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在山腳的大河邊上練劍。
他許多年沒有這麽努力地練習一套劍法,他記得太師叔去世前說,這套劍法名為素問,與黃帝內經.素問同名,他已經無法得知太師叔為何要給這套劍法以醫書命名,他如今所能做的,就是不讓這套劍法失傳在他的手上。
那位老大夫并不知道楊晟會武功,他以為自己只是撿到了一個被欺負花了臉的小藥僮,自己嘗試着給他醫治他的臉,也算是留個人在身邊給自己作伴。
楊晟在這個山村裏一住就是兩年,那套劍法到了後來,對他來說已經是爛熟于心,他根本無需考慮,手便會随着招式下意識出劍,就像他過去練習地最熟悉那套靖雲派入門劍法,甚至他連飛刀也很少用了。
兩年過後,老大夫死了,臨死之前頗為遺憾,握着楊晟的手說沒能幫他治好臉上的傷。
楊晟輕輕拍他手背,說自己并不在意。
老人家卻是感嘆道:“這樣容貌,不好娶媳婦兒,你也不要太挑剔了。”意思是哪怕對方是個瞎的啞的,也不要在意了。
楊晟知道老人關心他,點了點頭,“我有分寸。”
老大夫向來精神矍铄,纏綿病榻不過幾日,便斷了氣。楊晟将他埋了,又替他立碑,仍是獨自在這山谷住了下來。
在這個地方,楊晟無法聽聞任何江湖的消息,每日裏靜下心來只能練劍,本以為會這麽過去下,卻不料突然有一日,這山中闖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天楊晟練劍歸來,正要做晚飯時,院子外面有人大聲喊道:“有人嗎?”
楊晟有些奇怪,竟覺得那聲音有幾分耳熟。不過他知道自己容貌可怖,去開門之前特意戴了個鬥笠壓低,遮住了臉,出了院子才發現來人真是個熟人,竟然就是那時在靖雲派中,串通易昀非、錢三幾人殺了晏涵清的奪命書生薛緞平。
薛緞平長相還算清秀,穿着打扮也斯文,他客氣敲着院門,若非本來認識,楊晟倒真要以為他是個過路的書生了。
楊晟認出了薛緞平,薛緞平卻沒認出楊晟,他見到面前人的身形,估摸着叫了一句:“小兄弟?”
楊晟可以将嗓子收得尖細一些,仿佛真是個少年人一般,問道:“你是誰?有事嗎?”
薛緞平見他鬥笠遮着臉,忍不住疑惑起來,視線往下,想要看清楊晟容貌。
楊晟于是可以讓他看到自己下颌的傷疤,化解了他的疑慮。
薛緞平松一口氣,道:“我路過此處,過了宿頭,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楊晟猶豫一下,打開了院子門,“好啊,請進來吧。”
他的劍用粗布裹住,仔細收在房間裏的,那是老大夫還在世時養成的習慣,也不怕被薛緞平發現。
薛緞平進來之後,就急急忙忙朝着屋子裏面走去。
這屋子裏兩間卧室,一間是老大夫過去住的,自他去世之後,便閑置了下來。
楊晟繼續去做飯,他的晚飯本來簡單,煮一碗野菜便能下飯,如今薛緞平突然闖了進來,他自然多給他端了一碗飯過去。
薛緞平倒也不嫌棄,似乎有些餓了,接過來便大口吃起來,絲毫也不懷疑這飯菜會不會不幹淨。
楊晟也低下頭吃東西,接着鬥笠的遮掩,偷偷看薛緞平臉色,見他不知為何,臉色越來越蒼白,就好像将死之人那般,可是偏偏神情絲毫看不出來,顯得異常詭異。
忽然,薛緞平的鼻孔和嘴角都往下淌出鮮血來。
楊晟終于忍耐不住,放下了飯碗看向他。
只見到薛緞平似乎一怔,說了一句:“什麽?”原來是鮮血滴進了飯碗之中,将米飯染成了紅色。他自己也終于察覺不對,手一抖,飯碗掉落在地上,他擡起手來,一抹嘴唇,只見到滿手鮮血,同時越來越多的血自他眼角和耳孔也流了出來。
楊晟見他茫然擡手去抹,于是開口說道:“你好像中毒了。”
“中毒了?”薛緞平看向楊晟,瞬間神色猙獰,“你給我下毒?”
楊晟起身退後一步,“不是我。”他自然不會下毒,他把薛緞平放進來,當然不是為了好心收留他,他心裏想的,是太師叔的血仇。然而他不會用下毒和偷襲這等卑劣手段來報仇,他要殺薛緞平,只會堂堂正正用太師叔的素問劍法來殺。
薛緞平跟着站了起來,似乎想要去捉楊晟,可是身體往前一撲,便整個人倒了下去,抽搐兩下沒了動靜。
楊晟蹲下來,注意到薛緞平後背處似乎一團青黑,掀開他衣領,發現那處有傷,用棉布包裹了起來,不過他自己可能并不知道傷口有毒,此時白色的棉布也完全被染黑了,勁頭到了外面的衣服。
楊晟将薛緞平翻過來,探他鼻息已經斷了氣,又見他一只手仍死死捂住胸口,于是用力搬開他的手,發現他衣服縫了內袋,裏面似乎藏有東西。
楊晟扯開內袋,将東西取出來,頓時愕然。
原來那裏面裝了兩樣東西,一件是兩年前薛緞平和錢三取自靖雲派後山禁地的逐月劍譜,還有一件,竟然是當年雲墨規從上官容墓裏盜出來的破雲刀法。
楊晟深吸一口氣,将兩樣東西折起來收在身上。
這兩件東西毫無疑問是薛緞平從雲墨規那裏拿來的,不知是偷是搶,反正不是正當手段,不然也不會中毒而亡。既然薛緞平急急忙忙跑到這處山谷躲避,那麽追兵肯定也快要追來了。
楊晟不再猶豫,将薛緞平屍體拖進了那間空房之內,又将地上飯粒血跡仔細打掃了,剛剛做完,便聽到院子外面有人喊道:“有人嗎?”
楊晟起身擦一把額頭汗水,戴上鬥笠走了出去。
那竹籬之外,站了有十來個人,當先一人仍是個老熟人——樓雀星,緊跟在他後面的是錢三和他的孫子錢小三。
這浩浩蕩蕩一群人,應該就是來追薛緞平的。
楊晟仍是捏細了嗓子,有些怯生生的,“你們是什麽人?”
樓雀星笑了笑,從他這個角度倒是能看到楊晟鬥笠之下削尖白皙的下巴,可是天色太暗,卻看不見傷疤,只猜測着該是個小美人,他溫聲問道:“小兄弟,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書生,受了傷,從這裏經過?”
楊晟想了一下,猶豫着說道:“是有個書生,不知道受傷了沒,天黑之前朝那邊走了。”他往上山的方向一指。
樓雀星一拱手道:“多謝小兄弟了。”随後帶着那一行人朝山上追了過去。
楊晟站在院子裏,靜靜等他們走遠,這才返回了屋子裏面,只是一進門,便發現樓雀星坐在屋內椅子上,擡手摸了摸臉上胡須,笑得頗為輕浮,“楊晟,你真以為這般模樣我就認不出你來了?薛緞平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