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忒修斯之船-02

從理論上來說, 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好消息。

一個沒有任何陰鬼存在的、絕對幹淨的無塵之地,這對于人類來說絕對是一個最适宜居住的場所。若是能夠探明其中的原理, 然後運用在人類其他的城市上的話, 那無疑代表着勝利的天平在無限的朝着人類的方向傾斜。

然而羅城太幹淨了。

已經幹淨到了會讓顧栖和宴樂覺得荒謬而又詭異的地步。

水至清則無魚,有的時候,太過幹淨了, 可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

顧栖便也擡手, 調了腕表上的記錄看了一眼。

“真有趣。”

少年人輕聲應和着,唇角的弧度略大了一些,似乎是在笑。

只是他那一雙漆黑的眼瞳裏面卻沒有絲毫的笑意, 反倒顯出了一片的冷肅,兼有殺氣四溢:“的确如此, 這裏幹淨的有些過分了。”

但這才是最大的不對。

即便是在百鬼天災爆發之前,世界上都不存在完全沒有陰鬼存在的地方。陰陽平衡乃是世界遠轉的法則, 有陽必有陰, 如此方才為大道。

就像是在百鬼天災爆發之前, 也時常會有陰鬼妖邪流竄人間, 自上古直至如今未曾斷絕。

正因為如此, 方才會有天師的出現, 同陰鬼作為永世的敵手,相互制衡。

“原本以為只是一時興起來這邊看一眼, 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收獲。”顧栖“呵”了一聲, “阿樂?”

以顧栖的性子, 顯然是打算留在這裏一探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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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協會傳一下消息。”宴樂知道他想要做什麽,點了點頭, 在自己的腕表上操作, 只是片刻後面上的表情淡了下來, 雖還是在笑的,其中卻沒有絲毫的溫度,“發不出去了。”

他擡起頭來,環視了一圈周圍的殘破的城市,随後在這個向來溫和的少年面上,便露出了某種滿攜鋒芒的銳利表情。

“看起來,這羅城是一個只能進、不讓出的【圈養地】啊。”宴樂評價,聲音有些涼。

“被屏蔽了?還是被遮擋了?”顧栖随口一問,不過顯然也沒有打算等到一個什麽回答來,“算了,我自己直接來上手試一試吧。”

顧栖這樣說着,眼都不眨的直接朝着旁邊什麽也沒有的空中開了一槍。

那一枚子彈疾射而出,但是在到達了某一個區域之後,就像是撞到了什麽東西一樣停了下來,随後炸裂。顧栖快走了幾步,到了方才子彈被攔截住的那個地方,上手摸了一把。

手下的觸感極為奇怪,堅硬,但是卻又容許一定程度上的擠壓。顧栖試圖将臉貼了上去,構成了一個古怪的姿勢。

後面的宴樂:“……”

他看着顧栖的臉像是強行的擠在玻璃上面一樣,都給壓成扁平了的有些滑稽的樣子,有些無奈:“你在幹什麽啊。”

但是顧栖卻沒有立刻從這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愚蠢”了的造型上撤下來,反而是剛加努力的把自己的臉朝着那根本看不到的屏障上貼。

“阿樂。”顧栖喃喃的道,“陰氣……在流動。”

顧栖擁有一雙與衆不同的、天生的陰陽眼。

這雙眼睛誠然在某些時候給他帶來了不便,但是更多的時候,顧栖必須承認,這一雙眼睛的确是好用。

就像是現在,倒映在顧栖眼底的,是屏障內外的陰氣不同的流動。

外界的陰氣濃郁,隐隐呈現龍卷漩渦之勢。而他們所處的這羅城,竟是正處在那漩渦的正中心,卻也因此導致了這裏一片風平浪靜,以至于顧栖和宴樂在最初進入這裏的時候,居然沒有意識到不對之處。

是風暴的正中心,看似無事但不知何時就會被波及的暴風之眼。

一只手從後面伸了過來,揪着顧栖的後衣領,将他從那屏障上給扯了回來。

“你啊,也稍微注意些形象。”

宴樂用手指點了點顧栖的眉心,少年被戳的後退了好幾步。

“我……”

