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錯位人生

某種程度上,這個家現在像是宋辭的。

她拿那把備用鑰匙,每天拖着一身酸痛的肌肉回陳若安的家。

只給了兩個月去排練一個完整的舞劇出來,就算是對于系統成熟的南安歌舞團也是一種莫大的挑戰。兩個導演都忙得連軸轉,演員更是不敢松懈。宋辭和李成河兩個人作為主角,又是忙中之忙,大多時候在練功房從早晨待到傍晚,學習動作、練習配合,在此之間還會修改音樂,然後牽扯出一連串的改動。

但宋辭并不因此困擾,她唯一在乎的只是自己有沒有找到對的感覺,如果能感受到犯花願意接納她、走向她,這一天的努力都沒有白費。

這不是僅靠拼命練習能做到的,她去讀記錄那些歲月的文字、去看電影、看紀錄片,往往在深夜裏剛想清楚又瞬間一團亂麻。

一群妓/女和一群女學生被關押在教堂裏,那個戰火紛飛的歲月,那段沒什麽文字記錄女性的日子,這群穿着旗袍的女人卻替學生們走進了日本人的圈套。

犯花是最明豔的,也是最堅決的那一個。

用夜晚去看,看完了就寫,以日記的方式記錄那些故事,又或者只是寫點感受,寫作是最讓她覺得自己在走進犯花的方式,于是有一天甚至寫到通宵。

第二天頂着黑眼圈上陣,姜導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只是看着她疲憊但仍炯炯有神的眼神說:“這倒是像她了。”

宋辭開玩笑說:“那我以後天天不睡覺了。”

姜導一問緣由,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一旁的李成河什麽也不敢說。

只是陳若安好像比她更忙,或者因為陳若安在院裏有宿舍吧,總之宋辭一次沒見過她回家。

宋辭發消息說,改天交租金,淩晨三點的時候,陳若安回了兩個“笑哭”。

宋辭把練功服和瑜伽墊搬進來的那天,種上了半個水蘿蔔,就放在卧室的窗臺上。

她有時盯着它入眠,肉眼當然看不到植物生長。但被關押的無人的夜晚是無聊的,犯花的窗外有顆柿子樹,她的夜晚就這樣度過,伴随着外面随時出現的轟炸和尖叫聲。

有天犯花看出來柿子變大一圈了,她高興地請軍官聽她的歌,那天唱到聲帶嘶啞,最後被逢春攙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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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編劇說的,宋辭聽進心裏了。

所以屬于她的夜晚也注定寂寞,沒有琵琶或者□□,就只剩水蘿蔔花。

一不小心在窗邊睡着的話,第二天定是要腰酸背痛,她又放了個舒服的椅子過去。

就這樣又過了很久,水蘿蔔的苗子長到半米高,那天她晚上在窗邊睡去,第二天卻在床上醒來了。廚房裏放着豆漿油條,外加一個包子。

半個月以來陳若安第一次回家,兩個人卻完全錯過。宋辭嚼着油條想,女人要改變一些想法或許是需要夜晚的刺激的,陳若安再不回來,她恐怕要失去對這條路的探索。

那天晚上只好反複上演,妓/女無情,她有時候甚至想短暫地找別人去。

找誰啊,高潮過後她抽出自己的手,看着卧室裏一整牆的畫不禁罵了一句,真這麽幹了就不是人。

她的搭檔抽空就坐在練功房裏看書,最近是《大國大城》,她某天突然說:“羨慕你啊。”

李成河合上書看着她:“什麽?”

“也不對”,宋辭說,“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正經也沒什麽意思了。”

李成河無奈地笑了笑,翻開書繼續看了。

宋辭認識他甚至要早于陳若安,高手如雲的學校裏兩人都是背景板來着,在背景板裏做搭檔。他們都明白彼此,李成河需要沉澱,宋辭需要被發現。

或許有十五年之久,或許還要多,冥冥中走到今天似乎是一種必然,國內頂級歌舞團的首席,也算是殊途同歸。

“你倒是真有張軍的感覺,姜導背地裏誇你來着。”宋辭說。

“是我該這麽和你說,”李成河又把書合上,看着她認真道,“我還擔心你走不出來。”

你最近越來越像她了,犯花是最後吞了槍口死的,她的靈魂好像真找上來。

“不會。”宋辭搖搖頭,但她其實沒想過這個問題,眼前的事之外的都是無意義,她想不了那麽長遠的東西。

至少走不出來的事沒去想過,尚未走進去的時候談什麽走出來呢?她和李成河說起犯花,漸漸變得像在說她自己。

陳若安的研究究竟是為何方?這是宋辭唯一會開小差去想的事,她想到十多年前陳若安與她“合作”的項目,那人現在大概早就超脫這些,她相信這件事。

又過了三天,她往家裏買了一盆君子蘭。賣花的人說這是改良種,只要悉心照料,秋天也能開出花來。

陳若安有時不理解院裏的決定,既然要他們全力以赴,又為何漸漸變得什麽也不說。

她知道有些機密是無法告知到組裏的,但相關性能和需求也不說了,開會時問起總被一只向下按的手擺平。

數不清第幾次了,階段性成果被打回甚至全盤否定,實在沒有進展了,上面的文件含含糊糊,說要做“戰術模拟機器人”的核心程序。

那天陳若安和黃續在辦公室坐了一整夜,黃續說現在早就沒人讨要所謂待遇,猜疑也要有個度。

陳若安不說話。

“新文件新文件,9·23和上次有什麽區別?誰還不知道是戰術模拟?威爾特斯交上去又說不能用,戰術模拟你不用威爾特斯你用什麽?”黃續的右手錘進左手手心裏,“我們老了哈?現在是有多新的東西了。”

