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破題小試

小院閑春,晴風送暖,褚若貞惬意地打着一把四川竹絲扇,望着學堂裏的二十幾位得意門生,身心舒暢地不得了。

當然他的好心情跟春日溶溶的景色關系不大,最主要的原因是張禦史——昨天張禦史辦案路過揚州,一早便來乃園找他,讓他推薦幾位敦崇實學之才。

褚若貞跟張禦史是好友,雖然自己不耐煩官場應付,但對學生們的仕途十分關心,因此仔細盤問了半日。

張禦史磨不過他,只得将實情告知——原來皇帝一直有意制科取士,但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兩科同舉不太妥當,因此先讓各地官員暗中留意有才之士,若這些人應舉落第,那明年還可作為“遺才”再考一次。

當然制科的士子地位不如進士科的高,将來進入官場也會遭人鄙視。可話說回來,每年參加科舉的士子千千萬,能有幾個人入朝為官?

更何況這兩年江浙地區文風極盛,參加科考的應試生越來越多,往年鄉試差不多十取一的,這兩次鄉試已經到三十取一了。褚若貞的學館裏有二十幾個生員,哪怕個個都是俊傑之才,也就一兩個能中舉。

現在有這樣的機會,褚若貞自然覺得十分難得,于是昨天從社學離開後,便找了最喜歡的三個學生問話。

果然,除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孫辂外,另兩人都是格外歡喜,再三拜謝。于是褚若貞昨晚便将那倆人的名字告訴了張禦史。

至于孫辂,他不僅不氣,反而覺得這徒弟心高氣傲,頗有自己當年的風範。若這學館中只能有一人中試,那也定然是他。

不過舉薦的事情是要先保密。否則學館裏沒有被推薦的學生即便嘴上不說,心裏難免會有意見。

想到這,褚若貞又壓下嘴角,觀察學堂裏的衆人,只見那倆學生到底難掩喜色,此時答題都是眉飛色舞的樣子。只有孫辂十分穩重,正皺眉看向旁邊的齊鳶。

褚若貞:“……”

褚若貞覺出情形不對,沿着他的視線往齊鳶桌上掃了眼,只見齊鳶的桌子上碩大的幾行團團字,無筋無骨,令人側目。

褚若貞的好心情頓時消了一大半,難掩失望地看着齊鳶。

昨天齊鳶表現出幾分捷才,又信誓旦旦地要參加縣試,他雖然嘴上阻止,心裏卻是盼着這人有幾分真才實學的。但今天一瞄這字,就失去了了解的欲望。

學堂裏的學子們相繼放下筆,顯然都已經答完題了。

褚若貞原想先批齊鳶的破題,這樣可以讓其他士子輪流點評,讓齊鳶了解他與師兄們的差距。現在見孫辂皺眉,褚若貞便意識到可能齊鳶答得太不堪。于是改了主意,決定先批閱別人的。

這樣既能給齊鳶留臉面,也免得白白耽誤其他士子的寶貴時間。

想到這,他輕咳一聲,道:“齋長将試卷收上來吧。”

學堂的齋長正是孫辂。

試卷很快收齊,褚若貞将齊鳶的答紙壓在最下面,随後便一邊批閱,一邊道:“凡作文,其用意皆可一言以蔽之,此為主腦。破題即為扼定主腦。文章立意高低,是否尊題,看各位破題便可知曉。”

他說到這,從試卷中抽出兩張,點評道:“‘廣不忍之心,在以己及人而已’,不錯,這個上句用的極好。‘恩有以類及者,導主之用恩也。’此破題‘類’字點得明,但用了兩‘恩’字。”

一張試卷點評一句,一會兒便看過了四五張。

齊鳶雖然在順天府連過三試,但平時都是跟着先生單獨學的,不曾有過同窗,更沒見過別人如何做題。

現在褚若貞當堂批閱,對他來說無疑是十分新奇的體驗。褚若貞每念一句,他也跟着暗自思索,琢磨旁人破題的妙處和疏漏之處。

褚若貞看題極快,話音未落,便抽出了另一張,“恩有蕲于及人者,不私其恩也……此篇也是重複‘恩’字。”再抽一張,“兩有所以及人者,皆于吾所之者也……重複‘吾’字。”

之後幾張試卷的破題,都或有重字,或微犯下文。褚若貞越看越覺遺憾,幹脆挑了向張禦史舉薦的倆學生的答題。

果然這倆人表現地更好一些,其中張如緒的破題相對中規中矩,另一位劉文隽的破題更有新意。

褚若貞難得見到這麽好的答卷,正反複吟讀,暗暗點頭,就聽外面有人大喊:“褚先生,褚先生,那位姓張的在寺裏等你呢,讓你過去一趟!”

喊話的是學館的工役,工役年紀大了,也不認識張禦史,因此只喊“姓張的”。

褚若貞卻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舉薦的事情有變。

他連忙起身,想了想,又回頭将張如緒和劉文隽的答卷揣在身上,并讓孫辂将其他人的試卷發下去,互相讨論修改一下。齊鳶的自然被他留下了,他要好好批評一下齊鳶的字。

齊鳶看他神色匆匆地出門,試卷也不給自己,忍不住問:“先生,那我接下來做什麽?”

褚若貞掃了一眼,見張劉二人正好也沒試卷,在人群裏有些顯眼,便道:“你這兩位師兄的制藝都可評為一等,你先向他們請教如何破題。”

說完沖張劉二人點頭示意,匆匆往寺廟後門去了。

齊鳶見褚若貞快步走遠,只得依言站起身,沖張劉倆人作揖請教。

然而他剛剛站起來,學堂裏卻立刻安靜了,所有人都神色怪異地盯着他。張如緒更是面色發紅,一副羞愧不堪的樣子。

齊鳶:“……”怎,怎麽了?莫非自己幹過什麽壞事?