顧栖張口,正要為自己争辯,目光卻是猛的一厲。

他的目光越過了宴樂,落到了他身後的某一處廢墟上,眼神銳利的像是一把剛剛從鞘中被抽出、被磨的锃亮的匕首。配着那一張靡麗過分的面孔,竟然會讓人有一種自己會被那樣的目光給直接刺穿的錯覺來。

在顧栖目光的落點處,斜搭的廢墟瓦礫抖了抖,随後從那邊傳來的是小孩子哭泣的聲音:“嗚哇……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顧栖原本銳利的氣勢都稍有緩滞,像是一個吹的鼓鼓脹脹的氣球,被人用針給戳了一下,于是“啪”的一聲,破了,整張臉上都帶了幾分的茫然來。

他的動作很快,幾個縱躍後像是一只鳥那樣輕盈的落在了廢墟旁,伸手從裏面拎出來了一個胖胖的小豆丁。

“……搞什麽?”顧栖皺着眉,盯着自己手裏面拎着的“玩意兒”,“小孩兒?”

這種地方還能出現的小孩的?

那是一個看起來十來歲的胖團子,白白軟軟的,瞧着像是一顆飽滿的湯圓,總之是非常好捏的樣子。

顧栖手癢,就非常順從自己心意的在他的臉上真的捏了一把。

原本還在努力憋眼淚的胖團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顧栖,像是沒有反應過來這個長的好看又危險的大哥哥居然真的在對自己動手。

然後下一秒,他哇哇大哭了起來:“嗚哇!”

在宴樂譴責的目光裏面,顧栖默默的将手收了回來,望向遠方,吹了一聲口哨。

“這是他自己要哭的,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顧栖理不直,氣也壯。

宴樂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覺得顧栖也不見得能比這個胖團子心理年齡大多少。

他示意顧栖先把胖團子給放下來,然後去和胖團子搭話:“小朋友,你叫什麽?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我叫魚魚。”胖團子努力的想抹眼淚,顧栖和宴樂都有注意到,他似乎是有在可以的控制自己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

宴樂素來都以溫雅著稱,眼下面對小孩子,自然也更加的溫和:“我們不會吃你的,放心。”

魚魚不說話,只是一邊抹眼淚,一邊小心翼翼的去偷偷看顧栖。

“怎麽?”顧栖眼睫微動,朝着他看了過來。

魚魚一個激靈,整個人都躲到了宴樂的身後去。

“顧栖。”宴樂又好氣又好笑,“你看看你。”

“不要欺負小孩子啊。”

顧栖就兇巴巴的扭過頭來,眼神看着不是多麽的和善:“阿樂!”

他控訴着:“你在為了別人說我!”

宴樂:“……這只是個孩子。”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上前幾步,站在顧栖的面前,安撫性的親了親他的眉心:“好了,對我來說最重視、最喜歡的永遠都會是你。我是說,那只是個孩子——而你已經二十歲了。”

顧栖有被這個親吻很好的安撫到。他像是一只被順着毛摸的貓咪,眯起來眼睛,面上是惬意而又餍足的神情,看着魚魚的時候,比起先前來态度無疑是要松緩了許多。

至少魚魚是覺得,一直都落在自己身上的某種若有似無的、宛若被兇獸環伺的感覺終于是退去了。

“魚魚。”宴樂問他,“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在羅城這樣一個百鬼天災的爆發中心、如今又滿是斷壁殘垣的地方,這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魚魚嗫嚅着道:“我,我想去學校……”

他的懷裏面緊緊的抱着一個……收音機?

顧栖便不免多看了兩眼。

宴樂還要再問,但是異變發生的突如其來。在這城市當中居然刮起了龍卷風暴,從地平線很遠的地方卷了過來,看上去像是一條黑色的、連通了天與地的長線。

碎裂的磚瓦、折斷的鋼筋、零散的玻璃……有什麽卷什麽,全部都彙聚在了那龍卷風暴當中。

這還問什麽,當然是趕快跑啊!

宴樂和顧栖對視了一眼,後者一把撈起了魚魚,兩個人拔腿就開始狂奔。

——只能說,能夠看到他們兩個人這麽狼狽的樣子,也是挺難得的。

在自然的偉力之下,哪怕是桀骜張揚如顧栖,還不是也得乖乖跑路。

“我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顧栖卻是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終于是有些不确定的問:“喂,阿樂。”

“我怎麽覺得……那個龍卷風暴是跟着我們在動的?”

