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31

天完全黑了，韓雲溪大概是覺得冷，自己拖着焚寂從冰炎洞裏踉踉跄跄走出來，在女娲像腳下的屍堆旁邊站了一會兒，沒多久便倒過去。樂無異大吃一驚，急忙跑過去看，卻見他只是因為體力透支昏倒而已，這才放下心來，回頭瞧見百裏屠蘇還是站在那裏，默默地看着韓雲溪，一點要動的意思都沒有。

樂無異心裏一痛，回洞裏撿了百裏屠蘇的劍回來插回劍鞘，百裏屠蘇才看了他一眼。

"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樂無異輕聲說。

百裏屠蘇極慢地點了下頭，擡頭看着星子一顆一顆升起在空中。

樂無異站得腳酸，便在一塊被血染了一半的石頭上坐下來。百裏屠蘇卻像他背後的女娲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站着看星星，像是在等待什麽。

忽然，一道清亮的星光從西北方向這裏飛來。樂無異吃驚地從石頭上跳下來。那道光來得很快，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就已經到了二人面前，卻不是樂無異以為的流星，而是一個人。

"這是誰？"樂無異問，卻見百裏屠蘇出神地看着那人，似乎并沒有聽到自己發問。

那是個鶴發童顏的道人，通身的清正之氣，藍衣廣袖，舉止莊重。若不是發眉皆白，看相貌也不過三十歲上下。這道人是禦劍而來，樂無異看見的清光，便由他腳下的劍上發出。

那道人自然也沒看見兩人，對着遍地的屍體用法術檢查一番，發覺竟無一個活口後，蹙眉深深嘆了口氣，這才察覺到祭壇上還有人尚存一息，急忙來到女娲石像腳下，從死人堆後面找到了昏過去的韓雲溪。

道人堅持韓雲溪的身體，發現他并未受傷，只是昏過去而已，眉眼間出現一星淡淡的喜色，忙用法術将韓雲溪喚醒。韓雲溪醒後對着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白發道人瞪大眼睛，卻聽那道人道："我乃天墉城執劍長老紫胤。今日忽覺此處兇戾劍氣暴漲，方才來此，你可知道發生何事？"

"這就是紫胤真人？！"樂無異驚訝道，"果然仙風道骨。對了，夷則好像說他是你師父？"

韓雲溪迷茫地看着紫胤，又看看族人的屍體，過了許久，才将自己所記之事磕磕絆絆地說了一遍，末了又怔怔地看着不知何時被自己從冰炎洞裏帶出來的焚寂斷劍。

樂無異聽罷張大了嘴："他居然不記得那些殺死他的人？"

百裏屠蘇沉默地點了點頭。

紫胤将焚寂拿在手裏仔細查看。韓雲溪的目光随着焚寂迫使他擡起頭來，聽紫胤道："此劍內含兇煞，而你身中亦飽含煞氣。你可知這煞氣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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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雲溪艱難地思考了一會兒紫胤的話是什麽意思，最後搖了搖頭。

紫胤見韓雲溪這幅樣子，長嘆一聲，問："你可還有什麽去處？"

韓雲溪又搖了搖頭。

"……那你可願與我去天墉城？"紫胤又問。

韓雲溪望着他，眨了下眼睛。

"天墉城是昆侖八派之一，清氣鼎盛之地。"紫胤道，"你身懷煞氣，時日長久之後必受其害。既無他處可去，不如随我去天墉城修行。"

"去天墉城，我娘親和大家就能活過來嗎？"韓雲溪問。

百裏屠蘇聞言心頭一恸，樂無異亦是難過起來。

紫胤搖了搖頭："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韓雲溪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後又問："我去了天墉，可以為他們報仇嗎？"

紫胤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韓雲溪看看那雙眼睛，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對着紫胤磕了一個頭："弟子願随長老去往天墉城。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紫胤受了韓雲溪這一拜，扶他起來："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韓雲溪想了想後道："百裏屠蘇。"

"屠蘇？"

