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方知有的肩膀輕微地顫動了起來,他盯着筆記本小小的屏幕,錄像上的葉聽泠在哭,他的眼淚就不受控制跟着往外湧,那是他心尖上的寶貝,即使他已經失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執念,久到他妄想自己可以和這個世界和解,可這些假象在看到葉聽泠的眼淚時紛紛碎裂,憤怒與怨恨都死灰複燃。

永遠無法原諒,無法釋懷,如果這不是一場謀殺,如果葉聽泠的死不歸咎于任何一個人,那錯的,便是這個世界。苦海回身,早悟蘭因,是戲劇裏才有的大徹大悟,凡夫俗子都生不來這番豁達,痛失所愛,不攪個天翻地覆,怎會罷休。

方知有擡起手捂住雙眼,他的喉嚨裏發出壓抑的笑聲,這是俞安雨自第一眼看到他起,他的情緒最失控的一刻,甚至讓俞安雨想起八年前那個撥打報警電話的少年,他的愛人失蹤了,他卻後知後覺,恐懼、自責、擔心,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壓向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他不知所措,病急亂投醫,一次次撥打報警電話口不擇言地求助,這也是日後令他難以釋懷的原因,他曾向這個世界求救過,曾向害死葉聽泠的幫兇示弱過。

俞安雨和齊一慈都沉默着,播放結束,審訊室只剩下方知有那似有似無的笑聲,俞安雨不敢和他感同身受,他一向有同理心,但此刻他哪怕只是想,也舍不得想象讓陸離去承受葉聽泠承受的一切,他會瘋的,會發狂,會無差別地攻擊所有人,那些膽敢傷害陸離的人他會毫不留情地撕碎,把他們嚼得骨頭也不剩,起碼,他一定做不到方知有這麽克制。

方知有的情緒很快就調節好了,他放下手,用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又擺出他的撲克臉,絲毫不掩飾語氣裏的嘲諷:“這就是報應,不是嗎……”

在看到葉聽泠的治療報告的那一刻,俞安雨就已經明白,這兩樁離奇的自殺案件,無論看起來多麽錯綜複雜,都無法繞開那個最直接的關聯——宋罄是葉聽泠第三次最終測試的測試官,在葉聽泠第三次最終測試結果為“不合格”的第二天晚上,葉聽泠在床上用水果刀刺穿了自己的腹部。

選擇宋罄的不是方知有,是葉聽泠,他無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卻偏偏成了不會墜落的神明。

“你知道宋罄是葉聽泠最後一次最終測試的測試官嗎?”俞安雨沉聲詢問。

“知道這個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方知有剛才又哭又笑,現在嗓子有些幹啞,他的雙眼剛流過淚,此刻的眼神卻無比冰冷,好像就在剛才,他耗盡了這具軀殼裏僅剩的一點溫度。

就像陸離說的,方知有只是預判了宋罄會自殺,他沒有阻止的義務,根本構不成犯罪。無論是從确立調教關系還是約定見面進行調教活動,方知有都只是在配合宋罄,就算找到動機,方知有的行為也無法構成誘導自殺,他根本沒有說任何誘導自殺的話。從葉聽泠死去開始,宋罄就陷入了這個魔咒,他開始沉浸式扮演着“葉聽泠”,直到他想要用死亡去升華他扮演的這個角色,說到底只是這出獨角戲,他入戲太深。

方知有沒有正面回答俞安雨,而是望向俞安雨的雙眼,誠懇地發問:“警官,他愛我,是死罪嗎?我沒有想要任何人去認同我們的感情,但連我們自己認同,也不被允許嗎?八年前,警方認為葉聽泠的死,戒同所無過失,用那樣極端、暴力、殘忍的治療手段,洗腦、逼迫、控制那些他們看來生病了的小孩,是合理的嗎?那是我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的寶貝,他的手是用來握筆畫畫的,不是用來和一群被他們操控的瘋子互扇巴掌的,他到死,沒有說過一句傷害他人的話,沒有動手打過任何一個人,他被罵,被打,被電擊,他們不給飯吃,不給水喝,不斷不斷,折磨他,只為了,讓他說出口——他、不、愛、我。”方知有咬牙切齒,眼裏卻再無一滴眼淚,“警官,葉聽泠自殺用的水果刀是從哪裏來的?戒同所具體的治療內容,真的只有治療記錄上那寥寥幾行描述的內容嗎?為什麽有這麽多的疑點,如此直接的關聯,警方卻判定葉聽泠的自殺,戒同所無過失?你們今天把我帶到這裏,是掌握了什麽證據嗎,如果沒有,那又是為什麽如此篤定宋罄的自殺就與我有關呢?”

