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準備縣試
縣試在即, 齊鳶并不敢松懈,回家後喝了解酒湯, 先将今日所作的文章默了下來。
“……何也?
盛世之音安以樂, 則有豳蠟之遺;近世之音哀以思,則多茂草之嘆。故王者省方問俗必陳之,陳之何意也?亦可知非徒學士歌吟之物矣。其為和平之聽, 有清風肆好之情;其為怨诽之詞, 亦溫柔敦厚之致。故列國聘享會盟多賦之,賦之何意也亦可知非徒一室詠嘆之資矣。
然則吾之逸之而存之, 至三百餘篇, 非徒雲多而已。
……”
詩詞詠誦, 無不跟國家命運相連, 朱子亦雲:“詩本人情, 可驗風俗之盛衰, 見政治之得失”
今日韓秀才欲借此題譏諷自己,卻不想想士子誦詩, 豈是僅僅學些章句之末,徒增詠嘆之資的?這既然是上科會試題, 也不知道韓秀才又是打算如何去破題?
想到這,齊鳶又想起李秀才說姓韓的是順天府的院試案首,不禁心中暗暗一嘆,自己當年拿下順天府的“小三元”時,內心還頗為自得。誰知道案首也會有這種貨色。
這下頓覺當年得案首沒什麽好得意的了。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齊鳶在心裏輕嗤一聲, 繼續謄寫。
“吾亦見夫今之為政者孔棘矣,猛則殘, 寬則慢……”
月光如練, 有夜風徐徐吹動桌案上的香燭。窗邊斜插的一支桃花盈盈顧盼, 暗影落在蜜合紙上。齊鳶一時興起,忘了換字體,通篇的字跡筆勢清新,遒勁溫婉,香味蘊然,令人分不出是花香、紙香、還是墨香。
他趁興寫完全篇,收筆之時,看着眼前光影浮動,卻突然生出一陣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想起了自己在伯府的那處小院,陋室寒窗,破桌子又窄又短,床上也只有半截毛氈。彼時不敢夜讀,因費燈油錢。更不會賞月,因夜間有風便門窗搖動,呼呼作響。
如今一死一生間,人生際遇已是大不相同。
可是自己如何敢忘,自己終究不僅僅是這揚州城的小纨绔,自己還是忠遠伯府的世子。說是身負兩命也不為過。
齊鳶知道自己如今不能久思,強行抑制住對京中父母的挂念,等桌上的墨跡晾幹後,便将這篇文章小心的卷起來,放到了箱子的最裏面。
翌日,齊鳶寅時起床,準備去乃園。
小丫鬟們都不習慣他早起,個個手忙腳亂。齊鳶便趁機重新安排了一下,将早上的洗漱流程精簡一番,只留了刷牙淨面等必要的幾項。
衣服也叮囑銀霜不必一日幾換,如今還未進入暑天,一日一換或幾日一換都使得。
只是早上才說的話,等他去齊老夫人的院子時,老夫人竟已知道了。
齊老夫人笑着誇了他兩句,又道:“你往日的那些衣服的确太不成體統,如今既是到學堂上課,是該規矩點。我已經讓人另給你做了幾身衣服。昨天你二叔也送了些好料子來,你看看可有喜歡的?”
齊鳶這才想起齊二爺的事情,想了想問:“祖母,那個庸醫呢?”
老夫人嘆了口氣:“那厮狡猾,竟逃走了。”
齊鳶沉默了一下,那麽大一個活人,逃走的可能性太小了,看樣應該是被人放走的,且經過了老夫人的允許。
他不知道老夫人為什麽會輕輕放過這件事,齊二爺所做所為,雖是想借機斂財,可若真讓他得逞,病人豈不是要送命?
不是說齊老夫人最疼愛原身嗎?
