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們越來越了解彼此了◎

晨光熹微裏, 雨水依然充沛,斜斜落在地面,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阿吾。”

一聲輕喚遙遙傳來。

鐘吾連忙轉過身, 果然見到撐着傘走來的清淨道人。

他邁開步子, 飛快地迎上去, 緊繃着手臂扶住清淨道人,一邊低聲說:“師父,我……”

“你呀,又要不告而別。”清淨道人空洞着雙眼, 雖然神色依然和善,但語氣責備, “如果不是明小友告訴我這件事,我現在還蒙在鼓裏。只怕還要好一會才能發現你又不見蹤影了!”

鐘吾愣住,猛地轉頭看向明以湛。

明以湛卻好像是一位旁觀者,姿态閑适,不發一言。這讓鐘吾心頭騰地升起一股火來。

“明以湛, 你同我師父說了什麽?!”

“不可如此對待朋友!”清淨道人當即拔高聲音,斥責道。他神色蘊含一絲怒意,竟是罕見動了怒。

這讓鐘吾心裏對明以湛的怒意更深。

清淨道人厲聲接着說道:“明小友會是你最好的一位朋友。對待朋友當真誠友善, 不可仗着朋友脾氣好而胡亂發自己的脾氣。”

鐘吾悶聲道:“他不是我朋友。”

話音剛落, 鐘吾腦袋猛地一痛。

清淨道人怒氣沖沖,手中握着收攏起來的傘——剛才,他正是用傘柄敲打鐘吾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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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吾啊。”半晌後, 清淨道人緩和了語氣,他嘆口氣說, “其實, 為師從來沒放心過你。你總是随心所欲, 越是這樣,我越不放心……但現在你有這群朋友,為師也就放心了。”

他語氣關心:“注意安危,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你的同伴。”

鐘吾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而這時,清淨道人已經朝司煙一行揮了揮手,接着轉過身,撐傘慢慢遠去。

鐘吾望着那道背影,心緒千百轉,滋味複雜。

他有心想要做點什麽,可是卻邁不開步子。

司煙的聲音傳到耳邊:“鐘吾,去好好和你師父道個別吧。”

這一刻,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從背後推了他一把,予以他無邊的勇氣。

鐘吾邁開步子,飛快追了上去。

注視着遠處鐘吾與清淨道人的交談,雲夢倍感新奇,扭頭看向明以湛:“鐘吾顯然是想瞞着他師父偷溜,你為什麽還将這件事告訴他師父呢?”

明以湛散漫笑着回:“大概我多管閑事,又不想讓他如意。”

雲夢用一種“你好奇怪啊”的目光瞪一眼,扭頭不再理會。

與此同時,司煙卻是用一種更加奇怪複雜的眼神注視他。

覺察出目光的明以湛望去,他微微揚起眉頭,無聲疑問。

見此,司煙卻忍不住想笑。

“明仙君看起來淡漠,實則比任何人都要溫柔呢。”

明以湛坦然接受:“當你是在誇我了,謝謝誇獎。”

“只是,我不是很明白。”司煙微微歪了歪腦袋,有些困惑,“清淨道人為人和善,你着意關心我能理解。但你和鐘吾的關系看起來也不是很好,為什麽會想幫忙彌補他和他師父的師徒關系?

“這樣的事情,需要什麽理由嗎?”明以湛唇邊帶着淺淡的和煦笑意,眸光澄澈,“自然而然就去做了。”

他澄澈的眸光像是天邊一抹旭日,在這一剎那,好似閃耀着璀璨金光。

司煙心裏朦胧有一種感覺,他的确是不屬于這個凡塵間啊。

那方,鐘吾已經和清淨道人告別完,折身朝他們走來。

司煙笑眯眯道:“雖然你是好意,但鐘吾大約不會承你這份情。不過,你應該也沒想他承這份情吧。”

“自然而然去做的事”,又哪裏會想所謂的回報呢?

“司煙,我很欣慰。”

司煙因為明以湛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一時有些迷惑。

“欣慰什麽?”

