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五更雞唱,陶秀珠就起身梳盥。昨夜她睡在“陶一彩”後院一間小屋,從戚寶花想到桂枝香,又想到浦陽縣,翻來覆去,無法安枕。朦胧覺得天亮,思慮滿腹,幹脆起來做點事,理理頭緒。

一幹宿在鋪裏的夥計随之而動。升火的升火,開鋪的開鋪,掃院的掃院。那些住在家裏的幫傭,也趕在卯時交尾,前後腳進到鋪裏。一時人聲紛響,彼此呼應。

陶白和他媳婦兒剛用過早膳,站在門首觀望一番,擡眼就看見府裏的老管家陶福,從轎裏下來,後面閃出個瘦猴腮幫、眼珠亂轉的小厮。

陶白媳婦兒奇道:“那不是少爺身邊的小柯子嗎?他們倆今兒怎麽碰到一起,大清早的跑來鋪裏?”

陶白道:“八成府裏出了事,小少爺又出纰漏了。”

說着上前一拱手:“老先生起得恁早!”

陶福苦笑回禮:“府裏出現歹人,昨兒鬧到半夜。我這就跟大小姐說去!”拉了小柯子就往裏走。

陶白夫婦對視一眼,暗自咋舌。

彼時陶秀珠正跟陶壽在後堂談論昨日之事,陶壽建議今日再上小歇水巷一趟,大不了再捎些果品吃食。這邊陶福就掀簾進來,後面跟着個小柯子。

陶秀珠見是他倆,颦眉道:“府裏出事了?獻玉又闖禍了?”

陶福手上揖禮,口裏諾諾。小柯子跟着施禮。

陶秀珠嘆一口氣,領二人出了後堂,轉回廊拐到偏廳,各揀位置坐下。

“大小姐,昨夜打過更沒多久,便聽見少爺住的北院叫喊不斷。我帶人趕去,見到小少爺坐在床上嚎哭。他還尿了床,那個……穿條開裆褲,但後來丫鬟都說是嶄新的亵褲自己剪破的,下裆布片還扔在地上。這個小柯子還說見到個穿窬飛牆的漢子!”陶福說着,胳膊肘捅了小柯子一下。

小柯子忙接道:“是哩,小姐。這兩日我見少爺舉動透着古怪,昨夜就留上了心,燒水備澡後就貓在院裏花木後邊,但怕少爺知覺,不敢靠太近。果然湢間水聲響起後,聽見屋裏不止一人說話。我正尋思着要不要去喊人來看看,就聽見少爺在裏面哭叫,我發一聲喊,就往裏闖,果見一個高魁漢子赤身擺弄少爺!”說着偷觑陶秀珠一眼,又道:“那漢子見了我,就對少爺說,你去報官吧,便跳窗遁逃了。我一時震驚,沒了反應,也忘了追去。”

陶秀珠一言不發,臉色甚是難看。

陶福清清嗓眼,道:“後來我讓家丁巡院一輪,沒見着小柯子講的那個漢子,就讓大夥先散了。”轉向小柯子,“快說說,小少爺從昨夜到現在情況怎樣。”

小柯子恭敬道:“就躲在被子裏不肯出來,兀自哼哼唧唧,嘴裏不知道叽咕些啥,過一會子就蒙在被裏嗚嗚哭哩。鬧到下半夜才睡着,現在多半沒有醒來。”

陶福又道:“我昨兒試着問他,那個漢子是誰,少爺悶嘴不說話,問多了就咧咧得要哭,我就沒再問下去。”

二人一齊看着陶秀珠。

陶秀珠抿唇半晌,暗自嘆氣。她問小柯子:“你可沒看錯?真有一個漢子在少爺房裏?”

小柯子重重點頭:“絕不走眼!”

陶秀珠扶額沈吟,道:“你再想想,你進去時那個漢子跟少爺在做何事?”

小柯子一時憋住,頻頻眨眼,遲疑道:“那人……在擺弄少爺……少爺穿開裆褲,光着屁股,伏在床上,那漢子身上也差不多光着……”

陶福連連咳嗽。小柯子住了嘴,大氣不敢出。

陶秀珠雙眼一閉,幾欲栽倒。想起近幾年來獻玉行為舉動,參看方才小柯子所言,前後一貫穿,實情呼之欲出。

陶福見她臉色大變,忙道:“大小姐寬心!小少爺或為歹人所誘,脅迫威逼。待他心神安定好轉來,小姐細細問他一次,問出那歹人名姓貫址來,我們再從容圖之,或上報府衙,或雇人教訓,或安撫打點。說來這次我要擔首責,府裏進來個賊人,我居然事發才知,實在愧對老爺小姐,甘受小姐責罰。”

小柯子也道:“小柯子照護少爺不周,也願領罰。”

陶秀珠搖手:“我目下單為鋪裏的事,就焦頭爛額,如履薄冰。府裏獻玉那邊還要靠你們監護,我有空罰你們,不如多派你們做些事,将功補過。不過這件事──”幹笑一聲,“恐怕那補天的女娲也補救不起!”說罷連嘆“造孽”。

陶福勸道:“大小姐莫過慮了!小少爺年幼無知,一時不備,誤入歧途,受歹人哄騙,昨晚已然受驚。過兩日慢慢想清楚,必不致重蹈覆轍。”

小柯子摸摸鼻子,不以為然。

陶秀珠道:“那歹人不知什麽來頭?這幾日飛賊逃犯甚多,不知會不會跟那官府追緝的兇犯有關?”

