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困倦
吻
到了山頂已經中午十二點, 學生們吵吵嚷嚷,三五聚成一團,開始享用自己背上來的午飯。
昨天晚上他們打牌的幾個自然而然聚在了一起, 江霄和付清舟都是簡單的三明治,李博文帶的一盒壽司不等落地就被分完了,他只能含淚啃起了葉揚救濟的飯團和從江霄手裏搶來的火腿。
“江兒, 你怎麽帶了這麽多?”李博文又埋進他的書包裏拿了根腸。
“順便帶的。”江霄剝開包裝, 下意識地遞給了付清舟。
付清舟自己接得太過自然, 以至于他咬了一口才覺得不太對勁,但吃都吃了,他總不好再塞回江霄手裏。
江霄盤腿坐在草地上吃三明治, 跟李博文還有葉揚幾個有說有笑,頭頂上的卷毛在陽光下看起來蓬松柔軟, 清亮的眼神時不時掃在他身上,不多久他手裏就會多瓶飲料或者小零食。
沒辦法拒絕。
哪怕他很在意江霄說的那個「暗戀對象」, 哪怕他有些生氣,但依舊沒辦法拒絕。
江霄似乎天生就惹人喜愛, 善良, 正直, 親近他人……像只溫柔又勇敢的大型犬。
還是卷毛的。
付清舟咬了一口面包,又鹹又甜的滋味讓他有點反胃。
“哎哎哎卧槽,貓诶!”葉揚突然喊了一聲。
“哪兒呢?”江霄眼睛忽然一亮。
“這兒,好像是只貍花貓。”李博文也看見了, 扯着嗓子喚貓,“喵喵!喵喵!”
“咪咪吧。”葉揚反駁他,“咪咪!”
“喵喵!”李博文堅持。
付清舟順着他們的目光看過去, 果然看到了一只瘦弱的小貍花貓, 瘦得厲害,也不怎麽好看,他只看了一眼便沒什麽興趣,這種小貓一般活不了多久就會死在野外。
江霄蹲在小貓跟前,把一點面包和火腿掰碎了放在它跟前,小貓一開始還在試探,但沒堅持多久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江霄伸手摸着小貓,微微垂着頭,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帶上了淺金色的光暈,讓他的目光看起來格外溫柔。
那種熟悉感頓時更加強烈了起來。
付清舟皺了皺眉,然而他腦海中并沒有這個場景的記憶,但偏偏覺得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這一幕。
那光沒有陽光這麽強烈,應該是昏暗的,冰冷的,他的視角要再低些——小腿處突然傳來一陣痙攣的疼痛,粗暴地打斷了他強行的回憶。
“付清舟,你怎麽了?”李博文晃了他一下。
江霄聞聲看了過來,然後就皺起了眉。
那股抓不住的熟悉感讓付清舟有些煩躁,他剛要開口說話,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
“付清舟!”江霄頓時顧不上貓了,跑過來看他的情況。
付清舟臉色煞白,推開了江霄想扶他的手,跑到一旁吐了出來。
江霄走過去遞給了他瓶水,“漱漱口。”
付清舟接過來漱了漱口,臉色比剛才又白了幾分,他直起身子來想往回走,“沒事,可能吃太急了。”
江霄扣住了他的胳膊,轉頭去找盧鳳,“老師,付清舟他腸胃炎犯了,我能不能先帶他下山看醫生?”
“怎麽回事?”盧鳳過來問明了情況,又見付清舟臉色确實白得吓人,打算喊個老師跟着。
“不用老師,我帶他去就行。”江霄說:“我爸經常帶我來這玩,這片我熟。”
盧鳳再三交代後,江霄帶着付清舟坐上了下山的纜車。
付清舟的腸胃不好,江霄一直都知道,他總覺得付總吃飯跟小貓似的,現在的付清舟也好不到哪裏去,挑食挑得厲害,飯量頂破天也只有他一半,吃冰的喝涼的或者吃得太油膩就會難受。
難養得很。
江霄有點後悔給他準備三明治當午飯,中途更不該拽着他在山上超市門口吃雪糕。
付清舟坐在他身邊擰着眉,嘴唇發白一聲不吭,江霄太熟悉他這模樣了,付總每次生病不舒服就會變成個氣壓極低的冰塊,而他作為司機也只能沉默地看着。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抓過付清舟冰涼的手,給他按揉手上的穴位,“好一點兒沒?”