老夫人身邊的嬷嬷已經捧出了幾匹布料,都是上好的雲錦,齊鳶收回思緒,想了想不再做聲,只笑着選了一匹魚白色的。
老夫人點點頭,示意嬷嬷将那一匹收起來,随後摸了摸另一匹落日火熾般的大紅色布料。
齊鳶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想到原身衣櫥中多是濃黃淡紫的熱烈顏色,便又笑道:“祖母,孫兒覺得這顏色也好看的緊,能否給孫兒多做一份?”
老夫人似乎有些意外,訝然地盯着他:“你喜歡這個?”
齊鳶被老太太看得神思一晃,鬼使神差道:“衣櫥裏應當有件這樣的。”
“好,好!”老太太重重點頭,笑道:“就先依着你,給你做了去。”
祖孫倆一起用過朝食,齊鳶仍舊讓錢福趕車,主仆倆趕往乃園。
孫辂在玲珑山館還沒回來,劉文隽和張如緒倆人也沒到,想來是昨夜吃了酒,今天在家休息了。
齊鳶精神抖擻地去找褚若貞。褚若貞看着也格外得容光煥發,看見他未語先笑起來,但只讓他在一旁等着。
衆生到齊後,褚若貞先給諸生布置作業,這次是讓大家做诏、诰、表、策、論、判。乃園雖小,布置課業去跟國子監一樣,這就叫人十分驚奇。
褚若貞布置完後,将他單獨叫去另一屋,開始授課。
齊鳶乖乖坐好,就聽褚若貞道:“如今距離縣試還有六日。這要多虧江都縣的縣試向來比別處晚,否則你今年都趕不及。”又道,“為師看你已經有些功底,但你要記得,這科舉考試,并非一人能成。”
齊鳶雖然才分高,但并不自負,褚若貞說什麽他都認真聽着,因此後面這句也沒有想當然,而是問褚若貞:“先生,為什麽并非一人能成?”
褚若貞笑道:“答題的是你,閱卷的可不是你。”
齊鳶頓覺意外:“……”老師是要教自己揣摩考官的偏好?
“制義乃是代聖人言,因此必須才、學、識兼到。這是求學的根本。只不過自開國以來,朝廷雖重視科舉,但學風易變,風氣逐開。有人以朱子《章句》《集注》為宗,有人則喜好鑽研古注,新學求奇,因此同樣一篇制義,在兩者手中評價自然天差地別。”褚若貞道,“我知道許多人将揣摩主考官的喜好當成歪門邪道,卻不知道固執己見才是迂腐。你可知道歐陽文忠公?”
齊鳶當然知道歐陽修,更何況昨天他還被誇了文風有歐陽公之神韻,忙點點頭。
褚若貞問這個只是為了增加懸念和氣氛,見狀便繼續道:“歐陽公在朝為官時,倡導詩□□新,繼承唐時韓愈柳宗元的寫實自然風格。因此聯合當時的王安石、蘇家兄弟和曾鞏等同道中人,齊力将堆砌辭藻的“西昆體”清掃出了文壇。但誰想後來國子監出一奇才,名為劉幾,酷愛生造詞句,又引起一陣險怪文風。歐陽公為整肅風氣,在省試知貢舉時,将劉幾的卷子以紅筆從頭抹到尾,并貼在試院牆上,以示懲戒。”
齊鳶熟悉歐陽公的詩詞和政績,但對這些事情并不清楚,不由“啊”了一聲,心想,紅筆從頭劃到尾可真夠狠的,這般全盤否定,當衆羞辱,誰能受得起?
