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少年白晝-01

宴潮生是在行駛的汽車上醒來的。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 只能看到窗外的景物在飛快的從眼前掠過,在視網膜上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殘影。宴潮生盯着看了一會兒, 最後不得不遺憾的确認, 因為時間實在是間隔了太久,所以他已經完全記不得這是發生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的事情了。

不過這車上也并非是他一個人。

宴潮生看了一眼前面駕駛位上的司機,非常自然的、沒有絲毫違和的開口詢問:“要去哪裏?”

司機原本可能沒有想過, 本家這一位自打上車之後便閉着眼睛, 一副生人勿近模樣的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居然會同自己搭話,因此很是愣了一下之後,方才回答了他的提問:“是去天師學校……您之前答應過家主的。”

宴潮生就稍微的咂了咂舌, 司機小心翼翼的通過後視鏡觀察他面上的表情,但是能夠看到的只是一片的平靜, 根本無從去分辨出什麽來,只能心底暗暗發苦, 提心吊膽的程度又往上拔高了不止一籌。

要知道, 就為了小少爺來天師學校上學這件事情, 族內可簡直是要鬧翻了天——而如果再更精準一些去形容的話, 應該說是, 家主和少爺之間掀起了一場範圍波及到全族的鬥争。這段時間裏面, 本家族地簡直是低氣壓橫行,即便是一只麻雀落在了屋檐上, 也會戰戰兢兢的收起自己想要叽叽喳喳的嗓子。

以常理來說, 宴家分家的子弟或許還有去天師學校的, 但是本家卻從沒有人去過。天師學校所能夠教授的知識,不一定比得過宴家千年的傳承, 很多必須憑借着本族的血脈才能夠施用的強大術法, 自然也只有在族學當中才有一窺的可能。

然而, 不知道是出于一種怎樣的考慮和目的,家主大人居然要送已經板上釘釘會成為下一任家主的、如今已經明晰了繼承人身份的宴樂去天師學校求學,即便是在本家內部,這一項決定也不乏反對的聲音。

但這宴家畢竟還是在家主的絕對控制之下,于是最終的結果……看小少爺如今正坐在車裏,在開往天師學校的路上,難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

唯一讓司機不解的是,之前的大半路途,這位本家的小少爺、下一任家主的繼承人都面色我古今無波的望着窗外,像是一尊精致的人偶或者是蠟像,不發一言,甚至連動作都少有改變,怎麽突然開始發難了?

司機警惕了起來,同時在心裏暗暗的慘叫。家主和少爺要鬥法的話,可以麻煩你們自己在內部解決嗎?不要牽連到他這個可憐的打工社畜啊?

好在司機觀察了一會兒之後,得出一個讓他覺得心安的結論——宴潮生似乎并沒有讓他開車回去本家的打算,而是默認了繼續朝着天師學校駕駛的行為。

不得不說,這可真的是讓司機狠狠的松了一口氣。

而實際上……良好的保持了緘默的宴潮生倒也不是真的“安靜”,他一聲不吭純粹是因為精力都被另外的事情給占據了。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鬼主好奇的問。

然而宴潮生顯然并沒有想要回答他的問題的意思,正好相反,幾乎是在聽到鬼主的聲音響起來的那一刻,他面上的表情就變的極為險惡了起來——顯然,對于鬼主的出現,宴潮生是一點也不期待,甚至是希望他趕快滾蛋。

鬼主于是就做出了一副唏噓的神态來:【你這過河拆橋也未免太順手了一些,更何況你連河都根本沒有過去呢,就已經開始想着怎麽拆橋了?】

宴潮生便假模假樣的笑了一下:“這應該是我和七七第一次見面之前。那個人在有一天突然要求我離開宴家本家的族地,去天師學校上學……”

“方便近距離的,幫他監視一個人的行動。”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要是鬼主還不明白宴潮生的意思,那才是真的有問題。他于是長長的“哦”了一聲,笑聲當中是根本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所以從最開始,你們見面的目的就并不單純啊。】

【另一個我自己知道這件事情麽?】

他只是這樣随口一問,也并沒有想過要等到宴潮生的什麽回答,已經自己先給這個問題總結出來了答案:【應該是不知道的吧。】

【畢竟關于宴家的一切你都沒有和他說過,對于這種不怎麽美好的初遇也就會更加的避而不談了吧。】鬼主瘋狂的試圖拱火搞事,【你說,如果我和另一個我自己說了這事情……他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這個時候,車已經在一路的風馳電掣下到達了目的地,宴潮生推開車門走了下去,面上挂着再溫和不過的笑容,完全符合外界對于宴家七子的認知,只是在同鬼主說話的時候,聲音裏面卻含着難以忽視的狠戾和陰絕:“你要試試嗎?”