陳若安扶着太陽穴看電腦屏幕,手上一直操控着滾輪。

“我也就跟你說說了……”黃續轉過來看着她,“昨天早晨六七點要開會,說要調整,要做‘七維空間’一體化的東西——讓他們搞無人機的去弄啊。

“我真不知道王興想的是什麽,真把30A組給我了,媽的。”

陳若安聽到這裏,把手頭的一個文件投到辦公室前面的屏幕上。

“既然都說到這了……”她靠在靠背上,手扶上把手,“我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以前覺得沒必要說,現在看來應該就是這麽回事。”

她把遙控器給了黃續,讓他一頁頁翻看。屏幕上是她對于一些國外相關研究的摘取和分析,以及所需的核心程序塊和結果模型。

“技術難題就是航空領域——按以前的思路沒有那麽複雜,作為輔助模拟作戰的機器人,難度應該就在于仿真和對于單兵作戰給出反應。現在不一樣了,要想統籌全局的戰術,衛星是少不了的一環,這麽看威爾特斯是行不通。

“30A組如果真并過來,這個方案是有可行性的。對了,我還有一個能用上新型聲波探測的方案,和這個的內核是一樣的。如果需要的話,後天組會我一塊帶過去。”

黃續沉默了,他安靜的閱讀屏幕上的文字,詳細的圖解和文章并存,其中的德文被陳若安給出了英文關鍵詞,她甚至分析了基于少數極端情況的行為模拟。

莫約過了很久,這段時間陳若安敲鍵盤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止,黃續突然出聲了。

“你真覺得有可行性?”他問,“就算把搞制導的那群人弄過來,這個方案也有點超過我們的能力範疇。”

“我說了,這是下策。我遲遲不拿出它來也是估計出它的困難,但你現在有別的辦法嗎?”

黃續嘆了口氣。

“威爾特斯問世也只用了半年,我們這麽多人,我們得相信自己。”

黃續還是不說話,他來回翻看屏幕上的文稿,半響,他重重靠在椅子上說:“先看看上面過不過吧,真過了就是一場大戰。”

“嗯。”陳若安淡淡道。

“你啊——我有時候真怕身體就這麽累垮,我聽說有的單位裁員到最後都不剩人,咱們倒是蒸蒸日上的,還年年拿先進。我都不知道哪邊是對了。”

陳若安從電腦後面看了他一眼,男人用寬大的手罩着額頭。

“這沒辦法,”她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打起來,戰争來了的時候部隊上前線,戰争沒來我們就一直在前線。這沒辦法。”

你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它衰落,站在這個位置,有時候自己所裏、組裏的論文發出去就代表國家最高水平,很多事就是肩上的責任了。何況國家給他們的待遇很高,退一萬步說,就算為了這待遇呢?

“嗯……”黃續的嗓子裏發出一聲低沉的應和聲。

辦公室陷入安靜,安靜中只有陳若安的鍵盤偶爾作響。手機震動了兩下,黃續把它拿起來關掉,而後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不行了,兩點了,”他說,“不能光讓上面給我定目标,我也給自己定了個,以後兩點就必須準備睡覺。”

陳若安笑了笑,算是回應他。

“你還打算待到幾點?”

“再說吧,”陳若安說,“既然要上報告了,得再完善一下方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陳教授,”黃續端着杯子向門口走去,“還是要休息……”

陳若安點點頭,和他說了再見。

姜導說,犯花好像是有點溫柔的,而她的溫柔又很不一樣。

他用“好像”二字,他只是說一下他心中的犯花,卻不料這一句說在宋辭的心坎上,哪裏的溫柔呢?姜導又說讓她自己去想了。

犯花是個高傲的女人,從少時就一直坐着花魁的位置,甚至對不太入流的客人都有些蔑視。但她又真的是溫和的,從她年幼時的經歷起筆,被關押的時候倒是想得多了,然後生出憐憫之情。

她是為救女學生而死的,別人覺得是賤命換了好命,從犯花的角度想想,她是從認識到這個局面起就給自己想好了這個結局。只是該做不該做的問題,沒想過自己是賤命,也不嫉妒那些人的“好命”。

她是個這樣複雜的人。

宋辭對生活的敏感于是又放大,她把君子蘭也照料到開花了,鮮活的生命開始點綴這個屋子。她盯着那些花看,花下獨酌,喝的是不太純正的西洋酒。

又苦又烈,下一瓶就有可能淡得像水一樣。

“哪裏好喝了。”她問,然後沒有人回答。

但有天就是突然變了想法,突然覺得好喝,她記住手裏這瓶酒的名字,卻發現下一瓶也是一樣好喝。

她開心了,好像這次排舞以來沒這麽高興過一樣。她站在床上跳舞,舉着酒瓶扭動腰肢,嘴裏哼着小調,她覺得她也需要一個觀衆的。

一直到累得不能再站起,她對着頭頂的燈光說話,她說,敬你。

然後笑着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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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在想一件事,不只我或者陳若安,我們要一起走進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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