他茫然地看向齋長孫辂。孫辂的眼神也十分複雜,但好歹給了提示:“如緒是你縣試的擔保人。”

齊鳶愣了愣,“啊”了一聲。

參加縣試的儒童都必須找本縣的廪生作擔保,以防出現頂替假冒等現象。可縣裏的廪生一共就這些,一人給多人擔保都是常事,在這遇到了不很正常嗎?

劉文隽看他還是不明白,不由嘲諷道:“大少爺還不明白嗎?你爹找我們給你做擔保,許諾誰肯做的話就給誰二兩銀子,大家都知道你不學無術,沒人答應。只有張兄年年為五鬥米折腰,去賺那二兩保錢。”

齊鳶參加縣試,都是金奴銀婢的簇擁着,水果甜點的準備着,等進了考場吃一頓睡一會兒,寫幾個大字就出來。所以年年考,年年不中,甚至成為了揚州城的笑話,被人叫做“考不通”。

衆廪生雖羨慕齊家給的保錢豐厚,卻又嫌棄齊鳶丢人。唯有張如緒因為缺錢,每年都給他擔保,賺那二兩銀子。

旁邊有人悶笑出聲,張如緒的臉色更是漲如豬肝,難堪地低下頭去。

齊鳶漸漸明白過來,奇怪道:“廪生為儒童做擔保乃是朝廷規定,保錢更是你情我願的,這有什麽丢人的?”

“做擔保不丢人,給考不通做擔保丢人。”劉文隽絲毫不掩飾對他的鄙夷之情,冷笑道,“張兄上一科鄉試未過,大家都說是沾了‘考不通’的晦氣呢。”

“劉師兄看着比張師兄年紀大,想必已經過了鄉試了。”齊鳶卻立即道,“我還以為這學館中都是生員,沒想到還有位舉人老爺。”

“你莫要胡說!”劉文隽當然沒過鄉試,尴尬道:“我是要參加今科鄉試的。”

“咦……那就奇怪了。”齊鳶啧了一聲,好奇道,“張師兄是沾了我的晦氣才考不中的。可劉師兄又沒沾惹我,怎麽也考不中?莫非這好東西你也能産?”

“你……”劉文隽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齊鳶罵他自産晦氣,當即大怒,正急赤白臉地要理論,就聽窗外有人哈哈大笑。

褚若貞、張禦史以及本縣的縣令洪鈞,三人同時進入學堂。

今天張禦史穿了官服,那工役不認識,士子們卻能一眼看出,當即個個色變,斂容行禮。

齊鳶也立即轉身,随着衆人乖巧唱喏。

張禦史笑了會兒,打趣道:“齊鳶,我昨日見你便覺你有幾分捷才急智,沒想到你果然伶俐,這正理歪理都是你家的。”

齊鳶心下緊了緊,如今朝中時局不穩,他之所以非要今年縣試,便是想自己選擇座師與房師,小心織建日後的師生關系網。

昨日小心應付謝蘭庭小心便是因此,他可不想被人注意,萬一還未成事就被早早劃入某方陣營,那就麻煩了。

但天不遂人願,誰能想到自己跟人說兩句話都能被張禦史偷聽?

監察禦史雖品級不大,但權限甚廣。齊鳶不敢惹,也不敢躲,只得硬着頭皮出列,小聲道:“學生不該逞口舌之快,有失體統……”

縣令洪鈞對齊鳶的印象很不好,此時見張禦史偏袒,不由擔心他因此對劉文隽有意見,忙清了清嗓子,問褚若貞:“褚先生,剛剛你所出示的制藝,可是劉文隽所寫?”

褚若貞微笑道:“正是。”

張禦史也是因為那兩篇制藝精妙,所以臨時決定來學堂見見本人的,此時聽這話也想到了來意,微微颔首,贊道:“乃兄的這兩位學生很争氣啊!這兩篇制藝概括精到,便是參加會試也綽綽有餘了。”

洪縣令聽這番盛贊,心中甚喜。學生出息,他這個縣令當然也有面子。如果今科鄉試縣裏能多出幾個舉人,那可都算是他的政績呢。

褚先生的乃園中,孫辂是必然能中的。如今又有張如緒和劉文隽,真讓人心情愉快。

洪縣令越想越覺欣慰,餘光瞥見齊鳶裝模作樣地也在人群裏,忍不住皺眉:“褚先生,這又是什麽情況?”

如今鄉試在即,應先保證大家安心讀書才對吧,褚若貞怎麽還把揚州城最能鬧騰的小纨绔給招來了?

“齊鳶也做題了?”張禦史也十分好奇,看向褚若貞。

褚若貞無法,只得在衆目睽睽之下,将齊鳶的那張團團大字從桌案上拿起:“我原本是想看看他破題如何的,可是他……”

他将試卷提起,看了一眼後突然愣了愣,随後眼角突突直跳,盯着那幾個大字怔住了。

張禦史偏過身,笑道:“讓我來看看齊鳶的破題。嗯,以吾心證人心,在必及之而已。”

他念完一頓,也微微怔住,又念一遍,如此反複三次,終于忍不住撫掌驚嘆,“此破題心心相證,深得精髓,語意新警,妙哉!妙哉!此必為魁首之作!”

作者有話要說:

[1]”老吾老“的四書題是萬歷年間的一道會試題。幾個破題是選的當年的會試答卷。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梅之煥那一科(看到有小天使說不明白,明天更新的時候在會作話解釋一下)。

ps:其他科舉的部分多參考《中國古代科舉》《明清八股文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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