小柯子道:“那漢子臨走對少爺說,你去報官吧。指不定就是官府要拿的人。”

陶福微微搖首:“更有可能就是一些無賴、閑漢,少爺不願被他挾制,揚言要報官,他便做話擠兌。”

陶秀珠又問了些話,兩人一一回應。最後她問小柯子道:“那漢子樣貌如何?下次再見時你能否認出?”

小柯子道:“那歹人倒是生得一副彪悍模樣,雙目炯炯,若是再見想必可以指認得出。”

又坐了一會兒,前面陶白媳婦兒忽道有個捕爺來到,要見小姐。陶福和小柯子趁機起身拜辭,循耳門走了。

陶秀珠心道,多半是戚大海那個渾人。吩咐讓人引進偏廳來,又命丫鬟奉茶。

她猜的不錯,來人正是戚大海。他昨日在他姑媽家聞得陶秀珠有事相求,又還不得戚寶花的爽快相助,心裏便一直惦記着,上午便趁着外出值差,踱到“陶一彩”來。

兩人相對而坐。戚大海偷眼看觑陶秀珠半晌,見其目光掃将過來,慌忙端起茶盅掩飾。一仰脖咕咚喝下,不料茶水甚燙,憋納不住,噗嗤一下全噴出來,茶水四濺,其中幾滴落到陶秀珠身上。

戚大海羞愧難當,疊聲道:“陶姑娘,實在、實在對不住……我不知道茶水這麽燙……”

陶秀珠面不改色,默默用帕子拭了。片刻,道:“戚大哥今日來訪,所為何事?”

那聲“戚大哥”,把戚大海聽得耳酥心軟。他搔頭撓腮一會兒,道:“陶姑娘,那個……我昨日兩次見到你,可謂一見傾心,二見锺情,昨晚在榻上輾轉反側,想的也是小姐的倩影。今日前來,專程一訴衷腸,望小姐仔細品鑒,接受在下的心意。從此兩情相悅,心心相映,亦不負月老煩難牽線之功。”

頓一頓,又道:“姑媽那邊,我自當盡力說和。姑媽無兒無女,只我一個侄兒,定不致袖手旁觀,損傷和氣。”

陶秀珠垂首不語。須臾側臉微笑,道:“我年紀已大,本就該相好婆家。這回戚大哥主動提出,我也不便回拒。只是目下鋪裏生意不佳,我無心分扯精力,為自身打算。倘若戚大哥能說得動戚姑姑,助陶一彩一臂之力,扭轉困局,渡過難關。來日一切平定,前路開朗,你上門提親,我自是欣然而從。”

戚大海聞之大喜,道:“這又有何難?姑媽不過脾性古怪,不肯立即相就。我此後日日軟磨硬泡,道你是我沒過門的夫人,她定難以推拒。”

陶秀珠道:“這事本就不易,戚姑姑這樣也在情理之中。此事關鍵在於立即尋得一個會水的浦陽人,且精通武藝,三者缺一不可。若有此人來到,戚姑姑顧慮打消,一切迎刃而解矣。”

戚大海皺眉思索,時而抓耳,時而撓腮,張嘴欲言,又讷讷止住。

陶秀珠瞧出蹊跷來,道:“戚大哥有話不便說?”語聲溫柔,如春風拂面。

戚大海看她一眼,沈聲道:“我倒是識得一個全然符合這三樣條件的人。”

陶秀珠喜出望外,急道:“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這就是困難之一,我幾日前剛跟他分別,估計他已南下;這困難之二……”於是戚大海便将秦漢秋的事和盤托出,最後道:“我信任秀珠你,才跟你講起。他身份特殊,你可要小心謹慎,千萬別走漏了消息。”

陶秀珠聽得居然是官方捉拿的要犯,不免一驚。但想起此人若是出現,戚寶花便可立刻上路,尋來四季青,制得桂枝香,也就顧不得秦漢秋命案在身了。

她嘆道:“你怎麽就這麽放他離開?也不問問他落腳何處?他殺胡金昌,不殺人要暗地裏拍手稱快。我要他幫忙,又怎會稀裏糊塗,走漏風聲,自挖牆角?”說罷頻頻嘆息。

戚大海也覺懊惱:“早知我就讓他直接藏到姑媽這兒來。這下卻到哪裏找去?”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呷茶商議。後來戚大海看看日頭,說要回衙銷差複命,又道會去幫勸戚寶花,另想辦法,讓陶秀珠勿要過於操心。

陶秀珠送他出來,想起獻玉的事,道:“昨夜我府裏跑進個猛惡大漢,跟我弟弟纏雜不清。你這幾日若有空,到我府裏來一趟,跟我一起問問獻玉那人是誰。”

戚大海自是點頭不疊,滿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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