"屠絕鬼氣，蘇醒人魂。"年幼的百裏屠蘇回答，眼裏有不屬于那個年齡孩子的、堅定的光。

周遭的景色突然起了變化，停下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天墉城。已經換了天墉弟子服的百裏屠蘇在衆目睽睽之下以執劍長老座下弟子的身份被領出來接受衆人圍觀。包括那個比百裏屠蘇大了幾歲，看上去已經是個少年模樣的師兄陵越，也在好奇地打量這個長相十分清秀的小師弟。

很快衆人就發現，這個小師弟簡直就是塊木頭，不戳不動，戳了也未必給你一個笑臉。更奇怪的是，紫胤不讓他跟其他人一起練劍，于是百裏屠蘇只能遠遠地避開其他人，一個人對着山崖或者石壁比劃那些劍招。

紫胤并不經常指導百裏屠蘇，更多的時候他都是遠遠地看着。百裏屠蘇在劍術上天資絕高，練劍十分刻苦，卻不愛說話，同門中只有與他年歲相仿的芙蕖喜歡找他玩，其他弟子中有不少嫉妒他是紫胤門下唯二的徒弟，明裏暗裏給百裏屠蘇下了不少絆子。然而百裏屠蘇性格倔強，即使被同門欺負了也不告訴紫胤或者陵越，只是越發孤僻了。

這些記憶都是一段一段出現的，樂無異常常看得氣憤不已，然而百裏屠蘇卻可有可無。比起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家鄉，這裏有性情淡漠卻關心自己的師父，有雖然不怎麽熟卻還算照顧自己的師兄，還有時常跑來找自己玩的師妹，在天墉城的日子，似乎并不怎麽難過。

不難過，卻也不好過，終日能與百裏屠蘇交心的，只有一只被他在雪地裏撿到的海東青阿翔。被陵端和其他同門欺辱、與陵越比劍結果差點害死他、被魇魅纏身以致冒險救他的師父受傷閉關、與同門抄寫經文時同門猝死，面對其他人的質疑和戒律長老不公正的判罰，百裏屠蘇終于抛卻師父的告誡，背着焚寂帶着阿翔，憤而下山。

"這就對啦，那個天墉城有什麽好呆的。"樂無異道，"不知道你師父怎麽想的，那裏簡直就像個囚籠。"

"我身負煞氣，師尊不讓我離開，也是為我考慮。"百裏屠蘇為紫胤辯解。

"可是這樣困在山上，還不如死了算了。"樂無異道。

"……"百裏屠蘇搖搖頭，不欲與他争辯。

山下的日子雖然算不上舒心，卻要輕松許多。兩人随着百裏屠蘇一路走到琴川，因為一單俠義榜任務救下聒噪的方蘭生和如玉般溫潤的歐陽少恭，并且發現了玉衡。

歐陽少恭向百裏屠蘇展示了尚未煉制成功的起死回生藥，身在局中的百裏屠蘇和旁觀的樂無異同樣吃驚。然而除了緊鎖眉頭看着這一切的黑衫少年，樂無異并不知道那不過是歐陽少恭設下的一個圈套。

緊接着兩人便看到了百裏屠蘇遇見風晴雪的那一幕。被當做淫賊的百裏屠蘇讓樂無異笑了好大一陣，百裏屠蘇第一次覺得自己同意讓樂無異來看自己的記憶是一個十分糟糕的決定。

當夜百裏屠蘇在琴川尋找拿走焚寂的風晴雪，撞見方蘭生誤打誤撞接到孫家繡球被孫奶娘捉住要回去當姑爺。方蘭生瞧見白日裏見過的百裏少俠立刻向他求救，然而百裏屠蘇眨眨眼假裝沒看見就走了，氣得方蘭生大叫："你個見死不救的木頭臉！"

樂無異看看百裏屠蘇，想想木頭臉，深覺蘭生這個外號傳神至極，忍不住又笑起來。

百裏屠蘇瞥了樂無異一眼，猜到樂無異在笑什麽，有些生氣，又有些懷念。

之後又遇到了那個拿去自己焚寂的少女風晴雪。風晴雪拿走焚寂只是為了逗逗他，屠蘇煞氣發作暈過去後還背他去找大夫，臨別時又給他取了一個"蘇蘇"的昵稱。百裏屠蘇亦遇到歐陽少恭和随手救下的小狐貍襄鈴。琴川花燈、琴心劍魄，卻不知是誰糾纏着誰，最終不得解脫。

