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信神
接下去的幾天時間,整個卡蘭城都得知了雷特子爵自病床上康複的消息。雷特子爵的好人緣在這個時候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宴會的邀請函像雪片一樣來到薔薇路小屋,本來蠢蠢欲動的債權者也偃旗息鼓,雷特子爵的情婦如同蜜蜂聞到花香一樣飛舞而來,餘下的二十三個子女,也開始時常出入薔薇路小屋。
今天又是一個陰郁的天氣,這樣令人厭煩的天氣已經持續好幾天了。雷特子爵的城堡在幾天前就被贖回,因為之前購買者的精心照料,安德烈在打理城堡的時候只需要關注裏卡多和雷特子爵的卧室,在大廳與牆壁上将一些只有貴族能使用的東西重新擺上,又和一直在城堡裏打理的仆役重新簽訂合約,再特別關注一下屬于裏卡多的祈禱室與書房有沒有被購買者不守約定地破壞,事情就算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在距離薔薇路還有兩條街的時候,天空已經開始飄起了細雨,安德烈輕輕一磕馬腹,座下走走停停的健壯黑馬一下子小跑起來,兩側的建築飛快倒退,但認識鄰居的招呼聲還能傳進耳朵裏,安德烈高聲答應幾次,就來到了雷特子爵現在居住的小樓前。
此刻,在他的前方,一輛馬車正剛剛停穩在小樓花園外的街道上。
“老福德的馬車,不知道來的是誰,不對,希望誰也不要來……”安德烈在嘴裏咕哝一句,他口裏的‘誰’特指雷特子爵情婦的孩子,同時手上一拉缰繩,黑馬已經溫順地停了下來。他剛剛下馬,馬車的車門也打開,兩男一女依次從車門裏走下來。
真該死,來一個就夠讨厭了,還三個一起來。
安德烈讓笑容挂上自己的面孔,迎面走了上去。站在最前面的高大男性也跟着微笑地迎了上來,按住安德烈的胳膊用力晃了晃。排在第二、身材瘦削,比裏卡多還小一歲的男孩則冷冰冰地掃了安德烈一眼,高傲地示意仆人上前敲門;站在最後的女孩才十歲,她用扇子半遮着臉,有點迫切地看着花園的大門,跟自己身前的男孩小聲說話:“裏奇在家嗎……?”
安德烈豎着耳朵才聽見一句,雷特家的大門就打開,布林站在門口邀請外頭的人進去。安德雷跟着福德家的長子走在最後,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着對方的邀請:索林福德是雷特子爵情婦之一琳妮福德的哥哥,也是卡蘭城最大傭兵團的團長。琳妮的長子與次子安東尼和克林均不是雷特子爵的血脈,但最小的女兒克萊絲是裏卡多同父異母的妹妹。
安東尼今年二十一歲,已經接觸了傭兵團三年,并且是其中一個小隊的隊長,因此他每次過來都試圖說服自己抛棄雷特家族參與到傭兵團之中吃(賺)香(賣)喝(命)辣(錢)。
而在克林懂事的時候,琳妮已經和雷特子爵打得火熱,克林受自己媽媽和雷特子爵的影響很深,從小時候開始就迫切希望成為一個貴族,再長大點,就時時刻刻昂着下巴看人,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出身高貴一樣。
還有最小的克萊絲——
“安東尼,克林,克萊絲,非常歡迎。”裏卡多已經從樓梯上走下來了,他微笑着招呼進來的三個人,并沖安東尼眨眨眼,“爸爸在樓上和琳妮夫人與賽娜夫人在一起,進去的時候記得先敲敲門。”
安東尼心照不宣地笑起來,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的安德烈,又對裏卡多說:“我來找媽媽确實有點事,那麽我就先上樓了。克林,克萊絲——”
“哥哥,我跟你上去。”克林說,他矜持地對裏卡多點點頭,“裏奇,很高興見到你,下次我們可以聊聊。”
“當然,我也很高興。”裏卡多說,話音才落下,從進門開始眼睛就黏在裏卡多身上的克萊絲就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扇子說,“裏奇裏奇,我在樓下陪你,你教教我怎麽怎麽規範的用餐好嗎?”
沒錯,最小的克萊絲倒是沒什麽地方值得人讨厭的,憑心而論,這還是一個長得挺可愛的小姑娘,如果她不每次過來一雙眼睛都黏在裏奇身上像是要把人拓印下來一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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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看着裏卡多,裏卡多給了對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後牽着克萊絲的小手往餐廳走去:“這當然沒有問題,我們先來問問瑪姬嬸嬸今天有做什麽克萊絲想吃的東西好嗎?”