“後來呢?”齊鳶好奇道。
褚若貞道:“後來歐陽公又主持殿試,得知劉幾竟然已經通過了會試,于是決心再次嚴懲劉幾。”
歐陽公這次仍舊靠文風辨認,每一份考卷都審查得極為嚴格,果然讓他找到了劉幾的卷子,再次将其刷了下去。同時又選出一份平實自然,極為扣題的考卷,定為狀元。
然而最後張榜唱名時,他才發現刷下去的是旁人,而被他點的狀元正是劉幾。只不過劉幾為了避禍,将名字改為了劉輝。
劉幾不僅有才學,更有見識,随機應變。後來歐陽公收劉幾為學生,屢次提拔,傳為佳話。
卻不知此事若換成其他士子,很可能空有滿腹才學,也要蹉跎一生,無緣功名,而起因不過是文風不符合當朝官員的喜好罷了。
褚若貞雖無意朝堂,卻對為官之道很了解,便是連科考也只當成入仕為官的踏腳石,并不像其他儒士一樣只為求學問道,修身養性,一旦談及為官坐宰便覺是急功好利之輩。
齊鳶心中大呼痛快,這與他的內心想法不謀而合——他科舉就是為了做官。
手裏有了權力,才能謀求家人平安,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褚若貞看齊鳶一臉的深以為然,并沒有其他人的尖酸氣,心裏也覺得痛快,道:“洪知縣好古文古注,見解也多與朱子理論相歧。上次你跟張禦史說自己好法學,輕儒學時,恐怕他已經有印象了。這對你不利。所以這幾日你要多讀經史古文,至于制藝八比,懂其格式足矣,不用盡全力在此。”
齊鳶精神一震,恭敬唱喏。
褚若貞講課絲毫沒有浮誇拖沓之處,直接從縣試出題方式往下講。
果然,江都縣的縣試跟齊鳶當年的縣試風格不一樣。
他當年參加順天縣試時,童子試還一律是小題,只因四書題正題有限,出題難免重複,因此不少人會背誦幾年前旁人的答案來應試。更有甚者會專門盲猜題目,請人花錢作答,若是壓中了,便默上答案應付了事。因此朝廷下令童子試統一出小題甚至截搭題,以免生童們揣摩熟題。
齊鳶當時縣試的題目,首題便是“衆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此句甚至不是四書裏的,而是出自《大學章句》。然而如今另有一派文人學士主張制義是代聖賢立言,因文見道,不應割裂經義,因此崇尚出大題。
洪知縣本就尊崇儒道,喜好古風,自然身體力行,從不出截搭題,而是截取大題的半句,且一般是下半句。這樣也算小題,但只要生童熟悉《四書》,能先記起這題目是出自哪句,然後便可以當做大題來做了。
小題之破貴在靈巧,大題之破貴在冠冕,兩者并非簡單的長短難易之別。因此齊鳶雖科考過,但這次仍要小心應對,否則容易流于渾融而失雅正。
取中縣試容易,想得案首就難了。
褚若貞也是存了讓齊鳶争案首的心思,一般縣試的案首參加府試、道試是必然能過的,否則太不給知縣面子。褚若貞不擔心齊鳶的才學,但他看出錢知府對齊鳶有敵意,因此想讓這個小徒弟多一張護身符。
只是此事敢想卻不敢說,齊鳶上個月還跟狐朋狗友們到處取樂呢,轉眼之間就要力争案首,這豈不是笑話?
更何況洪知縣雖愛才,但理念顯然與齊鳶不同,法、儒兩家的極端派幾乎勢不兩立,齊鳶明确好法之人,怎麽能讓洪知縣信服?
