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縣試前夕

齊鳶一夜噩夢, 醒來回了半天神,等扭頭看見日頭高高挂起, 這才心裏咯噔一下, 意識到自己起晚了。他着急忙慌地爬起來,匆匆洗漱。

銀霜一邊利落地絞了臉帕給他,一邊笑道:“少爺莫慌, 早上錢福已經去學館給你告假了。”

齊鳶一愣:“誰讓他去的?對了, 你們早上怎麽沒喊我起床?”他昨天才整頓了院子裏的規矩,以後衆人都要寅時起。

銀霜卻道:“是崔大夫不讓叫你的。崔大夫說你這身體元氣大傷, 他昨天瞧着你臉色不好, 但因張公子的事情緊急, 也沒來得及細問。今天一早, 崔大夫出門前先問了奴婢, 得知少爺每日寅時起床很是生氣。崔大夫說少爺的臉色就是沒好好休養給熬的,以後再不許那麽早起了。”

齊鳶:“……”寅時算是很早嗎?

銀霜小心看着他的臉色,見他似乎沒有生氣, 又小聲道:“更何況少爺從小就缺覺,便連老爺都不舍得讓你早起呢, 少爺便是改了主意要讀書也不差早上這一會兒吧。”

齊鳶心裏無奈,又見銀霜有些懼怕自己,啞然失笑道:“罷了,看來習慣得慢慢改。崔大夫何時出門的?”

銀霜道:“一早就去了,剛又回來了。”

齊鳶十分記挂張如緒的情況, 一聽這個,連忙換好衣服找崔罡。

此時崔罡正在淨室裏調制藥劑, 因此屋裏放着幾個大盆, 一旁長案上擱着良姜、肉桂、蔥汁等物。

房門未關, 齊鳶過去,剛要伸手敲門就被嗆得眼淚直冒,接連打了兩個大噴嚏。

崔罡聽到聲音迎出來,見狀笑得不行,又趕他:“你別過來了,我們去院子裏說話。”說完撂下東西,快步走出。

齊鳶這才看到他臉上蒙着雙層的面巾,罩着口鼻,然而即便這樣也是嗆得眼圈發紅。

倆人對視一眼,齊齊抽了抽鼻子,忍不住一同笑了起來。

崔罡笑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沒好氣道:“你昨夜沒歇好吧?我聽說你這兩日都是寅時起去讀書,這也太胡鬧了,你這身子是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的,表面看着無礙,實則裏面虧得很。你要試一直這樣點燈熬油地折騰,将來出了大問題就是神醫聖手也救不了你了。”

齊鳶剛被銀霜念的耳朵疼,見崔罡又念,知道他是真惱了,忙拱手認錯:“崔大哥說的對,小弟這幾天只想着今年要得好好考試,一時忘記了要調養身子,以後是再也不敢了。崔大哥莫氣,你要氣壞了我跟張師兄可都沒人管了呢。”

崔罡看他一團和氣地哄自己,原本就不是很生氣的,這下更沒了氣勢,只哼道:“你是挺會糊弄我的,若你住城西,我定要天天去看着你,可惜……”可惜齊鳶是富貴人家,怎麽可能去城西的窮人巷?

崔罡一怔,自己便住了嘴,轉而道,“昨晚張生家沒有油燭,因此我只是粗略處理了一下傷口,沒敢妄動。今天早上我又去了一趟,這次倒是看清楚了些,他兩腿被打斷了,左腿筋骨亦有傷處,腳盤出臼,這些都是要以手整骨拽正,整頓其筋,然後再用帖藥以及正副夾伺候上。這些說起來繁瑣,你倒不必一一知曉,只知道現在我已給他牽合束縛好了,淨室裏的藥貼也是給他調的,一會兒你讓人給他送家去便是。”

齊鳶沒想到崔罡如此厲害,不由狠狠一愣。

雖然崔罡說得尋常,但齊鳶之前卻是看過基本醫書的,知道整骨整筋十分麻煩,單是夾板就要講究正用杉皮,副用竹片。貼藥也并非直接塞上,而是要視骨斷皮破還是皮未破的情況來定。至于藥汁如何調配也是格外講究。

他昨天請崔罡幫忙時,只是想着對方能跟其他的坐堂大醫生一樣,将張師兄的傷處幫忙包紮一下,将來骨頭如何只能看運氣了。并沒想到崔罡竟然精通折傷脈!

