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道有缺
她曾經弄丢過一次這只草蚱蜢,找了許久都沒找到,如今才知,竟落在了夙流雲的手裏。
本來,這種東西應該不過一年就發脆、變壞。
但誰料到夙流雲竟把它當做保命的東西保存了下來,如今百年時光已過,這只草蚱蜢卻因為靈氣的滋潤,僅僅是變成了黃色。
她要慶幸,它還保留着原來的模樣。
朝今歲看向了燕雪衣。
然而在觸及到那只草蚱蜢的時候,英俊的魔頭卻猛地瞳孔一縮。
萬般的情緒湧上心頭。
仿佛一瞬間回到了那個暴雨的夜晚。
那時候,他還不是什麽魔界之主,不過是個萬魔窟裏面,最低級、最不值得一提的小魔。
他渾身是傷,龇牙咧嘴地縮在角落裏,看着少女被那個衣冠楚楚的貴公子帶走。
那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
記憶的小魔頭扯了扯自己破破爛爛沾滿血污的舊袍子,卻只能在雨幕裏,沉默地看着她遠去。
他劈手奪走了那草蚱蜢,一言不發,轉身就化作一縷黑煙消失了。
他這一次消失得非常徹底,就連小眼睛都被他給撈走了。
朝今歲起身想要追上去——
然而結界外,遠處的光點亮了起來,喧嚣聲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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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桃花塢一片混亂,就連夙流雲的神魂都沒有燒幹淨,徹底隔絕了她追上去的可能。
她的視線就轉移到了夙流雲在被焚燒的一絲殘魂之上。
能夠知道真相的只有夙流雲了。
她沉默了片刻,在火焰燒光夙流雲的神魂之前,毫不猶豫地把他的記憶給抽了出來。
這其實是個禁術。
這種本事,也多虧了上一世她已經到了化神期。然而要是上一世的她,絕對不會做出從別人的神魂裏抽出記憶的事,畢竟這對于魂魄而言極為殘忍。
可是此刻,她也驚訝于自己的毫不猶豫。
她來不及仔細看夙流雲被抽出來的記憶,就匆匆納入了識海當中。
眼見着燈光漸漸近,朝今歲聽見了一聲呻、吟。
她轉過頭,是被打暈的夙白引。
他正扶着額頭就要醒過來。
電光火石之間,朝今歲突然想起了朝照月的話:
“你想要被雙方聯手追殺到死麽?”
——朝照月說的不錯,被雙方聯手追殺的日子絕對不好過,極可能在修真界連立足之地都不剩。朝照月絕對不是危言聳聽,昆侖已經是個天大麻煩了,再加上夙家的勢力,如果他們衆口一詞,成為衆矢之的一點也不奇怪。
她又不是那個大魔頭,非要拉滿全天下的仇恨。
系統感覺到了一絲不妙,問道,“宿主,你想要做什麽?”
朝今歲笑了笑,“只是想到了一個狗咬狗的好辦法。”
她把匕首一轉,朝着夙白引走去。
朝今歲打小就跟着朝太初學劍,早就将朝太初的劍意揣摩得七七八八了。
朝太初此人,年輕時的确是個極有造詣的劍修,而且他最出名的,不僅僅是霸氣磅礴的劍意,還有朝太初那把劍的獨特造型,畢竟,那會在傷口上留下一個梅花形。
朝今歲輕笑,“外出殺人越貨,還是少标新立異的好。”
她在夙白引驚恐的目光當中走了過去。
夙白引的瞳孔渙散,死得很幹脆。
他的身上,一個标準的梅花形劍瘡,幾乎和朝太初的一模一樣。
朝今歲想了想,從他身上摸出來了一張傳訊符,注入靈氣,這枚傳訊符就亮了起來。
她壓低聲音,用了一點靈氣改變聲音,嗓音就變得嘶啞低沉,一開口就是夙白引的聲音。
她說:“朝太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為保朝今歲,殺流雲。”
傳訊符一閃,在半空中燃燒殆盡。
系統愣住了,“這……宿主,夙家會信麽?”
朝今歲笑了,“怎麽不會信?”
多虧朝太初是個僞君子中的僞君子,他出了昆侖,最喜歡在人前裝出一副父慈女孝的模樣,在外人眼裏,朝太初可是極為看重她這個少宗主。
而誰又會信一個父親會為了個外人,寧願将天生劍骨的親女兒毀掉呢?
就算是夙家,也只會認為朝太初良心未泯,半路父愛發作,幡然悔悟。
朝太初不是喜歡作戲麽?