乃園裏,師生倆人皆嚴陣以待。終于有了考前的緊張之感。
齊鳶中午也沒有下山,而是選擇在學館裏吃午飯。
學館裏有一處小小的廚房,旁邊是草堂搭的用餐之所,上面也像模像樣的題着字,名曰“會馔堂”。
學館的雜役兼職夥夫給大家做飯燒菜,平時不過是煮些時令蔬菜,大約十天半日會加些魚腥肉沫,給大家改善生活,用料簡單,口味自然也無法奢求。
這裏的士子大多是家境貧寒之人,所以對飯食并不挑剔。褚若貞也不收他們束脩,像是張如緒那樣的,褚若貞偶爾還會貼補點米油。
孫辂家境優渥,在其中算是個例。因此他年紀雖輕,但因學問最好,又經常帶些碎銀來,替褚先生負擔開支,所以破例做了齋長。
至于齊鳶這等豪富人家嬌養的小公子,家財不知道頂多少個孫辂,在這裏簡直是三畝竹園出棵筍,獨一份了。
齊鳶跟着衆人身後打飯,旁人都覺稀奇,因此頻頻朝他看過來。當然也有對他持有偏見的,少不得瞪幾眼冷哼幾聲。
齊鳶被看得不太自在,但心裏并不覺得不好意思。
要知道學館的開支來源可都是社學裏那幫膏粱子弟的束脩。原身之前交的束脩可是足足的,而且齊家還給了褚先生學田,單那學田每年收的租銀也不少了。
這些人只知道鄙視唾棄小纨绔,但小纨绔是天生富貴,又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情,與他們何幹?
齊鳶雖然不是纨绔本人,但對對方的名聲十分在意,別人瞧不起小纨绔,比別人瞧不起現在的他更讓他介意。
因此他心裏十分不爽,中午打了飯後也獨自選了塊地方吃,不屑跟別人為伍。
孫辂匆匆趕回乃園時,見到的便是穿着松黃色雲錦長袍的齊鳶自己獨坐會馔堂一角,小臉微擡,嘴裏鼓鼓囊囊地吃着東西,面色傲然不屑,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簡陋的草堂裏,其餘士子都是青色藍衫,草堂外又是春辰草綠,因此放眼望去,獨獨地顯出了這一份嫩黃色來。偏偏齊鳶生得面色嬌嫩,憨然可親,讓人恨不得看一眼就想親一口。
孫辂不由多看了兩眼,忽然又想起了昨日謝蘭庭的那句“風生竹院,月上蕉窗”,不禁心道,小師弟的确生得風流韻致,一嗔一怒都令人忘俗。
他想到這暗暗搖頭一笑,轉身朝齊鳶走去。
齊鳶正在腹诽幾個态度不好的士子,擡頭就見孫辂含笑朝自己走來,忙放下東西。
原本在遠處冷眼觀察他的學子們也看到了孫辂,又見這位齋長頭戴雲巾,穿着湖藍色行衣,以青色玉扣大帶束出腰身,腳上一雙同色雲頭鞋,看着格外神清骨秀,器宇軒昂,不由暗暗贊嘆。
然而很快,衆人的贊嘆就變成了驚訝——孫齋長怎麽直直沖齊鳶去了?
甚至對小纨绔十分恭敬有禮的樣子?
“齊師弟。”孫辂并不管衆人神色,幾步過來,與齊鳶見禮,随後笑道,“師弟,縣試報名已經開始了,若師弟不嫌棄,下午便讓師兄給你做保人,陪你去報名如何?”
齊鳶這才知道今天竟是縣試報名日。
只是他也看出了孫辂還沒來得及換衣服,面色也有幾分疲憊,想是昨天在藏書館徹夜苦讀,今天一得消息就來找自己,未曾休息的緣故。
齊鳶忙擺手,笑道:“不用,我找張師兄一起去便可。”
孫辂搖頭:“如緒兄家裏有事,怕是來不及。怎麽,我給你做保人你還不願意?”
齊鳶一愣,心想張如緒家裏有事?張師兄可是學館裏最勤奮苦讀的,怪不得今天沒來學館,看來不是喝醉酒了,只是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他心裏有點擔憂。孫辂原本是開玩笑的,這會兒見齊鳶皺眉不語,心裏到真有些不是滋味了,“嘿”了一聲,道:“你這家夥,你師兄我可是頭一次給人做保,以前別人拿了多少銀子找我,我可從來沒答應過。”
擔保人是要保應試生童身家清白,非娼優皂隸、奴仆及其子孫,保住生童無冒籍、匿喪,頂替,假捏姓名等,雖然一縣之人彼此也算了解,但孫辂嫌麻煩,他又不缺那點保銀,因此從不攬這些事情。
齊鳶回神,見這位要羞惱了,趕緊笑道:“有師兄這個院試案首做保,師弟可求之不得呢,先謝過師兄。”
倆人這邊有說有笑,遠處的士子們卻完全看不懂了。孫齋長可是他們學館最清高自傲的了,怎麽對齊鳶這個公子哥兒這麽好?!