樂無異跟着百裏屠蘇一起注視他的過去。起初樂無異還能打趣幾句，到了後來卻越來越沉默。虞山芳梅林同門指責；江都花滿樓瑾娘批命；鐵柱觀獨戰狼妖；始皇陵激戰雷嚴……百裏屠蘇與同伴們同生死共進退，總算不再像剛下山時那樣，冷冰冰地不近人情。

然而這個一早被人設下的局卻才下到中盤。百裏屠蘇出海千辛萬苦尋來的仙芝，竟然是焦冥。他當年費盡力氣保存的娘親屍身，就在他的眼前被蟲豸吞噬，見到日光便灰飛煙滅，到了夜晚又重新聚成韓休寧的模樣。

樂無異與方蘭生一樣震驚。他并未想到歐陽少恭居然是如此人面獸心，而他身旁的百裏屠蘇始終一言不發。兩人眼前的黑衣少年終于用一把靈火燒掉了已經不再是自己娘親的怪物，而樂無異身邊的黑衣少年也晃了晃身子，跪倒在地。

"屠蘇！"樂無異驚呼，連忙去扶他。

百裏屠蘇緊緊地按住心口："……我沒事……"

"你怎麽可能沒事！遇到這樣的事，哪怕是再看一遍，又怎麽會沒事？"樂無異又難過又焦急地摟住他，"我、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你，但我知道你一定很難受。若是我的娘親……我娘親也這樣……我……屠蘇，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百裏屠蘇閉上眼睛，由着樂無異将他的頭按在他肩頭，心底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幸好遇到了樂無異；

幸好他要陪自己一起回顧這段過去；

幸好……他在這裏。

百裏屠蘇伸出手，回抱住摟着自己的藍衫少年，慢慢用力。

樂無異被百裏屠蘇抱得有些難受，分神看了一眼祭壇上被風晴雪抱住的黑衫少年，才驚覺對方煞氣發作得相當厲害，急忙低頭看被自己摟住的人，卻見百裏屠蘇只是緊緊地抱着自己，身上并沒有煞氣，這才安下心來。

然而再看看祭壇中抱着百裏屠蘇的女孩，樂無異心頭突然湧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來。

"屠蘇，晴雪姑娘對你真好。"

百裏屠蘇聽到樂無異突然冒出這麽一句，有些不解地擡起頭。

樂無異松開他，用下巴指了指祭壇上的那一對。

百裏屠蘇看過去，眼神黯了黯，重新看向樂無異，注視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現在在我身邊的人，是你。"百裏屠蘇一字一句地說。

樂無異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一紅。

"晴雪姑娘要是知道你對別人這麽說，一定會揍我的。"樂無異站起來嘟囔。

"她不會。"百裏屠蘇斬釘截鐵道，默默地在心裏補完這句話。

她不會知道的，無異，因為她和你所處的時代，相隔了二百四十年。

樂無異疑惑地看向百裏屠蘇，對方卻再沒要開口的意思。樂無異想問問為什麽不會，又覺得想問這個問題的自己十分婆媽，便沒有開口。

黑衣少年詢問風晴雪願不願意陪他一起去看那些尚未看過的風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時，樂無異靜靜地看着自己身旁的百裏屠蘇。風晴雪并未立刻做出回答，然而樂無異已經猜到她的答案。

在進入通天之器之前，樂無異并不了解百裏屠蘇，不知道他有過什麽樣的經歷，不知道他超群的劍術從何而來。他所見的百裏屠蘇是個不愛說話卻很有主見、有戰鬥會身先士卒、身負煞氣卻并不兇惡的正直少年。直至此時樂無異才發現他認識的百裏屠蘇并不單純是他所見的那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這個黑衫少年曾經經歷過那樣多的傷痛，卻依然心智堅強，至情至義。

作者有話要說： 來吧來吧不要大意地撒花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