她就親手送給他了個絕佳的劇本:
讓他當這天底下,最最慈愛的父親,為了親女兒,為了公平,寧願和夙家決裂、寧願和夙家不死不休。誰看了不說一聲有血性!
很快,昆侖弟子就包圍了桃花塢。
就在不久之前,夙流雲的魂燈,竟然滅了!
朝太初當即就知道出事了,帶着人匆匆趕來,果然看見了桃花塢裏衆人東倒西歪。
夙家本來派來了不少子弟守衛桃花塢,被搖醒的時候都面色茫然,但是很快就後知後覺發現出事了,各個面色大變,往裏面沖。
但是比夙家人還快的,是朝小塗。
她像是一陣風似的沖了進去,然而,她只看見了夙白引倒在地上!
“夙師兄!師兄呢?!”
朝小塗找了半天,沒有,什麽都沒有!
甚至就連夙流雲殘存的一絲氣息都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在這裏出現過。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面色慘白,捂住了臉,哭得茫然又不解。
朝今歲此時就藏在樹上往下看。
她聽見朝小塗發出了嗚咽,隐約聽見了抽泣聲和“魂燈滅了”之類的話。
饒是如此,她還是向系統确認了一遍,“系統,他真的死了?”
系統感應了一下,“真死了。”
但是系統卻似乎并不怎麽高興。
它接下來說的話,讓朝今歲愣在了原地。
系統說:“如果他能夠被你殺死,只能證明一件事:天道有缺。”
朝今歲反問,“天道有缺?”
她擡頭看着蒼天,那裏烏雲席卷,天地茫茫,一片漆黑。
系統:“是的。”
系統一直不阻止宿主殺掉夙流雲,因為系統也想看看,被天道眷顧的氣運之子能不能被殺死。
畢竟,系統一開始就隐隐有所猜測:在原本的滅世之局當中,天道根本沒發揮任何作用!
如今夙流雲的氣息一散,它立馬就明白了,此方世界的天道,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
作為曾經封印過魔頭、做過正道魁首的朝今歲很快就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就算是對天道之事知道的很少,她也從曾經的典籍當中看見過一句話:
天道有缺,天下大亂!
世間有光,就有光明之下的陰暗;有秩序,就有混亂。
如果說人族是光明的那一面,那麽魔族就是這世間的陰暗面。
——就像是天平的兩邊。
然而,當代表着秩序和光明的天道缺失,天平就會開始傾斜。
陰陽失衡,天下大亂,魔族大盛。
這的确是個壞消息——
一個比夙流雲沒死還要嚴重的壞消息。
等到魔神歸位,天地間,就根本不存在制衡他的天道。
而混沌又瘋狂的魔神,又有幾分是“燕雪衣”?
一人一系統,都陷入了沉默。
她突然間,非常非常想要見到那個魔頭,那種沖動那樣的尖銳又明顯。
然而她低下頭,看着底下的一片混亂——
就算是知道了這個天大的消息,如今她也要面對這些事。
還不能走,她還需要再添上一把火。
今日,她必須将昆侖和夙家的對立定成死局!
不能給朝太初翻盤的機會!
等到朝今歲從桃花塢外踏進來的時候,朝小塗一擡眼,哭腫的眼睛就瞪大了,憤怒又悲怆,就要沖上來,“是你!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殺了夙師兄!”
朝太初也轉過頭來,瞪着朝今歲,怒道,“逆子!你竟敢!”
然而,朝今歲早就換好了衣服,一襲熟悉的白衣,狐裘的披風精致至極,上面還有隐隐波光的暗紋,一派不緊不慢的氣度,一點也不像是剛剛殺完了人,反而像是剛剛沐浴完,慵懶又清冷。
她都沒看朝太初,只是看向了朝小塗,眯眼道,
“師妹慎言,無憑無據的事,可不要當着客人的面瞎說。”
話音落下,仿佛是為了應證她的話,夙家那個金丹期的管事正在探夙白引的鼻息,突然間拉開了夙白引的衣服,瞬間臉色大變。
他愣道,“梅花!”
這一聲擲地有聲,本來都盯着朝今歲的衆弟子都瞪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向了朝太初!
梅花十字的劍孔。
誰都知道,那是朝太初聲名在外的标志。
夙家管事瞪着朝太初,幾乎要暴跳如雷,“好你個老匹夫!你們昆侖就是這麽個待客之道?!”
朝太初愣住了,下意識道,“那梅花定然是僞造的!”
那夙家的管事怒不可遏:
“梅花可以僞造,但是劍氣怎麽能造假!”
那分明就是朝太初那雄渾霸道的劍氣!