有一位圓臉士子膽子大,忍不住朝這邊走了兩步問:“齊……齊師弟可是又要參加縣試?”
一個“又”字特意咬重了講。
齊鳶回頭看向他,沒等說話,就聽孫辂道:“朱兄可是有什麽提醒師弟的?”
姓朱的士子只是實在好奇,心想這位年年考,年年不通的,也不知道折騰這一遭圖什麽。但孫辂快要把“多管閑事”四個字摔他臉上了,他也只能嘿嘿笑笑,故意道:“沒什麽,就是聽說今年江都縣可有好幾個神童呢,齊師弟怕是遇到勁敵喽!”
說完,遠處幾人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各自三三兩兩走開了。
齊鳶并不在意這幾人的取笑,只是好奇地問:“孫師兄,本縣也有神童?”
孫辂皺眉看那幾人遠去,随後才轉過臉點了點頭:“說有幾位有些誇張了,倒是有兩個案首預定,一位是周家巷的何進,此人自幼聰慧,博通經史,讀書數遍即能稱誦,十歲時便做過幾篇八股,還被收進了本府的時文輯錄之中。但他時運差些,之後喪父喪母,守孝六年,今年十七歲,才剛剛能參加科考。這位可是連錢知府都很看好的,也是衆人認定的本次縣試的案首。”
齊鳶沒想到果真有勁敵。其實神童之才雖少,但也不算罕見,當年他進宮時也是三神童面聖——除他之外,還有另外兩位,一位來自紹興,一位來自福建。三人同歲,文思也相差不大。
如今江都縣這位,要不是因守孝耽誤了,恐怕也是少年成名之之輩。
“還有嗎?”齊鳶問。
“另兩位尋常些,一位叫孟大仁,讀書十分刻苦,另一位叫曾奎,是本地狀元巷曾家的人。他本人學問如何尚不清楚,但狀元巷的曾家不少人都已入仕,曾奎的外祖又是吏部侍郎,我曾聽人說,他放言要當本縣案首……若他家中助力,也未嘗不可能。”
當然,後者指的是于官場施壓。
孫辂經過這兩次已經知道了齊鳶有些宿慧,但還真沒想過這位小師弟跟案首能有什麽關系,說完後便又道:“這些倒也不必在意,你這次縣試應當是能考過的。走吧,收拾一下東西,師兄帶你去報名。”
縣試報名的地方在縣學或縣衙的門禮房。
齊鳶先告訴了褚若貞一聲,褚若貞便又将孫辂叫了過去,卻是叮囑孫辂去縣學時直接找何教谕就行。
何教谕是他的小舅子,若看到他的得意門生過去,一定會大開方便之門。
齊鳶在一旁聽着,本來還沒明白什麽意思,等下山去到縣學後,看着眼前人頭攢動的報名處才傻了眼。江浙地方文風極盛,縣學內外竟然擠滿了人。
幸好孫辂早已得了褚若貞的囑托,找了縣學的人捎話給何教谕,不多會兒,便有人出來,領他們繞路走後門,單獨去辦手續。
齊鳶進了禮房認真填寫姓名、年齡、籍貫以及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三代履歷。這些都是他決定縣試時便開始背的,齊家世代為商,倒也不麻煩。
另一旁,何教谕卻将孫辂拉到一邊,壓低聲震驚道:“姐夫讓你來的?你怎麽給這位大爺作保了呢?我都怕他在考場鬧起來。去年龍門未開呢,這位大爺就鬧着要出去吃酒。”
孫辂很難将小師弟跟傳言中嬌慣張揚的小公子聯系起來,哭笑不得道:“他今年應當不會了。是老師讓我陪他來的,齊師弟現在是老師的得意門生呢。”
何教谕“嚯”了一聲,瞪圓了眼。
齊鳶已經快謄寫完了,聽到身後倆人嘀嘀咕咕,便故意放慢速度,極為磨蹭地寫最後幾個大字。
何教谕瞪着眼看了他好幾次,最後雖仍覺得匪夷所思,但也不再糾結這個,只壓低聲提醒孫辂:“張如緒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孫辂有些詫異:“學生下山時聽家仆說張家有點事,張兄不能給齊師弟作保了。至于具體如何還不清楚。”
何教谕喟然嘆息道:“怪不得,一會兒你若是有空還是去張家看看吧。張如緒被人打斷腿了。”
“啊?!”孫辂大驚失色,聲音不由拔高了一些,“怎麽會這樣?張兄可是本縣生員!”