齊鳶想到這,對崔罡不由更加尊敬,心情也激動起來:“依崔大哥所看,張師兄的腿能有幾分希望複原?”

崔罡想了想,卻道:“不好說,張生斷骨的束縛之處要經常洗換塗貼,最多三四日便要換一次。換藥時需用毛巾打濕舊藥,脫一片上一片。若攤藥不勻,又或生脫,都容易致傷處生泡。到時候情況就兇險了。不過若是能依次好好照料,應當有七成把握複原如舊。但張生家的樣子……”

他說到這裏搖了搖頭。

齊鳶感到疑惑,想要細問,就見崔罡看向他:“齊賢弟,你心地善良,又十分義氣,因此崔某舔顏攀交,與你兄弟相稱。今天,做兄長的少不得要提醒你兩句。”

齊鳶連忙稱謝,認真聽着。

崔罡道:“倒也沒別的,只是提醒你鬥米養恩,石米養仇。你對這位張生已是仁至義盡了,莫要一時心軟,牽涉太多,反而給自己招惹麻煩。”

這邊正說着,小院子裏便進來一個小厮,對齊鳶道:“少爺,孫公子和劉公子來了。老爺安排兩位公子在花廳喝茶呢。”

齊老爺對文人士子的态度格外好,聽說孫辂和劉文隽登門來找齊鳶,當即喜不自禁,拿出了倒履相迎的架勢,倒是把兩個年輕人吓了一跳,連連作揖不疊。

齊鳶只得拜別崔罡,去花廳見客。

齊方祖正在跟兩位年輕生員聊東坡居士。他本人極為喜歡蘇學士,平時又喜歡結交鄉紳巨儒,因此懂些詩詞典故。

只是鄉紳中真儒雅風趣之人見不上他,跟他有聯系的那些也多是附庸風雅,貪他錢財而已,因此講的典故時常張冠李戴,無論是誰都一概推到蘇東坡頭上,讓齊老爺歡心。

齊方祖自己并不知情,今天見到兩位年輕士子來訪,談興大發,熱情地跟人聊那些驢唇不對馬嘴的故事。

孫辂驚訝片刻後,涵養極好地陪着他聊。劉文隽卻是難以忍受的,幾次想要張嘴糾正,又覺得十分不禮貌,只得生生忍住。

齊鳶匆匆趕過來時,劉文隽都快要憋死了,見到他立刻如見了救星一樣,快步迎出來跟齊鳶見禮。

齊鳶被他的熱情吓了一跳。

劉文隽苦笑道:“你可算來了,你爹在講蘇東坡計逐八大王呢!”

齊鳶:“……”

孫辂也看到了齊鳶,但因齊方祖正講到激動之處,只得笑着看齊鳶一眼,随後仍舊一本正經地附和齊方祖。

齊鳶這下明白了,忍不住低頭輕咳了兩聲,忍住笑,跟劉文隽一同進去。

齊方祖剛講完計逐八大王,內心十分激動,看到齊鳶後也眉開眼笑地将他叫過去,讓他好好跟兩位大才子學學,別的不求了,等他二十歲上能考中縣試,齊家老祖宗就要謝天謝地了。

齊鳶也不反駁,只垂手停訓,不住地點頭,許諾自己一定努力,争取二十歲過縣試,三十歲中生員,四五十歲上說不定就能當舉人了。齊方祖這才滿意地點頭,轉身離去。

孫辂和劉文隽忍不住傻了眼,等齊方祖走後,倆人對視一眼,簡直哭笑不得。

依齊鳶的本事,今年的縣試應當是能中的。齊方祖對兒子也太不了解了。

“兩位師兄怎麽沒去學館?”齊鳶讓丫鬟上了新的點心,與倆人聊天。

孫辂搖頭道:“老師聽說你病了,讓我們來看看你。正好如緒兄的案子已經交了訴狀,洪知縣今天派人去捉拿曾奎了,說是下午升堂,我們也想去看看。”

齊鳶松了口氣,忽然想起一點:“那張兄是不是還要到場?”