朝今歲聞言,突然間上前一步,輕輕叫了一聲“父親”,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這一聲徹底把朝太初給驚醒了。
他氣得手指發抖:別人肯定使不出這相似的劍氣,但是朝今歲肯定可以!
然而在朝太初發怒之前,朝今歲已經一掀衣擺,撲通一聲跪下了!
這一跪,徹底把所有人都給跪蒙了。
“父親,我誤會你了。”
“你又不是什麽蛇蠍心腸、狼心狗肺的東西,怎麽會把自己女兒的骨頭換給一個罪人?”
“我們昆侖都是鐵骨铮铮的劍修,自然是寧折不屈,區區夙家,怎能讓父親低頭!女兒錯了,多謝父親體恤!”
話音落下,夙家的管事已經後退了半步,警覺地看向了朝太初。
朝太初嘴唇發青,大怒道,“逆子!你給我閉嘴!”
然而除了逆子之外,他後面的話卻卡住了。
他現在根本反駁不了!
——難道要反駁他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寧願把自己親生孩子的劍骨換給別人,也要維護和夙家的關系麽?
然而此刻,大部分的昆侖弟子已經聽到了動靜,朝着桃花塢趕來了。
衆人紛紛行禮,看看地上的朝今歲一眼,又看看這一地狼藉,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朝今歲笑了,
“諸位師弟師妹,此事并且父親本意,他也是迫不得已。”
朝太初有了不詳的預感。
果然——
“夙流雲勾結合歡宗,謀害于我,念在其初犯,廢其筋骨,已經是開恩。誰知夙家狼子野心,竟然想要啓用換骨大法,逼我以一身劍骨相換,實在是欺人太甚!”
周圍的弟子聞言瞪大了眼睛。
靈韻大怒道,“此事可當真?”
朝今歲盯着朝太初:
“我今日所言,一字不假,天地可鑒!”
話音落下,一時間,群情激奮。
“什麽玩意兒?夙家把昆侖當成什麽了?!”
“堂堂昆侖,怎容得人如此欺辱?!”
……
朝今歲對上朝太初噴火的雙眼,輕輕笑了一聲。
她知道,朝太初此時不說話,只是為了維護宗主的尊嚴。
誰讓她一開始就把他架起來了。
他但凡要點臉,就不會在此時出聲。
——哪怕他的火氣就差把朝今歲給點着了,眼神恨不得殺了她。
但,還不夠。
她彈一彈身上的雪,站了起來。
她轉頭看向了身後的昆侖弟子,雙目如同黑夜裏的一雙寒星,掃過了在場的昆侖弟子。
“衆弟子皆在!”
“今日我有一問:如今的昆侖,可還有半分氣性?!”
在場的人,被她目光掃過都是一個激靈。
一時間,各個心情激憤、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少宗主多年積威,她的話擲地有聲,如同金玉相擊。
“今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與夙家,不死不休!”
短暫的沉默後。
無涯上前一步:“我與夙家,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聲震雲霄。
一呼百應,當如是。
朝太初氣得渾身發抖,但是他不能開口,先機早在她那撲通一跪,就徹底被搶走了。
而他不能在這麽多昆侖弟子在場的情況,損壞昆侖的名聲。
所以,他只能臉色發青,一言不發,死死盯着朝今歲,一時間,忌憚之心超過了過去的任何一個時刻!
然而更加頭疼的事發生了。
此時,就連朝小塗都用那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親爹。
——顯然,就連朝小塗都覺得是他幹的了。
更不用說夙家衆人了。
夙家子弟當即給家主傳訊。
就連朝太初朝他們走過去的時候,他們都齊齊後退了一步,抽出了長劍,一個個将朝太初圍了個水洩不通。
為首的管事怒目而視:
“朝太初,你這個老匹夫,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們大公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可別想蒙混過關!我們夙家可不是好欺負的!”
“今日你想要走出桃花塢,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
桃花塢亂成一片。
現在,就算是朝太初想要以和為貴,夙家恐怕也不答應了。
朝今歲見塵埃落定,飛快地轉身朝着山下跑去。
——希望那魔頭還沒有走遠。
就在剛剛,她飛速查看了夙流雲的記憶。
她想,她到底沒有繼承朝太初的狼心狗肺。
在墳前落下黑色血淚的魔神,和那段記憶中暴雨中的小魔頭重疊。
最後變成了他離開時緊抿的薄唇,用力到發白的指節。
她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她不能讓他就這麽走掉。
她想,她大概是丢了一樣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就算明天就要死了——
她也必須把他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