若真的被打斷腿,今年還怎麽參加鄉試?
齊鳶聽到了倆人說話,心裏也是大吃一驚。揚州城看似治安嚴謹,如今還有禦史等人在此,竟會發生毆打生員的事情?怪不得張如緒一向勤勉好學的,今天沒有來學館。
不對啊,若說劉文隽那火爆性子跟人起沖突還有可能,張如緒可是十分的膽小老實。
何教谕嘆而不語。
齊鳶收筆看向孫辂,孫辂也無心閑聊了,過來簽字畫押做了擔保,便匆匆跟齊鳶一塊出了縣學。
倆人心中都十分擔憂,張如緒家又在城外,齊鳶正打算找輛驢車趕過去,就見有幾個衣着光鮮的生童帶着小厮奴仆朝自己跑了過來。
他見那幾人身形熟悉,仔細一看,正是社學裏的幾個小夥伴,穿着藍地如意紋錦袍的是遲雪莊,一身上等的紅色湖綢大衫的是王密,小個子崔子明則一身棉布短褐。三人快步如跑,顯然是專門沖他來的,不遠處有個面生的年輕人慢慢跟着,看穿衣打扮非富即貴。
齊鳶對最後那位沒有印象,因此掃了一眼,只跟前面三人作揖見禮。
王密一路叫着跑過來:“齊二!你這兩天去哪兒了?叫我們幾個好找!昨天遲兄要擺酒設宴慶祝你病愈呢,結果派人去你家接你,門子非說你不在。是不是你家人不讓你跟我們玩了啊!”
齊鳶失笑:“沒有這事,我昨天的确不在家。”
王密倒也不追問他去哪兒了,只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我還當你真要去讀書,跟那幫酸腐秀才們混了呢。”
說完才瞅見齊鳶身後的正是揚州城最厲害的孫大秀才,當即臉上一熱,讪笑了兩聲。
他們這幫頑童雖然嘴上瞧不起酸秀才,但真跟對方比起來到底氣短一截,誰讓當官的都得是讀書人呢。人家那些人平時也瞧不起他們。
遲雪莊和崔子明走的慢了些,也過來跟齊鳶見禮,問了兩句好。
齊鳶雖不習慣跟頑童們相處,但他聽小厮們說過,這幾人對原身一直十分照顧,要不然按照後者漫天花錢的做派,早不知道被人坑蒙多少次了。因此,他對這幾人也格外看重,認真解釋道:“我以後的确要多用些功夫讀書,但也不耽誤跟你們玩,大家有事就派人去齊府找我便可。”
遲雪莊倒是十分支持,含笑道:“如此也好,這兩年你先準備縣試,等考過了,就可以跟我一起參加府試了。我們也做個同年。”
他是已經中過縣試的,言下之意,竟然要幹等上兩三年,等着齊鳶一起府試。
齊鳶對此有些意外,正要說話,就見遲雪莊沖他使了個眼色。
倆人單獨走到一旁,遲雪莊道:“齊二,周嵘這兩天一直想找你,但是怕你發脾氣,所以托我來問問……”
齊鳶心裏“突”的一跳,看了眼遠處面色尴尬,進退兩難的年輕人,心道原來他就是周嵘?府同知的小兒子?