“那可能并不會是什麽你想要看到的後果……我是說,我的反應。”

鬼主嗤笑了一聲,便安靜的蟄伏了下去。他跟進來的本意只是想要看看宴潮生與顧栖之間如何相處——在鬼主自己的世界線當中,雖然也有宴家七子的聲名顯赫,但是直至他死亡、像是宴殊同所期望的那樣成為鬼主,也從未和宴樂有過任何的交集。

那或許是兩個世界線上最大的變動與不同。

所以鬼主自然也想要看看,不過是與一個人類天師的相遇,究竟都影響到了什麽,又改變了什麽——

宴家的繼承人入學天師學校,這可是一件大事。而縱使宴樂不過是一個小輩,但從宴家的角度來看,已經足夠讓校長親自來迎接其入學。

這些都是曾經歷過一次的事情,再來一次,宴潮生自然也可以駕輕就熟的處理一應的事務。他的面上挂着恰到好處的笑容,以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的禮節敷衍了那些客套性的對話,最後被校長帶領着,交付給了某一位老師。

然後是同樣的過程,不過不比校長,這位只是普通人出身、以作為天師的能力來說也只能算是“平平”的老師在和宴潮生說話的時候,可并不像是師生,而更多帶了些讨好的意味在其中。

畢竟……這可是宴家的下一任家主,和對方打好關系,有百利而無一害。

宴潮生耐着性子等對方寒暄完,才終于以一種極為不經意的态度,同對方打探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我聽說,顧栖如今也在學校裏就讀?”

這位老師面上的表情産生了微妙的變化,細細探究的話,會發現其中是并沒有掩飾的很好的傲慢與厭惡:“啊……您說【鬼之子】啊……”

“沒錯,他的确也在學校裏面就讀。”

雖然并沒有再針對顧栖的存在做別的什麽評價,但僅僅只是這樣所表露出來的态度,對于顧栖平日裏所得到的對待,已經可見一斑了。

鬼主又在宴潮生的腦子裏面冒頭,對眼前所見到的情況發表自己的高談闊論:【看來無論是哪一個世界線當中,我的遭遇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但這并不奇怪,因為這本就是宴家家主所精心營造、力求得到的場面。

名為“顧栖”的存在不應該得到任何的善意,在來自于全世界、來自于他遇到的每一個人的憎惡當中成長,“成熟”後于極致的痛苦中死去。如此方才能夠化作強大可怖的陰鬼,成為宴家家主所求的模樣。

宴潮生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請帶我去見見他吧。”他說,“我對他一直都很好奇。”

“我并不認為他有什麽值得您特意去見的價值……”這位老師話說到一半,觑着宴潮生的臉色飛快的改口,“那請和我去教室吧。”

當站到教室的門口時,老師朝着教室的最邊緣點了點:“那個就是。很好認吧?這種比陰鬼還要濃郁的陰氣。”

“說到底,那家夥真的能夠算是人類麽?要我說,協會就應該早點用些手段、以除後患——”

“閉嘴。”宴潮生說。

那位老師猛的噤聲。

然後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方才有那麽一瞬,他似乎察覺到有如刀鋒一般的殺意劃過了他的皮膚,像是在思考從一個什麽樣的角度下刀才最好。

其實并不需要這趨炎附勢的天師來特意指出,因為只需要一眼,宴潮生就已經找到了顧栖的存在。

他看着那個獨自一人坐在角落,望着窗外的少年,眼睛裏面是連自己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過于柔軟的情緒。周圍所有的嘈雜和吵鬧在這一刻都像是成為了無足輕重的背景板,變的模糊不清了起來,只有穿着校服的少年存在感越發的強烈,仿佛整片天地之間,只有他是真實并且鮮活的。

宴潮生邁開腿,朝着他走過去,像是在奔赴一場隐秘而又盛大的相遇。

“……?”

光線被遮擋住而導致的光影變幻讓少年有些迷茫的擡起頭,大抵在他的印象當中,沒有誰會願意這樣近距離的接近自己。——然後,他撞進了一片溫柔到像是能夠讓人在其中溺死的目光當中,一身貴氣的少年望着他,本該如金玉一般貴重而高不可攀,眼下卻自願從雲端走了下來,站在他的面前,給了他一個再好看不過的笑。

“我是宴樂。”宴潮生垂着眼睫看他,聲音像是能夠掐出一汪水來。

“我有這個榮幸知道你的名字嗎?”

時間像是在這一刻倒退回轉,最終定格在某一個瞬間。

——這既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宴樂與顧栖的第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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