“嗯。”付清舟回答得有些敷衍,估計是沒什麽用處。
江霄有點着急,“我給你揉揉肚子。”
“呃……”付清舟木着一張臉盯着他,沒說行還是不行。
江霄見他嘴唇都沒點血色了,隔着衣服給他按腹部上的穴位,果然這人皺着的眉頭逐漸松開。
等從纜車上下來,付清舟突然道:“按摩的手法挺專業。”
“啊,跟我朋友學過一點。”江霄心虛地笑了笑。
其實是他瞎混的時候跟個老中醫學的,後來發現志不在此,就又換了其他的工作。
不過江霄對這片熟還真不是扯謊,他曾經在這邊當過一段時間的……出租車司機,不過後來因為經常迷路轉向放棄了這個職業,但最起碼對這邊醫院熟悉。
看完醫生果然是腸胃炎,很快就打上了吊瓶,江霄在走廊裏給盧鳳打了個電話交代了一下情況,回病房看付清舟。
付清舟昨晚也沒睡夠,躺在床上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大概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激起了某種不太好的回憶,讓他夢見了剛出車禍後的場景。
“司機肇事逃逸,那片沒有監控,也沒人看見,警察找不到人……”付建洪焦躁地抓了抓頭發,目光落在突然空了一半的被子上,像是被燙到一樣,伸手使勁抹了把眼睛,“操他娘的喪盡天良的東西!”
付建洪不是個東西,小時候對他非打即罵,長大了對他也算不上好,他對這個舅舅以厭惡和抗拒居多,但是他出了事,也只剩付建洪出面。
“有個……打工的路過……但他沒看見……”
付清舟冷漠地盯着天花板,付建洪又說了什麽,他根本沒往心裏去,腿上麻木的疼痛讓他感到了絕望和暴躁,甚至不可避免地想醫生為什麽要救他回來,這樣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他拼了命的學習,想要考上個好的大學,擺脫付建洪和之前爛透了的生活,學校裏的保送名額剛下來,但他卻沒了雙腿……
付建洪什麽時候走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付建洪絕對擔負不起這昂貴的手術費,他還要想辦法。
畫面一轉,姜思雨站在了病床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他心裏煩躁得要命,冷冷盯着她,除了拒絕過她的表白之外,他實在想不出他們之間還有什麽聯系。
“我爸爸叫姜威,和你舅舅付建洪一樣,都在計峰手底下讨生活。”姜思雨咬着嘴唇,憤憤地奚落他,“你當初不肯答應我的表白,就是因為我爸?你覺得我配不上你,可你又好到哪裏去了!?”
什麽亂七八糟的,付清舟腦子裏嗡嗡作響。
“你舅舅求計峰,計峰本來不打算幫忙,但是計峰上面的大老板可憐你們,幫忙出了手術費,十幾萬放在他們那種人手裏根本不當回事。”姜思雨憤怒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你看,我爸為了三十萬的彩禮,就能把我送給計峰那種人,他比我大二十歲,你當初要是答應了我……”
姜思雨抽泣了一聲,将一沓錢扔到了他身上,“都是群混蛋!”
那沓錢用來買了藥。
向閑坐在床頭跟他說話,“計哥知道她拿了錢來給你,倒是沒發脾氣……不過到底是計哥的人,你離她遠點兒是好事……姜思雨她爸,就是那個姜威,欠了計哥一大筆錢,巧就巧在姜思雨跟計哥他死的那個老婆長得七八分像……你別摻和這些破事,好好養病。”
付清舟湮沒在疼痛裏,他聽見了自己沙啞的聲音:“計峰上面的老板是誰?”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姓章?”向閑捏着根煙在手裏來回轉,“舟子,你別想太多事,好好養傷,往後路還長着呢,千萬不能一蹶不振……”
付清舟躺在病床上,傷口處的疼痛和一片晦暗無光的前途讓他絕望崩潰。
憑什麽偏偏要落在他身上?
“付總,查到了,計峰有個遠房親戚,十年前突然不見了,跟您出車禍的時間一致……”
“付總,新招聘的司機到了。”
“付總您好,我叫談遠。”
付清舟睜開眼睛,就對上了江霄有點焦躁的目光。
“怎麽了?”他有點疑惑。
“怎麽喊都喊不醒。”江霄攥着他的手,心有餘悸地松了口氣,“舟哥,不帶這麽吓人的。”
付清舟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可能是太困了。”
江霄伸手往他腦門上抹了一把,“付清舟,你是不是屬瓷娃娃的,動不動就生病。”
付清舟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聞言笑道:“對,我們瓷娃娃可脆弱了,跟你這種銀河系超人比不了。”
“是銀河系大帥比。”江霄認真地糾正他,“不要随便篡改我的種族。”
付清舟笑了起來,笑得吊瓶都在晃。
“你老實點兒。”江霄按住他的胳膊不讓他亂動,嘆了口氣,“還還意思說我笑點低,你這也不高啊。”
付清舟只望着他笑。
“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江霄給他倒了杯溫水,轉頭付清舟已經很自覺地坐了起來。
“可能吧。”付清舟喝了兩口,嘴裏一股苦味,“記不清了。”
“我剛才跟鳳仙兒打電話,她說打完吊瓶讓我們直接回酒店,晚上要去旁邊的度假村搞什麽篝火晚會,你身體允許的話才可以參加。”江霄接過他遞來的杯子。
“小毛病而已。”付清舟不以為意,“忍忍就好了。”
“就是老忍忍才會忍出大毛病。”江霄叨叨:“仗着年輕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真出事就晚了,你這純屬諱疾忌醫。”
付清舟失笑,“你好像個老大爺。”
江霄後背一僵,旋即混不在意道:“我們老大爺——”
“行了行了。”付清舟又想笑,擡手制止他繼續發言,“江哥,體諒一下病號,本來就沒力氣,別讓我笑了。”
江霄盯了他三秒,嘆了口氣,“唉,好吧。”
他們回到酒店的時候才下午三點,李博文發消息說才剛開始準備徒步下山,江霄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看手機的付清舟,“再睡會兒吧,晚上要是還難受咱們就不去篝火晚會了。”
付清舟又打了幾行字才放下了手機,“你去就行,不用管我。”
“那不行,我在房間裏看着你。”江霄把手機一扔,起身拽他,“你再睡會兒。”
付清舟任由他把自己拽起來,“你對兄弟都這麽照顧的嗎?”