他們這群小夥伴裏,唯有周嵘是官家子弟。齊鳶剛醒來時借着對方的名號打過掩護,但同樣,他也清楚地記得,傳言說原身遇害當天正是周嵘設宴。
雖然他覺得害死原身的兇手可能另有其人,但要說周嵘對此毫不知情,那也不太可能。
齊鳶的心裏微微一沉,臉色便冷冰冰起來。
遲雪莊看他表情,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要是不想理他那就算了。不過我聽我父親說,周大人似乎走通了門路,今年大約能生京官,雖然以後咱跟京城的人不會有牽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是非跟着,你就當沒看見,別惹得他惱羞成怒了記恨你。”
齊鳶聽到京官倆字眉頭一跳,但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希望任何人将齊家跟忠遠伯府聯系到一塊。京城的事情,自己只能秘密查探。
不過遲雪莊倒是掏心掏肺地對他好,連這種事都要替他分析明白,齊鳶感激地點了點頭:“是,多些遲兄提醒。他要做什麽随便他便是。”
遲雪莊點點頭,又過去跟周嵘說話。
齊鳶心裏還惦記張如緒,問王密有沒有驢車可用。王密家是大鹽商,作風十分闊氣,當即讓小厮從街上弄來了三輛闊大的馬車,一行人紛紛上車。
齊鳶原本跟孫辂一車的,愣是被王密死皮賴臉地給換走了。
于是齊鳶跟王密一車,遲雪莊跟周嵘緊跟其後,孫辂則跟崔子明在第三輛。王密的小厮被他趕去了車外坐着,他則跟小跟班兒一樣将最近的事情統統拿出來說,什麽趙家的狗下崽了,錢家的雞不下蛋了,也要告訴齊鳶知道。
齊鳶簡直哭笑不得,又不好嫌他聒噪,只得耐心聽着。
等說到張如緒時候,王密竟也直嚷嚷:“張秀才被打了?我知道啊!不就是昨晚的事情嗎?”
齊鳶“啊”了一聲,有些意外:“昨晚我……我張師兄不是去玲珑山了嗎?”
“你也知道他去玲珑山啊?”王密“嘿”道,“就是下山後的事兒。你也知道,那玲珑山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張秀才昨天不知道走了什麽狗屎運,竟然能上山館吃飯!嘿,這等好事,他自然告訴了嚴姑娘。嚴姑娘就在船上等他,後來張秀才下山,說是帶了山上的神思酒下來,要跟嚴姑娘喝酒呢,結果看到曾奎輕薄嚴姑娘,這不就打起來了嗎?曾奎人多,喝了酒下手又狠……反正我聽說昨天張秀才都爬不起來了!”
齊鳶聽得雲裏霧裏,等縷清前後關系後,只覺血液倒沖腦門,氣憤道:“姓曾的鬧市中輕薄人家姑娘,竟沒人管的嗎?更何況張師兄還有功名在身,他們也敢打?!”
王密習慣性地點頭,點着點着覺得不對,疑惑地看着齊鳶:“輕薄姑娘?”
他覺得這詞兒有些新鮮,一時間又不知道怎麽說,支支吾吾道:“嚴姑娘那……那……輕薄嚴姑娘……也沒人管吧。誰管花船上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1] 豳(bin),古地方名,在今陝西旬邑、彬縣一帶,是周族部落發祥地。這裏是指豳風,《詩經》十五國風之一,其中多描寫辛勤的農家生活。大家很熟悉的“七月流火”就是出自《豳風》的《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