“好!”小女孩雀躍地說,完美的禮儀固然讓人羨慕,但好吃的小布丁小曲奇小冰淇淋對十歲的女孩來說也有無可辯駁的吸引力。
讓十歲的孩子分心并沒有什麽難度,裏卡多将克萊絲牽到餐廳,和克萊絲一起喝了一杯果汁後,就成功地讓小女孩的注意力從禮儀方面跑到了可愛的長耳兔身上。而他則帶着安德烈往樓上走去。
“事情還順利嗎?”裏卡多問。
“沒意外的話下午我們就能搬回城堡了。”安德烈肯定回答裏卡多,然後他抱怨說,“裏奇,你看見福德三兄妹了嗎?真難以想象他們居然還敢出現在你面前!”
“難以想象的事情很多。”裏卡多客觀地說,“而且公平來說,他們也只算是态度暧昧而已。”其實前一段的家産之争他并不特別在意,雷特子爵的財産在這幾年間早就被雷特子爵花得七七八八了,他的二十三個兄弟姐妹與其說争奪雷特子爵的財産,不如說争奪雷特子爵将會遺留下來的爵位與其在卡蘭城特別的地位。但這兩者對裏卡多來說反而不那麽重要——他對自己的未來早有規劃。
當然,在他最近的未來的規劃裏,也并沒有“雷特子爵死亡分遺産”這一個項目,之前他感覺到和表現出的所有憂慮,都來自伊爾山洞。現在伊爾山洞的事情被完美解決,他二十三個兄弟姐妹之前的暧昧态度,顯然也就無足輕重了。
“裏奇,你就稍微表現出一點憤怒吧?”安德烈做了一個怒吼的獅子手勢。
裏卡多失笑:“我們幹點正事……”他們已經走進房間,裏卡多将桌上幾個蠟封好的信件交給安德烈,“你還得再跑一趟,我們回去城堡之後,城堡的衛隊必須組建起來,這封信是給特納的,連同這一袋子金幣。我想衛隊的組建交給他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還有這一封,安德烈,你覺得是索特爺爺好還是阿隆爺爺好?”裏卡多問。
“是為什麽事?”
“布林爺爺大概最近一段時間就要離開了,我們得給爸爸找一個新的管家。這個人選得管住爸爸——至少讓他不把手裏頭的金幣花得那麽快。”裏卡多說。
“那就索特爺爺吧!”安德烈很快給出自己的答案,“索特爺爺明顯更兇惡一點。”
“我也這麽想。”裏卡多說,他用桌上的鵝毛筆站了墨汁,在還空白的信封上用花體字寫上索特的名字,“那麽安德烈,你就——不,稍微等等。”裏卡多突然說。
安德烈也顯得有些驚訝,在剛才,兩個人都聽見了樓梯上傳來的雜亂的腳步聲,有輕有重,明顯不是一個人走出來的——福德家的人這麽快就要離開了?
“發生了什麽?”安德烈情不自禁地問。
裏卡多走到房門口,若有所思地向下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下去問問。”
安德烈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兩個人一起走下去,福德家的人正好揚聲叫着還在和長耳兔玩耍的克萊絲。
克萊絲嘟着嘴巴有點不樂意,裏卡多走上前,将長耳兔送給克萊絲帶走。而走到安東尼身旁的安德烈也順利地和對方搭上了話。
福德家的一行人都上了馬車,馬車很快就離開薔薇路。
安德烈回到裏卡多身邊:“我剛剛和安東尼說了幾句。安東尼的口風很緊,也不像前幾次一樣想要和我搭上話,雖然他表現得比較隐蔽,但還是能感覺出他有些不耐煩……是不是福德的傭兵團出了什麽事情?”
“傭兵團會出什麽事情?”裏卡多問。
安德烈聳了聳肩膀,這反正跟他沒什麽關系:“要麽是內部有人鬧事,要麽是外部出了什麽問題,比如敵對團隊或者他們遇上了什麽大頭的獵物?”
“內部有人鬧事和敵對團隊都是在卡蘭城之內,我們不會察覺不到一點蛛絲馬跡。”裏卡多說,他的耳朵随之聽見伊澤克森陰冷的笑聲。他沒有理會,只聽安德烈的回答:“裏奇,你的意思是他們碰到了一頭大獵物?”