江霄一噎,好半晌才回過味來,“舟哥,怎麽個意思?”
“你覺得呢?”付清舟反問。
“我——”江霄瞪着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明白。
“你知道有句話麽?”付清舟湊近他,臉色依舊不怎麽好看,聲音也帶着虛弱的沙啞,但暧昧的意味卻絲毫沒有消減。
江霄稍微偏了一下頭,“什麽話?”
“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付清舟慢條斯理地說完,沒什麽力氣地将頭抵在了他肩膀上。
江霄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将人抱住,剛意識到不對想撒手,付清舟已經直起了身子,笑得有點壞,“不好意思,有點暈。”
“呃……”江霄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但是人長了腿,飯在鍋裏不會跑,人可會跑。”付清舟打了個哈欠,躺在了床上,整個人都陷進了被子裏。
江霄明白過他的意思來,有點哭笑不得,他在床頭蹲下來問:“舟哥,要是碗裏和鍋裏都是一個人呢?”
付清舟有點費勁地睜開眼睛,聲音裏帶着倦意,“吃人肉犯法。”
裝糊塗一等一的高手。
江霄氣悶地戳了戳他的臉頰,小聲問:“你這人怎麽這樣?”
付清舟懶洋洋地笑了一聲,翻了個身背對着他睡了過去。
“舟哥?付清舟?”江霄喊了他兩聲,沒動靜,大概是真睡過去了。
江霄趴在床頭自言自語道:“是吃醋了吧?”
付清舟扯了扯嘴角,困得已經睜不開眼睛,迷糊間好像聽見了拉窗簾的聲音,緊接着身後的床一沉,熱烘烘的暖意即便是隔着層被子也十分明顯。
江霄鑽進了被子裏,頭:лf剛沾到枕頭就睡了過去。
付清舟等了好一會兒才翻過身來,就看見江霄側身對着他睡得正熟,昏暗的房間裏看不太清晰,但他們離得足夠近。
剛才明明困得要命,但是現在江霄離他這麽近,那些困意反而煙消雲散了。
這次不再是隔着屏幕,而是活生生的人躺在他面前。
自投羅網。
付清舟笑了笑,安靜地欣賞了一會兒,而後擡起手來揉了揉他蓬松的卷毛,江霄無意識地哼了一聲,又沒了動靜。
江霄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坐在駕駛位上,跟他說過的話少得可憐,除了幫他上下車時短暫的肢體接觸,他鮮少會離得江霄這麽近。
而就算是肢體接觸,他也處在一種輕微但不反感的煩躁裏,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沒有時間去注意和深思一個司機不動聲色的體貼,更難以發覺掩藏在這種體貼之後的溫柔。
所以江霄死後,等他發覺剖析出來之後才更加遺憾,更令人難過的是,對江霄來說全心全意去做的事情,對他而言只是從未注意的尋常事。
那些倉促潦草的回憶如果沒有江霄那本日記的輔助,他甚至早就淡忘。
所以才讓他後知後覺生出的愛意如此蒼白可笑。
他早就意識到這種感情不合常理,畢竟沒有誰會愛上一個死人,甚至愈演愈烈,在他這些天跟真正的江霄相處之後這種感覺更強明顯和強烈。
他愛上的是他自己虛構創造出來的「江霄」,是用他單薄的記憶和江霄的日記加工出來的這樣一個人,同現在十八歲的江霄,乃是與跟真正的三十八歲的江霄,都大相徑庭。
付清舟抿了抿唇,手指輕輕撫過江霄的眉眼和鼻梁,落在了他的唇角上。
但那又怎麽樣。
付清舟看着毫無防備熟睡在自己面前的人,臉上露出了個溫柔的笑,然而那笑弧度冷漠涼薄,未達眼底。
知道是自欺欺人,知道是在做夢,也知道是在拖拽着現在尚且無辜懵懂的江霄入泥潭。
可誰讓真實的江霄,比他虛構出來的那個「江霄」好了不止百倍千倍呢?
他就更不可能放手了。
他湊上去,吻住了尚沉淪夢境中的人,溫軟的,炙熱的,卑鄙的,瘋狂又隐忍的一個吻。
江霄大概是有些喘不過氣來,無意識地想躲,卻被沒入發間的那只手托住了後頸,難受地悶哼了一聲。
付清舟有些遺憾地将人松開,拇指輕緩的擦去他唇邊殘留的痕跡,将人摟進了懷裏。
沉沉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