“我們越來越了解彼此了。”

“……”

不及司煙回過神,鐘吾已然走到身邊。

他神色淡淡,只是瞥向明以湛時,可見仍不太高興。

不過,大抵是方才師父的教誨猶言在耳,故而他斂了脾氣,只是對司煙輕聲道:“司煙,我們走吧。”

天色尚早,再有清淨道人的打點,他們還算順利的離開太虛門。

只是北宮綠绮難免陰陽怪氣來一句:“太虛門弟子們真是有趣,出自家門,怎麽感覺像是在做賊一樣?”

北宮綠绮行動無礙,但雙手卻被一條金光燦爛的繩子捆住。

看起來不算稀奇,卻只怕是件罕見的寶物,她被捆住後竟力氣漸漸消減,與尋常凡人并無二般。

她已經試圖破解,卻無可奈何。

于是,她忍不住用氣憤的眼神瞪向那道身影。

明以湛毫不在意,微笑着說:“你盡可以嘗試将它解開,如果你能解開,這條繩子便送你了。”

“說話算話嗎?我若解開得了這繩子,便将你捆了賣了。”北宮綠绮用不了法術,心情煩躁,便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你這皮囊不錯,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

一旁傳來焦急地聲音:“阿綠啊,你現在是俘虜,萬萬不可這樣嚣張啊!”

“嗯。”明以湛點點頭,贊同道。“還是你爹明理。”

北宮綠绮眼皮猛地一跳。

雲夢已經吃驚叫出了聲:“爹?”

那位滑稽的老頭有些不好意思,撓着頭道:“哎呀,少年郎,你怎麽知道的?”

司煙同樣很吃驚——如果不是他們相處有些時日,她都要以為明以湛也是看過劇情的人。

她知道這位滑稽的老頭是北宮綠绮她爹,是因為她看過原作,那明以湛又是如何知曉?

見衆目光齊齊投來,明以湛似乎也有些感到不解:“這難道不是一看便知嗎?除了對你爹,你還會對誰這般客氣?”

客氣嗎?

衆人暗暗搖頭。誰也看不出來。

連北宮綠绮在內,都感到匪夷所思。

北宮綠绮她爹倒是樂呵呵:“是啊是啊,阿綠很有孝心的!”

“你不要胡說。”北宮綠绮聲音僵硬,冷冰冰地道,“這些事不關你的事,他們也不為難你,你快些走吧,別再跟着我了。”

“那不行。”她爹堅定搖頭,關切說道,“我得照顧你啊,否則你現在雙手被捆着該怎麽吃飯休息呢?”

“并不需要。”毫不理會關切的話語,北宮綠绮淡漠地說,“我早已經辟谷,數日不吃也無所謂。你留在身邊只會拖累我,別忘了,我現在的處境就是你帶來的。”

她爹神色局促,有些手腳不知何處安放。但很快又笑起來,仿佛沒聽到那些冷冰冰的話語。

“所以爹才要将功補過嘛!況且,他們怎麽會放我離開呢!我們可是一夥的!”

從來沒見過父女是這樣相處的……

鐘吾不知想起什麽,眼底泛起一抹波瀾。

他忽然出聲道:“我們只要帶北宮綠绮到無相宗去,無關人等可以自行離開。”

北宮綠绮她爹正急切的想開口,便聽一道清朗聲音悠悠傳來。

“女兒處境困難,做父親的哪能安心離開。倒不如成全他們,叫他們一同前往無相宗。”

“對對對!”老頭一聽登時笑得像是一朵燦爛的花,滑稽得讓人忍俊不禁,“那我們就互相照顧、互相照顧。”

鐘吾銳利的目光朝明以湛投去,好似極寒之地的冰柱,凜冽刺入人的骨頭裏。

“你是故意與我作對?”

明以湛輕笑道:“我好像沒有這個必要?”

雙方之間的暗流似乎更加湧動。

不過……好像也只是鐘吾單方面的湧動。而明以湛,沉寂得像是一汪死水。

司煙瞧着這一幕,若有所思。

明以湛所做的每一件事看起來漫不經心,實則卻總有用處。

他此時讓北宮綠绮她爹留下來,應該是另有想法。

還不等她試探明以湛幾句,她就感受到另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軟綿綿的,有些可憐。

鐘吾這一路算是一波三折,心情實在不美妙。

而無論對明以湛如何憤恨不滿,每每朝司煙看去時,神情都會變得柔和,隐約還流露有些許委屈。

司煙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人都有情感需求。更何況他這些年的經歷實在太困苦,心底對情感的渴望想必比其他人更強烈。

思及此,司煙飛到雲夢身邊,龍尾拂過雲夢的發絲。

“司煙大人?”雲夢迷茫眨眨眼。

“你外出這麽久,你的親友可會擔憂?”