“看他們接下去的行動就知道了。如果足夠大的話,狩獵者與獵物或許就要調換位置了。好了,”裏卡多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很快說,“安德烈,先把信送出去吧,我和布林爺爺來準備搬家的事宜,等你把信送完了之後直接去城堡那一頭就好了,那個時候我們應該都在城堡裏了。”
“知道了。”安德烈揚揚手裏的蠟封信件。
如之前所說,雷特子爵之前捐獻給卡蘭城的城堡面積并不小。
這個城堡位于卡蘭城正中央,城堡是石制的,金紅色的垂幔遮住落地窗,緊鄰着跑馬場的衛隊居所幹淨整潔,坐落在前庭的酒女噴泉上,大麥酒由酒女手中的酒壺倒出,路過這裏的任何行人都能從噴泉裏勺上一杯酒喝喝。噴泉後面十來步的位置,就是正式屬于城堡的私人場所。雕花的鐵欄杆之後是修剪得整齊的草坪與湖泊了,遠遠的湖泊如同鏡面一樣靜谧,翠綠的草坪上時不時能看見一些無害的觀賞動物踱着腳在花園裏走來走去——顯而易見,在大商人手裏的過去兩年中,這個城堡得到了最完善的打理。
黑夜靜悄悄地降臨。
裏卡多和雷特子爵在城堡中享用了這一天的晚餐。回到了舊有的城堡,瑪姬嬸嬸和雷特子爵都顯得有些興奮,城堡裏的仆役也很高興自己老爺的回歸,香氛蠟燭與銀質的餐具擺上桌面,最鮮美的食物與最燦爛的笑容在同一時間出現,大廳的角落,還有布林找來的小型樂隊在一旁演奏舒緩的樂曲。
裏卡多和雷特子爵坐在長桌子的兩側,飯桌上,除了音樂與刀叉輕輕碰撞的聲音外,就沒有第三個聲音了,一直到兩人享用完晚餐,裏卡多拿起餐巾拭過嘴角,雷特子爵才有點緊張地開口說:“裏奇,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是的,爸爸。”裏卡多說,“我恐怕得告訴你,布林爺爺很快就要離開我們了。”
心情一緊又一松,雷特子爵幾乎脫口而出:“那簡直是太好——”
“爸爸?”
“哦、哦,我的意思是,那簡直是太令人悲傷了。”雷特子爵定定神,“嗯,布林,你是打算……?”
站在一旁的布林似乎完全沒有聽見雷特子爵失言,他說:“我有一些私人的事情需要處理,子爵閣下,非常遺憾不能再在您身邊服侍。”
雷特子爵幹笑一聲:“我也極為遺憾,不過我總不能耽誤你的事情。”他又轉向裏卡多,“布林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裏奇,還有其他事情嗎?”
“暫時沒有了。”裏卡多說,布林已經走到大廳的角落示意樂隊停下,他也從餐桌上站起來,“我準備去做晚祈禱,爸爸,您不如去參加曼迪夫人舉辦的‘先知會’沙龍?”
“好主意!不過先知會是八點半開始,我現在還可以休息一個小時。”雷特子爵說,他心滿意足地理了理自己的馬夾和微凸的肚子,跟着裏卡多往樓上走去。
他們沿着鋪着地毯的樓梯一直走到二樓的位置,裏卡多将牆壁上點燃的燭臺取下來,往走廊盡頭的祈禱室走去。
這個占據城堡二樓整個左半邊的祈禱室算是城堡的唯一一個禁地。在兩年前雷特子爵将城堡捐贈出去的時候,曾明确表示過城堡的任何房間都能被改變,只除了這間祈禱室。
而在接手城堡的大商人同雷特子爵參觀城堡的時候,這間被特別注明不能改變的祈禱室也出乎大商人的意料:并非祈禱室裏頭有什麽特別的東西,相反,偌大的祈禱室裏頭除了緊貼着牆壁的斯坦維特的雕像之外,就再沒有放置其他東西了。
沒有桌椅、沒有擺設,沒有任何其他任何東西,甚至連一扇位于牆壁的窗戶也沒有。
這間空蕩蕩的、是普通房間五六倍大小的祈禱室,唯一的光源就是那盞裏卡多帶進來的蠟燭;唯一的裝飾就是位于牆壁前的斯坦維特神雕像,唯一的呼吸就來自跪在神像前默誦聖典的裏卡多。
我信神,全能的父。
願袮降臨人間。
祢是這世界的規則。
勇敢、善良、憐憫,是祢發出的音。
誠實、正義、寬容、節制,是祢寫下的約。
希望是祢帶給我的光。
公平與嚴明、榮耀與權柄,是我獻給祢的禮。
願祢的榮光永遠照耀大地。
願陰影永不降臨。
我信神,全能的父。我将永生追随祢的慈悲。
——《聖典103篇之福音錄》(②:此篇參考《使徒信經》和《天主經》)
安德烈完成送信任務回到城堡的時候,裏卡多的祈禱還沒有結束。
他在問過布林爺爺之後來到二樓的祈禱室。祈禱室的大門敞開着,從走廊窗戶外射入的微光看過去,背對着走廊的身影虔誠又安寧。
安德烈放輕自己的腳步,在愛薇夫人還在世的時候,裏卡多早晚的祈禱是嚴禁有人打擾的,那時候祈禱室的大門緊閉,整個二層都不允許有人走動,包括她自己;而等愛薇夫人過世後,這項規定就松動了許多,二層不再被禁止走動,祈禱室的大門也跟着敞開,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任何人在看見裏卡多祈禱的模樣,都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放輕呼吸……
我信神,全能的父。
願祢降臨人間,
我将永生追随祢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