方知有還是說出了整個案件最黑色幽默的部分,一切都那麽相似,葉聽泠和宋罄的自殺都板上釘釘,看似與葉聽泠的死有直接關聯的戒同所,被警方以“無過失”定論後全身而退,而如今無憑無據,方知有和宋罄是有合約的調教關系,警方卻如此篤定是他操控了宋罄的自殺。

“這個讓我來回答你吧。”一言不發坐在後面長椅上旁聽的陸離突然開口,他站了起來,走到俞安雨的身邊,俞安雨剛想起身讓他,他便拍了拍俞安雨的肩膀示意不用,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平靜地望向方知有,“你好,我姓陸,是市局的法醫。”

“首先,關于葉聽泠自殺使用的水果刀,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但我認為大概率來自戒同所的心理醫生,也就是最終測試前一天,葉聽泠從心理醫生那裏得到了這把刀,雖然戒同所沒有任何人站出來承認那把水果刀是自己的,但又因為刀上只有葉聽泠一個人的指紋,再加上密室成立,自殺沒有疑問,兇器的由來便沒有追究。我查看了八年前對戒同所的調查報告,其中大部分學員都提到心理醫生很溫柔,和自己交談的時候會提供水果等茶歇,而比起其他的教官,從心理醫生那裏得到水果刀是合理并可行的,當然,最大的原因在于水果刀上只有葉聽泠的指紋,這說明他擦掉了刀上的指紋,他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把水果刀來自誰,他認為順走這個人的刀是在給這個人添麻煩。他的确是一個過分溫柔懂事的小孩。”

方知有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警察,他和一直審訊自己的兩個警察不同,他一點也不感性,客觀到近乎冷漠,即使是贊美之詞從他嘴裏說出來竟也沒有溫度。

“關于戒同所的治療,你當初卧底一周,應該知道不止治療記錄上的治療內容,戒同所有所隐瞞,并且在治療中也刻意避免留下證據,這個也将是之後對戒同所的調查裏重要的取證環節。判定戒同所無過失,主要原因是葉聽泠自殺無異議,而戒同所方面和葉聽泠的家屬協商溝通和解,所以此處并非‘無過失’,只是葉聽泠的家屬放棄追究過失,之後會重啓調查戒同所,葉聽泠案的相關資料也會成為重要的佐證。”

“至于宋罄自殺的案件,我們請你來主要是因為你是24號晚上最後見到宋罄的人,再加上你們兩個的關系,所以想要向你了解一下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陸離解釋得十分坦蕩,反正把方知有帶回來關他十二個小時的又不是自己。

方知有緩慢地眨眼是在思考什麽,良久,他才垂下眼來,沒再看陸離,輕嘆一口氣,語氣裏滿是遺憾:“非常感謝陸警官您能告訴我這麽多,比起當年負責這起案子的、現在的王永局長,陸警官,您給的解釋聽起來像人話多了,雖然也想作為回報,把我和宋罄的調教過程事無巨細都告訴您,只可惜時間上好像不太允許了。警官應該也查到了,我高三的時候玩過一次失蹤,這個小小的任性舉動給一個家庭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呢……大概,就是自此之後,每天晚上九點鐘,我的父母都需要和我通電話确認我的行蹤……”

俞安雨的神情陡然一變,方知有的嘴角勾起一個苦笑來,喃喃自語道:“所以我才說嘛,留給警方的時間不多了……”

“方知有!”俞安雨幾乎是咆哮着吼出聲來,被人愚弄後卻束手無策的憤怒噴薄而出,陸離第一時間放下手按住他的肩膀。

方知有太清楚自己的處境了,知道自己将面臨什麽,甚至知道結束的時限,從俞安雨和齊一慈到學校去接他開始,他一步步看似被動卻牢牢掌握着主動權,他在引導整個案件的走向,他清楚地知道警察手裏的底牌,知道宋罄自殺的原因,他甚至一開始就知道警察永遠沒有辦法定他的罪,哪怕就是他一手促成宋罄的自殺,他還敢在知道宋罄模仿葉聽泠的原因那一刻大膽嘲笑着點評這是報應。

他知道一切,也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卻禮貌地奉陪,假意和盤托出,像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放一塊小小的奶酪引誘你,讓你以為有機會。

“警官,放棄吧,就算那肮髒的調教過程一比一還原到你們的耳朵裏,也沒有辦法證明宋罄的死和我有關,”這話是說給俞安雨聽的,“可能你們對心理學有一些誤解,心理學不是學習讀心術的學科,而是研究人類行為的學科,雖然不知道我的學生向您吹噓了什麽,但是我的确沒有操控人心的能力。真相可能會遲到,但如果它确實不如我們所願,接受并消化它,放下執念,也是我們需要學會的一項技能,警官,這是今天下午您教我的,我受益匪淺,在這裏與您共勉。”

“俞隊,方知有的父母和律師已經在外面了。”耳機裏傳來元秘書的聲音。

“行了,放人吧,”接着是陳青雲有些疲憊的嘆息聲,“不用審了。”

--------------------

壓抑的內容到這話結束,後面幾話是比較輕松的夫夫日常,方知有不是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後面會有後續。雖然方知有憎恨戒同所,也用非常規的方式替愛人複仇了,但這種方式好孩子不可以學習哦~分享法治之光羅翔老師寫在《刑法學講義》扉頁的話:用良知駕馭我們所學,而不因所學蒙蔽良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