雲夢對于司煙這個突然的問題,有些感到意外。

司煙大人是在關心她嗎?

意識到這一點後,她心情小小雀躍了起來,急忙搖搖頭道:“我們蛾子壽命很短。只有我幸運的得到機緣從而修煉成妖……而在此期間,我的親友壽命早已經到了頭。”

一直豎起耳朵聽她們談話的鐘吾,在聽到最後一句時,心底有某種東西觸動了。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雖然得到機緣修煉成人,但親人卻壽命已盡……你的心情想來很不好受吧?”

雲夢再度搖了搖頭:“其實吧,在我身為蛾子時,我并無靈智。再者,全族中唯有我修煉成人,我一個可以交流的對象都沒有……所以,其實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誰。”

鐘吾:“……”

他陰陽怪氣道:“果然,妖……幺蛾子都沒有心。”

雲夢氣憤不已,學着他陰陽怪氣:“是啊,不像你們人都是黑心肝!”

鐘吾及時收了口,以不至于冒犯到同為妖族的司煙。

但依然有些忐忑,忍不住偷偷看向司煙。

好在司煙神色并不見生氣,但她似乎有些抓狂。

司煙确實抓狂。因為她沒想到辛辛苦苦想制造一個同病相憐的場面都這麽難。

鐘吾和雲夢不是男女主角嗎?為什麽說個話都能吵起來!

不過從剛才的談話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鐘吾看起來對這世間一切都淡漠無比,其實心底仍是留有一片柔軟的地方。

這一次,司煙決定直接從鐘吾身上做切入點。

她狀若無意地問道:“你師父的眼睛是怎麽一回事?看起來傷得有些重。”

鐘吾沉默片刻。

倘若今日是他人問起,他根本不會回答——這麽多年來,他也從不提起這些事。但因為是司煙,所以他仍開了口。

“具體緣由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師父說過是與仇敵決戰時受傷。他失去一雙眼睛,仇敵失去性命。”

“也就是說,在你拜他為師時,他就已經看不見了?”

雲夢不解地問,“可是,他既然看不見,又該如何教導你?你怎麽會拜他為師?”

鐘吾下意識想要譏諷,但在覺察到司煙同樣疑惑的眼神後,他忍了下來。

半晌,他聲音低低傳來:“我尚在襁褓時,便被師父撿到。他雖看不見,卻仍堅持将我拉扯長大。”

話一說出口,心頭壓着的沉重也似乎一下子輕了許多。

他接着說:“師父原來是太虛門前掌門最看重的弟子,失去眼睛後景象可想而知……何止是太虛門最低微的一脈。其實早已被無視了。”

雲夢瞪大眼睛:“那你父母呢?他們不要你了嗎?”

鐘吾同樣瞪她一眼,沒有說話。

司煙清了清嗓子,低聲無奈道:“雲夢……”

雲夢沒有意識到自己言語的冒失,她冷哼一聲,撇嘴道:“你們人才是沒有心呢,能将剛出生的小孩丢了,得是多麽狠心啊。”

這一次,鐘吾不再反擊。

話題就這麽結束了,留下細細密密的雨水沖刷着往事,只是涼意猶存。

去往無相宗的路橫跨着一條大江。

江水滔滔,尋常修士禦劍飛行難以渡過,多是行至一半力竭掉落。

如果是法力全盛的時幽妖皇在,那渡過大江自然不是問題。而現在一則人數衆多,二則司煙法力流失,無論如何也只能乘船走水路了。

司煙一行抵達江邊時,正好有一艘船準備出發,且将經過無相宗。

登上船只後,司煙叫住北宮綠绮她爹,一時對稱呼有些犯了難。

北宮綠绮她爹一眼看穿司煙的為難,連忙笑道:“我姓名葉端瑞,熟悉的人都叫我老葉,你們也這麽稱呼我吧!”

他笑起來時還是那副滑稽的模樣,此刻甲板上正對着光,映照着他的雙頰紅撲撲,像是被人抹了一圈胭脂。

注視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巴,司煙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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