縣官審案,要先審原告,再審被告,最後審證人。張如緒的案子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作證,當然嚴姑娘肯定會去的。不過話說回來,張如緒都斷腿了,難不成要擡着來縣衙?

孫辂道:“我倆來找你正是為了這個。張伯母說,你給張兄找的大夫十分妥帖,但他們家沒地方讓太夫住,所以能不能讓張兄在師弟家借住幾日,這樣既方便崔大夫給張兄換藥,師弟也能更安心一些。”

齊鳶微微怔住,讓張如緒來他家住?

齊府的确闊大,閑置的院落房屋也有兩處,若讓張師兄來住也不是不可,但……齊鳶突然想起崔罡的囑咐,疑惑道:“若是說為了張兄便宜,那倒是能理解。但何來的讓我更安心一些?”

孫辂遲疑了一下,皺眉道:“張伯母說若不是因為給你做保人,如緒兄就不會總跟嚴家姑娘見面了,那樣也不會被人打……”

齊鳶聽得愣住:“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劉文隽也道:“我也覺得說不通,這怎麽還跟你扯上關系了?”

之前小厮們并沒有提起過這一茬,齊鳶想了想,讓人去将銀霜叫來問了問。銀霜是他身邊的大丫鬟,之前每日都要過問他在外面做了什麽,好回禀各處長輩。

果然,銀霜略一回想,便道出了嚴姑娘請求齊鳶幫忙的事情。

齊鳶只覺心頭火氣,怒道:““如此,便有勞兩位師兄轉告張夫人,若她認為此事與我有關,那下午我們一同去縣衙見官便是!”

孫辂和劉文隽本就覺得此事奇怪,一聽事情原委,不由也是又氣又怒。劉文隽更是羞惱,齊鳶剛到學館時,自己還因此事譏諷他,虧自己自诩有文人氣節,如今來看竟是善惡不分。

齊鳶氣得臉色通紅,轉身邊走。

劉文隽也拍案而起,怒氣沖沖道:“師弟等着!師兄這就去給你讨個公道!”

孫辂看他沖動,只得趕緊将人攔住,又勸了齊鳶一頓:“齊師弟,你為張兄做了這許多事,他內心定是感激你的。若因此事打上門去,壞了兩家臉面,豈不是出力不讨好?更何況張師兄對此事不知情,是他母親私下托付的我倆,回頭我以與你不熟,不曾登門為由回絕了他母親,這事便也揭過去了。”

齊鳶震怒之後已經漸漸緩過神來,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張母這種人的确是該離得遠遠得。

只是心裏為小纨绔不平,連帶着對張如緒都惱怒了幾分。

孫辂又勸了他兩句,随後才扯着劉文隽匆匆離開,至于洪知縣下午幾時審案也沒再提。齊鳶等倆人走後,又平複了一會兒,讓人喊了早上陪崔罡去張家的下人來。

崔罡既然事先提醒他,應當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崔罡意識到張家人并非良善君子。

果然,陪崔罡出去的健仆道:“張家婆娘忒不講理,聽崔大夫說這換藥極為麻煩,便直喊自己換不來,又說張公子日後是能當舉人的,所以讓崔大夫去換藥,這樣以後張公子中了舉也會提拔提拔他。崔大夫的臉當時就黑了。後來崔大夫給張公子整骨,張家婆娘就去看咱家的馬車,又說怪不得都說齊家有錢,我們幾個下人竟給穿得這樣好。有的沒的說了好多,後來崔大夫一看完,就跟張公子說他以後不會再去了。”