“什麽?”宴樂聞言,也轉頭去看了兩眼。

他面上的笑容逐漸被拉平,到了最後徹底的失去了所有的表情。那一張應該是溫和的臉在冷下來的時候便呈現出來了一種過分的威懾感與壓迫感來,讓人不敢直視,甚至遠比旁邊的顧栖還要來的更為危險。

的确正如顧栖所說一般,無論他們朝着哪個方向跑,那龍卷風暴都堅定的、不受到任何的阻礙和影響的,朝着他們的方向推進。

……這不科學。

除非他們這裏有什麽能夠給那風暴作為定位的、又或者是吸引對方過來的東西。

顧栖和宴樂幾乎是同時想到了這一點。

于是,一直被顧栖拎在手裏面的魚魚突然發現,兩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讓他覺得自己的後脊一陣發涼。

魚魚:……

他今天不會真的在這裏被吃掉吧?

“小弟弟。”宴樂問他,“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而顧栖則在旁邊非常盡職盡責的扮演了那個白臉:“不知道的話,你也就沒什麽用了,留給後面的龍卷風暴好了。”

魚魚哪裏知道惡毒的大人們可以怎麽說起謊來不眨眼,當即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雙手死死的抱住了顧栖的大腿,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個對方身上踹都踹不掉的挂件。

雖然年紀小,但是他顯然挺清楚的,如果只有自己在外面的話,大概是必死無疑的局面。

“不是我!和我沒關系!風暴原本就會自動追蹤有生命的存在的!”他大哭着,“這個根本不怪我!”

顧栖:“阿樂你看,這小孩兒知道好多。”

“要更多的展現出來自己存在的價值啊,小弟弟。”顧栖恐吓他,“阿樂會對你心軟——但是我可不會。”

魚魚抽抽噎噎。

這個大哥哥好可怕!他必須表現的有用點,不然感覺真的會被對方丢在這裏的!

于是,在某種求生欲的本能驅使下,他拼命的去想平時爸爸和自己說過什麽。

“躲、躲起來就好了!”魚魚尖叫,“風暴的出現是有一定的時間規律的!只要躲過去就沒事了!”

顧栖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将沿路所有的樓廈都拔起的龍卷風。

“看起來躲在房子裏面也不怎麽保險……那果然還是地下吧?”他征詢宴樂的意見。

“嗯。”宴樂對這樣的安排并無意義。

顧栖就把手中的魚魚遞給了宴樂,濃郁磅礴的陰氣自他身上驟然爆發,原本漆黑的瞳孔周圍也染上了一圈的金色。

陰影以顧栖為中心,自他的腳下展開,很快成為一個半徑三五米的圓。顧栖跺了跺腳,這圓所囊括的部分便整個的塌陷了下去,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顧栖伸手,一把拽住了宴樂,提着魚魚就跳了下去。陰氣從他的體內毫無保留的溢散,甚至是連帶着吸引周圍環境當中的陰氣,在他們的頭頂聚集,很快成為了厚厚一層的屏障,連丁點的縫隙都不留。

而下一刻,呼嘯的龍卷風暴自他們的頭頂掠了過去。

“還撐得住嗎。”宴樂問他,“不要勉強。”

“還好。”顧栖咕嚕了一句,“這麽點陰氣的調動,都不需要鎮壓。”

大抵是幾十分鐘後,那些風聲才漸漸的息了。顧栖撤開頭頂的陰氣,确定了那風暴早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最先從坑中跳了出來,卻是目光一凝。

“阿樂。”顧栖喊了一聲。

宴樂雖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麽,但既然是顧栖,那麽他的回答永遠都是那一個。

“我在。”

“我們之前不是談論過……這裏面幹淨的有些不正常麽?”顧栖道,“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他的眼睛裏面倒映着空氣當中陰氣的流動,只有很細很細的一絲,淡的幾乎要到了看不見的程度。

“洗衣機……”顧栖說,“那個龍卷風暴的原理,和滾筒洗衣機是一樣的。”

“被龍卷風暴【清洗】後,任何的氣息都不會在此停留,幹淨到過分的地步。沒有陰氣,陰鬼自然沒有任何誕生和成長的溫床,方才造成了羅城當中如此特殊的局面。”

“阿樂。”

顧栖說。

“我們這一次,可是釣到了條了不起的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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