齊鳶聽到這,哪兒還能不明白,簡直要怒極反笑。

他之前還曾想過,在學館裏結交一二有才的同窗,日後若入朝為官也能有所助力。張如緒的事情卻是朝他迎頭潑下一盆冷水,讓他對所謂的同窗情誼心灰意冷起來。

下午,洪知縣開堂審案,學館裏不少人去縣衙觀看。

唯獨齊鳶用過午飯,随後徑自坐車去了學館。

之後幾天,他也是每天寅時起,上午去找褚若貞讀經史做文章,下午便在學堂臨大字。除了讓人找嚴姑娘,跟對方約定見面時間外,他再也不操心張如緒家如何了。只一心等待縣試的到來。

學堂裏的士子們看他學得有模有樣,漸漸起了好奇心,有想打聽消息的,不等靠近搭讪卻被齊鳶冷若冰霜的樣子吓了回去。

二月二十六日,縣試的前一天。

褚若貞給齊鳶放了半天假,讓他早點回家休息,準備明天縣試。

齊鳶拜別老師,回到了齊府,先向齊方祖彙報了今日所學,随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裏,開始準備考試所用的筆墨等物。

銀霜被老夫人叫去問話了,齊鳶問了下小丫鬟,得知考籃等東西都在書房,便決定自己去找找。

書房在小院的東邊,齊鳶這兩天圖方便,一直在次間練字讀書,還未去過。這次輕輕推門而入,卻只見房間裏到處丢着投壺、玩偶、木魚、面具等物,或是金刻或是玉雕,個個玲珑精巧。而書本紙筆等東西,反倒像是雜物般,都被推到了長桌的角落裏。

有浮塵迎着金光輕輕落下,齊鳶的腳步在門口停了停,一時間竟有些不忍心走進去。

他知道這裏是原身的小天地。

而從明天起,自己的存在将漸漸替代掉貂裘換酒的小纨绔……幾年,甚至只需幾個月之後,恐怕就不會有人記得原來的那個“他”了。

落日熔金,霞光一路鋪進書房,齊鳶心裏騰起一陣濃濃的孤獨與惋惜之情。他看着原身喜愛的這些玩物,正遲疑着邁腳,就聽身後有人大喊。

“少爺!少爺!夫人回府了!”錢福驚慌失措地跑進來,一把抓住齊鳶,焦急道,“少爺!老夫人不知道為什麽讓人開了祠堂,剛剛小的從那經過,正聽見她讓人來抓你呢!”

齊鳶聽出其中有異,但想了想自己最近也沒做什麽,只能鎮定地等着。

果然,不過半刻鐘的功夫,院子裏便進來了兩個十分陌生的嬷嬷,請他去祠堂問話。錢福看着陣仗不對,見狀要跟着去,也被嬷嬷攔了下來。

這一路上,齊府各處寂靜無聲,似乎所有人都得了囑咐不可出門。齊鳶越往祠堂走,越有一種不好的猜測。那種猜測太極端了,饒是他自诩做事周密謹慎,這下也忍不住慌亂起來。

齊鳶努力掩飾着自己的緊張,跟着兩個嬷嬷進入祠堂。

祠堂裏,老夫人跟另一位頗為年輕的婦人分坐兩旁。齊方祖不在,齊家的族中長輩們也不在。

大門在身後被人緩緩關上,齊鳶擡頭,在看到老夫人含着淚的眼睛時,腦子裏“嗡”的一聲,忽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祠堂裏祖孫三人相對無言。齊夫人怔怔地看着他,齊老夫人則輕輕擦着臉上的淚。

但顯然,老太太悲恸難忍,擦着擦着又低下頭去,雙手捂着臉嗚嗚哭了起來。

“我的鳶兒啊……”許久之後,老夫人才漸漸止住,哀戚地看向齊鳶,低聲泣問:“孩子,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1]關于折傷的處理引自《折傷脈醫方》,裏面還有一條是關于陰囊被人扯脫的治療……emm,古代人打架還怪狠的。

[2]齊老爺聽來的“XXX計逐八大王”,主角是宋朝狀元李迪。八大王指的是宋太宗的第八個兒子趙元俨,這位王爺在皇帝生病時借口探病,賴在禁宮內不走,大臣們勸不動,李迪就往他的水裏加了點墨水,王爺一看好家夥,有人下毒!然後馬上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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